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扉

文/江无猜


“扉”共展出2万多扇旧窗户,她不费劲就找到属于她的那扇。双开的榆木窗户,无雕花的窗格子,刷成绿色,右边那扇侧面磕出个口子,裸露出开始腐烂的木头,左右上下插梢倒是完好无缺。窗户把手上还挂着一只小巧的如意铜锁,泛着斑驳的铜绿。

她和绿色轩窗相对而立,透明玻璃窗里照着她一头银发。等到窗下拍照的小情侣离开,她迈着小步靠前,上上下下打量,趁着四下无人,抚摸着左右窗户合拢的地方,找到两个小而模糊的人名。

沈安南,苏转好。

恩宁街依水而建,窄门高屋,悠长的青石巷、古朴的趟栊门、精致的木轩窗,祠堂庄严,乡音缭绕,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展览,主要展出的是恩宁街拆迁后保留下来的旧窗户。午后阳光透过树荫,漏下些许光影,缓缓爬上她的鞋面。她随父亲搬进那栋拥有绿窗户的红砖洋楼时才15岁,在英国人办的女校里读书,放学后便被关在二楼的阁楼里,楼下是父亲经营的书店。

遇见沈安南是一个黯淡的下午,她坐在阁楼的绿窗前百无聊赖地远眺。将雨未雨的云层如同黑色恶龙翻滚在低矮的姑婆屋上方,几个老姑婆忙出忙进地收着门前晾晒的衣物和豆子。是一群终生未嫁的老妇人,瘦小的身子裹在黑色的布衫里头,头上盘起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把梳子,泰然地接受人们的指指点点。她看着她们徒劳地同即将到来的暴雨斗争,无来由地感到惆怅,起身关窗,一只不知何时搁在窗沿上的铜锁被她碰落,不凑不巧砸在他的头上。

一场雨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他的眼里下到了她的心里,半个世纪仍未停歇。他们开始通信,把纸条藏进书里,放进书店最后一排的架子上,红丝带夹在书脊里做标记。他频繁出入书店,身上穿的黄埔军校的校服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从上海到香港,从香港到广州,父亲带着她辗转多地,就是为了在动荡不定的时局下竭力保持知识分子审慎的中立立场。女儿和军人的秘密通信让父亲阵脚大乱,父亲掀翻了晚餐的饭桌。

那天晚上一片漆黑,大雨滂沱。父亲一早就把船票买好了,汽车在楼下等着,她在阁楼上,用小刀分别在两扇窗户上刻下两个人的名字,关上窗户,插好插销,关灯下楼。上车前,突然想起什么,又鬼使神差地跑上楼,径直从阁楼的樟木箱里取出铜锁,挂在窗户把手上,慎重地落了锁,带走钥匙。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将他和她的名字分开了。

她在观展甬道往前走着,为民理发店、陈记凉茶铺、王大铁匠铺……每扇招牌窗户背后都有一段他和她的故事。他们通信,夏天约好一起去吃冰,面对面地坐在顺心冰室的窗边,她吃雪梨奶昔,他吃芒果刨冰,像是随意拼桌的两个陌生人,安静地吃完,呆呆地坐着,谁都不肯先离去,直到被窗外等位的顾客赶跑……故事大抵是熟悉的,那熟悉里却掺入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顺心冰室的霓虹灯应该是明亮的橙黄,围拢在宝蓝的窗格子上,远远一眼便能嗅出来丝丝凉意,现在却变成鼓噪人心的火红。她明白有些东西坏了就不会有,费尽气力找回来的,也只是相仿,但仍然感到疑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我可以带走这扇窗户吗?它是属于我的。”她找到展览的导购小姐,礼貌地询问。

“请问女士,是编号07648的绿色窗户吗?挂着铜锁的那件?”

“是的。”

“对不起,07648已售出。”

她心里一颤,是沈安南吗?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漫长的时光里奋力回溯,等待和她的重逢。“买家是不是一位姓沈的先生?”

话音刚落,她就觉出了唐突。

“对不起女士,我们签订了保密协议,所有买家的信息我们都需要保密。07648是主打产品,您可以购买周边产品,有模型、MV、文化衫等。故事原型是真实的,是关于一个自梳女的凄美的故事……”

导购边说边把她引到一块电子屏幕前,按下遥控器。

北风凛冽,墙角一树腊梅悠悠绽放清香,绿轩窗里透出暖光。娇弱的少女斜倚榻上,旗袍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寡淡的脸,只一双似喜似嗔的凤眼摄人心魂,少女捧一张信笺安静地阅读,烛光浮动,光影摇曳,少女的脸上时而晕开花朵眼含春风,时而眉心轻蹙愁容堆砌,时而眼眶微红泫然泪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轻的,舒缓的,像一阕婉转的词,又像一张脆黄的故纸张。

煤油灯噌地跳了两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少女放下信,将灯芯剔亮些许,火苗照亮她脸上的泪痕。她打开檀木箱子,拿出一把崭新的铜锁,移步到绿轩窗前,将铜锁扣在把手上,上好锁,又回到桌前,纤长的手指蘸着冷却的茶水,在朱漆桌面写下:“妾心如古井,誓不起波澜”。头慢慢枕向胳膊,睫毛浓密地盖过来,桌上的水迹干去,少女睡着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里的少女,仿佛灵魂出窍。梦里,少女见到了她的意中人,一位南征北战的将军,他骁勇作战,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此后她闭门锁户,终生未踏出房门,直到年事已高,才被侄辈们劝下阁楼,住进不远处的“姑婆房”。绿窗红砖洋楼几易其主,最后的主人是一位远渡东洋的书商,姓苏。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着几乎要栽倒在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又仿佛重新活了一遍。她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红砖洋房里,回到了阁楼的绿窗前,颤抖着手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不知反复试了多少次,一声咔哒,钥匙插进铜锁的锁孔,锁开了。她轻轻地推开合拢的窗户,看到窗内人影相拥,是将军和少女,抑或是少时的她和沈安南?她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是身后情侣相拥而来的身影。

她让出位置,年轻情侣在打开的窗前拍照,相互嬉戏着,她看了一会儿,不觉地湿润了眼眶。最后她转身离开,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一扇扇旧窗户像一只只眼睛,在漫长而静止的时光里冷静地旁观着人们的到来,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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