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或许,疗伤需要的只是时间。至少,经过昼夜交替的打磨,我又可以显得笑容可掬、神采奕奕,甚至更加成熟随和。我开始慢慢恢复从前的工作状态,讲课、读书、写讲义、做论文,并且在导师的逼迫下,加快了博士答辩的进程。
导师已经催促多时,理由相当充分。我一直口头答应着虚与委蛇,却从不当真去准备。彼时的我,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赶赴另外一场人生的正剧。手拿着入场券被挡在剧院门外的我,到底不能终日绕枝三匝地徘徊。
感谢生活早已为我预备下了沉甸甸的角色戏份。很多门敞开着,在那些空间里,我无法十分惬意却得以有效填补空虚。
我再次深刻地认识到,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我们展示给世人的那个人,往往只是我们不得不和愿意展示给他们的方面。
我,是一个与领导融洽相处、渐受重用的后起之秀;是一个与同事和睦、口碑颇好的含蓄实力派;是一个不落俗套、谈吐不凡的好人缘老师;是一个周到顾家、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是一个孝顺父母的好女儿……简直好上加好,可这些就是我吗?是最真实的我吗?
面纱下的层面,如果我不愿逐一摆出、剖析,我就可以在上述帽子下面终此一生盖棺定论。我知道我的另外一些方面,我将终生不能说出。这些话将惊扰人们习惯性的神经,他们会惊讶、奚落、忧伤甚至愤怒,而他们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与我息息相关。
让我说出真实的我。其实,我在心里对于领导的诸多做法有所不齿,我虚伪地冲着憎恶不已的同事面带笑容。我对于父母的很多说法并不能认同,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可以出于孝敬而默默倾听从不辩驳。
我爱我的儿子,可是我从来不认为,因为我是妈妈他是儿子,我就应该做出伤及根本的牺牲。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天然具备很多优点,也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或许要承担得比别人多一些。他无法像剥离不良资产一样改变他的母亲,以及环境带给他们母子之间的所有限定。
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虽然我在一定时间段内肩负着照料培养的职责,然而,在一定的边界之外,个体之间有的时候,的确是,人之砒霜,我之蜜糖。关键在于选择做自己,还是做他人希望的那个自己。对于儿子,我有着非常温情呵护的一面。这或许与我性格暴躁的母亲有关。我从小就暗自想过,如果自己做母亲,一定要做一个温柔宽容以理服人的母亲,我正在一步步实现着这个目标,从未减轻过对于儿子理智的酷爱。
每个人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出生环境,一切事情在先于他诞生之前就已经铁定。就像一株小草,它天生被播种在石缝下,就要学会从石缝底下吸取养分蓬勃向上一样。
就像是我自己,当我在18岁生日的时候,被父母和颜悦色地告知——你已经成人了,我们想,你需要了解一个事实,你的亲生父母并非我们。
我好像在一夜之间迅速成熟,我发现眼中的世界并非从来按规则出牌,扑朔迷离的事实背后掩盖着一些雾气沉沉的真相。我一直以为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被一句话轻轻颠覆,我觉得自己真的与众不同,就此而拥有了不可告人的痛楚秘密。不仅仅因为我只喜欢女孩子,还因为我开始对于这样的话语极其过敏——小白,你长得像你妈妈还是你爸爸?直到今日,体检的我只好在表格上“家族病史”一栏草草填写下一个酷似问号的“无”。
青春的我不是没有丝毫的忧伤,但这些情绪更像一片小小的云彩,很快被生活更真实明朗的大风吹远。那时候,我还想不出来亲生与非亲生到底会有多大的差距,仿佛被告知的仅是一件影影绰绰的陈年往事,丝毫不想追问18年前的那场遭遇因何而起。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尤其是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更加爱我的父母,多出的部分,大部分是出于理智,我发现,出于理智的爱有些累,可是很持久。
在我25岁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写信人声称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出生的时候恰逢父亲外出读书,奶奶不幸过世,母亲患眼疾而难以操持家务,几个哥哥姐姐年岁稚嫩。
看完这信,我连委屈都没有,只是设身处地地构想了70年代那个窘迫无奈的夜晚。看着后面长长一串的联系方式,我撕碎了它,丢进垃圾桶,不是因为怨恨,而是我必须爱我的父母,不能允许分心,只有这样我才能克制住自己寻根问祖的好奇心。
试问,谁不想知道自己的长相是遗传自怎样外貌的人呢?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脾性习惯?这个冲动越强烈,我就越需要撕毁这个线索。每个人之所以样貌各不相同,是因为先天的不同又叠加着后天的不同。每一个事件都喜忧参半,比如我的身世令我有忧郁和自我牺牲的一面,同时成就了坚韧不拔、敏锐宽容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