搭帐篷于高野,醒来却是黑屋圈围了。
我才知道,我从没断了人家的跟随。我用小石敲打那铁的四壁,知道出去无望了。
再无天日,走了山河。天真如我,以为他们只是抽了帐篷换作黑幕,我还在我昨晚睡着的远处。细想我可能早已被挪到不知怎样的何处。我睡深梦,他们什么不可以做呢?我该感谢他们的不曾杀害,我现在的呼吸还没有问题。
我已不在这个星球,也说不定。
我大喊,没有反应。我早已喊破嗓子,也没有半个人来。我恍惚绝望,打算如此就死时,底下的缝隙塞进半块干干的煎饼。
他们还要我活着。
他们不能暗害我,割了我的舌头,断了我的纸笔,但可以隔绝我的对外。阳光和空气正在自由之野,我却只能在光明之外。我知道他们的条件,他们有耐心等待我的倔强,如忽必烈对文天祥,单于对苏武。
休想。我已无杂念,等死便是我接下来的使命。我饿不死,他们必然会有东西送来。我睡不够,能睡着就睡到长生。黑暗里的存在,睡和不睡也没有大的差别。
我心不会转向。在外面,也许就在不远的山脚,也许就在天涯的古村,有我的亲朋和故人。他们只知我的消失,不知我的所在,他们再痛苦和迷惘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归处。起初是痛哭,接着是麻木,最后会忘却。找不到就只能认定已不在,他们又能怎样?
呼唤,写文,诵诗,哪会有用处呢?夜夜明月,日日青山,他们的痴痴只显可笑。我提前进入死亡,我想象自己对这世界的作别。
我活着,我的五官和身体也是鲜活,我的头脑和思维也在运行,我上山下谷,我是自由之子。生命之钟啊,一秒也不能停下来。
最后,不能停下来也得停下来,亲人们拉着我的手不想让我走,可他们哪里敌得过那边的召唤?他们拉紧我也留不住我,我睁看眼最后一次看看这边,我走了。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死。我几十年一刻不停的生命,完结了。几分钟前的活跃,戛然而止。亲人怀念我在这边的时光,但不久的人间歌哭如初。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包括希特勒和华盛顿。
这边活着的人会不停追问和想象,对伟大的人物会不停地发着同样的猜想:他去了哪里?他要能活到现在怎么样?就比如我对鲁迅的质疑,我总在暗夜想鲁迅在着的小屋,我一直不信生命怎么会那么容易失去,我觉得鲁迅还在这人间飘来走去,在他习惯的黑暗和寒冷里……
我躺着这样想,竟笑出声来。有人在外面敲打铁壁,大概是怕我的疯掉。
我静下来,他们可能认为我没事了。又过了些时日,我感到对我来说,白天和黑夜了无差别,活着和死亡也浑无界限了。我的亲友认为我死去,圈我的人知道我活着。人哪里有魂魄呢?人死如灯灭,魂魄回不到故地见不到先辈,人死在哪里怎样死有什么差别呢?
我其实不想死,我打算把这铁壁坐穿。我在敲击里估算它的厚度,我计算它氧化生锈的速度,我想象洪水爆发对它的冲击,我盘算昼夜温差对它的侵害,它不会四五十年后还不被损坏。我那时倘若心在动,胳膊和腿还能动,我还要匍匐着站起,回到故乡。我的故乡还在吗?我能寻到它吗?寻到了还有谁能认出我呢?传说死了几十年的我的回归,是否会被他们认为还阳?他们会认为我是恶鬼,用石头和铁块真正把我砸死吗?
我现在不想太远的未来。当下,是必须活着;将来,总还有希望。
我摸了摸铁壁,凉了许多。是夜晚了吧,睡眠是我度世的好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