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老屋的正堂,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黑白照片。
记忆里,正堂摆放着的相片片,如园内四季的野花,红的白的绿的,不知换过几岔儿,唯独这张全家福父亲一直不舍得换掉。起初由一寸慢慢变为三寸,后来日子好了,他又特意拿到照相馆将其放大一倍,还用一个模样上好的相框装裱起,挂在主堂的客厅,每天当做宝贝一般侍弄着。
照片上,一位老汉怀里抱着一个粉面小娃,背靠着一张竹木藤椅,花白的胡须被风撩起,那是我的祖父。祖父左右以此是父亲、二叔、三叔、四叔。一个身材清瘦个子高挺的年轻男子,则是我的五叔。他的旁边紧挨着年轻漂亮的五婶儿。母亲和几位妯娌,则肩撞肩亲昵地站立一旁。灿烂的笑容似流动的水波儿,在每一个人脸上漾开。
每每目视这张颇有年头的照片,记忆总会被带回那个年代。
“你是山芋?”那一年我九岁,在放学路上被一位年轻男子扯住了衣衫。他眼神热烈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他的脸,带着几分病后的瘦黄,但一双眼睛非常明亮。
“我不认识你。”我慌张着奋力挣脱他的束缚。
“可我认识你,我是五叔呀!”男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色陶瓷般的白牙,还抬手将我的头发揉乱。我后退着,不停地在记忆里翻找,我的父亲是老大,按族里辈份,我只有一个亲二叔,三叔四叔还是二奶奶家的,唯独没有五叔。
我抬腿就跑,卷发男人却像跟屁虫追着我跑。一踏进家门,我一把抱着灶台上做饭的娘不撒手。
“成天冒冒失失的没个正行儿。”娘嫌弃地撇撇嘴扒拉开我的手掌。
“有人追我!”我喊着。这时,房间里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闹,顺着声音寻去,里屋的大炕上竟然多了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女。
这时,五叔也随我进了屋,还大咧咧地站在我面前。他一边看我一边朝娘笑着说:“嫂,咱家山芋和照片上一个模样,小丫真俊!”男人一开口,带着浓厚的外地口音。听惯了山东方言的我,瞬间对他起了兴趣。
“这娃傻愣愣的,把你当坏人了哩!”娘咯咯地笑,眼睛要眯成了缝儿。
“快叫五叔!”娘说。
我很快知道了,五叔是我没见面就死掉了的三爷爷家的老儿子。三爷爷,虽然是祖父最小的兄弟,却是最早离世的一个。三十几岁时,因为肺病救治无效而亡。他的寡妻那时已育有三女一子,大闺女十四,小儿子六岁。孤儿寡母因受不了生活的辛苦,经人介绍,很快带着儿女们改嫁到山东栖霞烟台的一个渔家小村。
晚上,趁五叔不在,我追问娘。
“他们来咱家干嘛?咱们又跟他不熟?”
“虽然不熟但也是你五叔。你爹说了,自打他们娘俩走了,从此再未见面,这次他是来寻亲的。”娘的话,更让我心里似有毛虫蠕动般好奇。
五叔这么些年与老家人不联系,为什么突然带着妻儿跑了回来?晚上吃了饭,五叔和族人凑在一起说起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我,看似趴在桌上却无心作业,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第二天礼拜日,趁着五叔带着五婶去镇上闲逛,作为老大的父亲将几个叔叔婶婶叫来家里。父亲点燃纸烟蹲坐一旁,思虑半天才开了口。
“把大家喊来是说老五的事儿。虽然他打小就被三娘(五叔的母亲)带走了,但他是老王家的根。老五与他娘弄僵持了又刚动了小手术,拖着病身子回老家就是求我们收留他一阵子。”
“怎么收留,总不会将他的老婆孩子接回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吧!”
说话的是我的二婶,她这人心眼儿比针鼻还小,有便宜占还好,没便宜的事儿从来不搭边儿。
“你看你二弟,要本事没本事,一棍子屙不出一个屁,光是俺们娘俩都养活不了,咋能养活了外人!”
“老二家的,怎说话这么难听。老五不是外人,是我们的兄弟,是王家的骨血。”
做为老大的父亲发怒了。他把烟屁股“呸”的啐在地上,用脚掌狠狠碾压几下。
“你们几个呢!即便家中再穷将人留在家吃几顿饭,有那么难吗?”看着他们都不说话父亲突然多了些火气。
“吃一顿饭还行,人总不能一直在家里住着吧!家里孩子成群,本就不富裕。”三婶偷着在三叔胳膊上拧了一把,三叔这才幽幽开了口。
“老四,你呢!”看着坐在炕沿儿一直未说话的四叔,爹粗声粗气喊了一声。四叔的眼睛瞟了瞟大家,语气夹杂着不明的情绪。
“这么多年不联系,样貌都没记得几分,一下子突然又冒出三张吃饭的嘴,谁知道是真是假?”
四叔虽然话说得有些难听,但大家却很认可。在那个家家都不富裕的年代,往家里塞客如同唇边夺粮,心里没意见是假的。
看着大家推三阻四的样子,爹张嘴欲训,唇角蠕动几次终被一声长叹代替。他摸出烟纸摊开,两根手指捏进一小撮烟沫儿,用粗大的手掌笨拙地卷起,拧掉烟屁股叼在嘴里擦一根洋火点燃,嘴里很快多了一团似灭非灭的火。那些白色的烟雾,不请自来般由他的鼻孔飞出,在房间里飞旋。
“要不,将我屋的西厢房拾掇拾掇暂时……”
爹的话像东边的日出,慢慢地涌出唇角。居在他身后的娘,脸庞瞬间泛白眉间飞上一丝紧张。她使劲拉扯着爹的后衣片,那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求你个死老头子了,赶紧闭嘴吧!
可爹的嘴却像失了弹性的弹弓皮子,把娘的小动作屏蔽在空气外,继续闷声闷气自语着他的话。
“先让老五带着老婆孩子来家了吧!这都到家了,总归先要有个落脚地。”话落,众人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兴奋虽然没明着表现出来,但从那些激烈跳跃着的面部神经组织上,无不暴露出他们内心的欢悦:有人收留就好,只要不是我。
于是,当天五叔带着五婶就在我们家住下了。西厢房被杂物占据暂时不能住,临睡前,我和大姐像驱赶鸭子一样被爹撵上了大炕。一座破烂的土炕,一头睡着爹娘,一头睡着我们姐妹。那一晚,娘意外的没再去摆弄她那些针线活儿,而是早早背过身躺下了。平时笑盈盈的两只眼睛像陷进了水窝儿。那一晚,爹的烟瘾似乎更大了,肩头儿披着单衣屁股擦着炕沿儿,旱烟一袋接一袋地嘬,那双粗大的手掌,跑趟子似的在烟槽里进进出出。浓烈的烟雾,贴着房间的角落流蹿,一会儿升到天棚上,一会飞进我们的鼻孔里。
“我知道你有气,可我是老大,这事儿我不出头谁出头!”爹声音略带威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娘听。就在我以为娘睡下了,那头却传来幽怨地说话声。声音一改往日地低眉顺耳,反倒含了几分怨气。
“穷怕来客。家里日子本就难挨,自个儿的孩儿都瘦成了皮包骨,突然多了三张嘴,一日三餐让我去哪儿弄粮?我们平时吃糠咽菜倒也罢了,他们呢!”后话没有了,只留爹滋啦滋啦旱烟袋的喘息声,还有那一串串永不知疲倦白色的烟雾,在狭小的房间里不停地蹿腾着。
“哎!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来的又是爹的一声长叹。那明明灭灭的烟火,似乎被这些无奈的声音感化,总算消停了,屋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