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8 周四 阴转雨
走过人生三十年,亲历了生命中很多种离别。但是,此次回乡又离乡所直面的离别,却有着深深浅浅迂回曲折的万千滋味。
回乡后,听说奶奶也在乡下的小叔家。抵达老屋后的第二天,便带着孩子,和母亲一起到小叔家去。
这些年,母亲在别处居住,我们姐弟俩先后也都到别处谋生。无论是与故乡,还是与家族里的亲戚,多多少少,都被时光筑起了一道不高不矮的,只有抬脚才可以迈过去的门槛。这道门,无形之中隔断了我们所谓的血脉之亲。平添了很多僵硬而客套的生疏。
这种日渐淡漠了的亲情,疏远了的亲密,也似乎横亘在我和奶奶之间,只是我们都极力地不将它表露无遗罢了。
走进屋里,在卧室没有看到奶奶,在客厅也没有看到奶奶。到厨房里才看到,她正在电磁炉前,拿着勺子盛锅里的粥。
见我们到来,她平静的脸上泛上了浅浅的笑容。转身将半碗粥放在灶台上,拄着拐杖,要我们到别处坐。
儿子坐在炕上看动画片,奶奶坐在旁边,我在她的对面,和她聊天。
“你教几年级?”
“秋天就八年级了。”我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给她看。
“上学还早吧?”
“快了,明天我回去,准备培训去。”
“你妈妈的楼房收拾得好不?”她又问。
“你跟着去住几天不就知道了?”我逗她。
说到这里,她也笑了。
一会儿,她从靠着墙根的箱子里摸出一盒安慕希酸奶,递给那个在炕上撅着屁股,眼神专注的小男孩。
“喝这个。”她说。语气里是温柔的慈爱。
小男孩只顾低着头看动画片,没有任何反应。
“给!”她的声音增加了几个分贝。
小男孩撩起眼皮一看,是酸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不喝。”
她被拒绝。可是她不甘心。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糖果来。
“吃这个糖”,她说“这个糖你爱吃不?”她还在问那个眼里只有动画片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听说是“糖”,耳朵也精神抖擞起来了。
“吃呀!”小家伙一脸喜悦的春光。
小男孩的嘴里一块糖,她的嘴里也有一块糖。
还没等我问是哪里来的糖,她就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这是邻家的媳妇送我的。她前段时间旅游去了,走了好几天,去了很多地方。还说车上不叫带别的东西,就买了一点糖。她说,我老了,就送给我一些。有这么多。”她边说着,边捧出两手,做出一个一捧的动作。
她的声音不高,我听得清楚。但我和她说话,必须要高嗓门。她的耳朵很多年前就几乎丧失了听力。而今耄耋之年,听力更是等同于没有。
不多久,小男孩撂下了平板,到客厅里去。担心他打碎货架上的东西(小叔家经营着门市),又怕他自己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出现什么闪失,便紧随其后,跟着出来。
见我们母子出来,她也跟着出来。她走得很慢很慢,还是在一根拐杖的帮助下,才得以寸步前行。
来门市里买东西的顾客,时断时续。也有附近的村民,闲来无事,到门市里坐坐,聊聊天。她也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说张家长,李家短。偶尔,也会插一两句话,聊天的氛围却不会被破坏。
午饭时间,小婶炖了羊肉。小婶说,羊肉是我本家的四叔拿给奶奶的。奶奶自己舍不得吃,全部带到了小婶家。
餐桌上,奶奶一会儿给坐在她左边的儿媳妇(我妈)夹肉,一会儿给坐在她右边的孙子(我妹)夹菜。听说小男孩特别喜欢吃肥肉,她便将自己碗里的一块肥肉夹到了我的碗里,要我喂给小男孩吃。
一顿饭,她吃得不多,但吃得很慢。人老了,牙口也不好了。她只吃了两块肉便不再吃。碗里的米饭,还剩一点底。她对我说:“给我倒点开水。”
米饭是干的,她咀嚼能力不行,自然吃得费力。加一点水,会软和很多。
吃罢饭,她慢慢地,有些笨拙,有些呆滞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对泛着光泽的小银镯。
“过来,过来。”她对着我家小男孩喊话。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这个小子跑得倒是挺快。“来,让你妈给你戴上。”她笑着说。
“谢谢老太啊!”我对儿子说。
“谢谢老太!”小男孩的话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还有一丝羞怯。
戴着她送的小银镯,小男孩一下午神采飞扬。
早就听说,她用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买了好多对小银镯,分送给孙辈们的孩子。不偏不倚,人手一对。
东西不在乎多少,是她的一份疼爱,也是她百年之后,留给我们这些后辈的一点念想。
春天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噩梦。像她这样的“老古董”,自然传统得不得了,保守得不得了,也迷信得不得了。子女们一时也心慌意乱,像我二姑,竟然不能自已地号啕大哭起来。
算卦的神婆说,老太太的寿命将近,还“嘱咐”说尽快给老太太做准备。我二姑一听这样,大哭着说“妈,你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办?”
她竟然很生气地怼她的闺女“咋办咋办,好好活着,咋办!谁没有这一天,你哭啥?”
八十多年的风雨沧桑,她早已看得明白,也看得透彻。生生死死,恩怨情仇,都会随着老去的生命渐渐趋于平静,走向虚无。
下午,我们和她告别。午后的太阳还很辣。她又拄着她的拐杖,颤颤地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屋内走向屋外。
“别送了,回去吧,天这么热。”我说,我妈也说。可是她很固执地,站在车前,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我们。
车子发动了,走出了一段距离。我别过头朝窗外看去,她还在那里站着,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的眼窝滚烫,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现在,很理智地说,我与她的相见,真真是见一次,就少一次。她再也没有一个八十年活,我也永远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年轻。
这相见,就像银行里折子上的存款,再没有其它经济来源,这钱,只能一天天地减少。终将有一天,会一分不剩。
虽然很多个夜晚,无数个梦里,我梦见她去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某一天,当我再回故乡,却只能面对她脚下的一抔黄土的时候,我会有多么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是的,这么多年,她与我,我和她,毕竟还是被时光拉远了一段距离。可是,纵然每一次的对话,不过寥寥数语,我的心里,对她,却永远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情。
这么多年,我似乎真的长大了,懂得了宽容,懂得了接纳,也懂得了珍惜。
只愿,她能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地,走过生命里的最后时光。
这,于我而言,于我们而言,就是人间最大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