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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远嫁洛阳,论距离比我还远了百十公里,那天和她谈论起当初为何会远嫁,她说都是命吧。
她说想不到我也会远嫁,看着不像个心野的人,性格又温顺,怎么也会一蹦子跑出几百里呢?
我说,不是因为命运,是我自己刻意为之,存心这么干的,闺蜜笑了说,没想到看着蔫不出出的人,心还挺野。
心野,在我的家乡方言里,是个可褒可贬的词,褒义里和有雄心志在四方不安于现状搭点边,贬义里还有不安分爱瞎折腾的意思,具体什么意思,就看是在什么语境下说了,闺蜜说的心野,应该褒贬都有。她哪里会懂得,我之所以远嫁,是早有预谋,是一种逃离。具体逃离什么呢?时过多年,回过头去捋了一捋,我发现自己竟是为了逃离那个原生家庭,逃离那个家庭的保护和管控,确切地说,是为了逃离来自于父亲的管控。
我是长女,接二连三有了两个妹妹,幼时的我和奶奶和父母一样热切地盼着家里添个男丁,那是我们全家人的执念,这个执念不知道谁最严重,父亲说是奶奶一直想要孙子,可奶奶不缺孙子啊,大伯五个儿子二伯四个儿子三伯两个儿子,个个都是奶奶的孙子,她还差那一个孙子吗?母亲后来说是父亲一心想要儿子,这个说法更靠谱,因为父亲的执着于要儿子,带动全家人都觉得必须有个男孩儿,作为长女的我,跟着父母一次一次的盼望,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一次又一次的提心吊胆躲躲藏藏,从最开始喜欢扎蝴蝶结喜欢花手绢花头绳,到后来嫌弃那些女孩子的小东小西,喜欢穿男装剪短发,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小时候的过年,过程比现在要长得多,是真正的过了腊八就是年,开始赶年集买年货蒸年馍,等过了腊月二十三,更是从早忙到晚,每次过年,我都满心欢喜又满心恐惧小心翼翼,欢喜不用解释,小孩子慌年很正常,满心恐惧的是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哪句话说的不对,尽管小心翼翼,还是会点爆父亲的怒火,家里的空气马上就变了,劈头盖脸的大骂说来就来,挨打也是常有的,但是父亲打人可能吓唬的成分多,并没有真用力,或者被奶奶护着,打得并不严重,所以现在清晰记着的,多是父亲如何大声骂人,声色俱厉,吓得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很小时候只是怕,只知道躲,父亲在哪里,我就离远一点,他在牛屋喂牛,我就去厨房看看奶奶烧火,帮着拿柴火,母亲会切一块白馍让奶奶在灶火边烤了给我们吃,看见父亲来厨房,我会赶紧把馍三下两下吃进肚子里,转身去堂屋看书。
看书写字也是逃避打骂的一种方法,父亲只要看见我在学习,便什么也不说了,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父亲,发现他居然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于是小小的心里便偷偷地乐开了花——我爹今天不会骂我了,他都朝我笑了。
但也有意外的时候,父亲看见我在写字,悄悄地站到我身后,一眼看见我做错了一道题,用粗大的手指点着我的作业说:这都咋写的?咋写的?操的啥心呢?再看看,再好好看看,你写的对吗?
我早吓得战战兢兢,手已经开始发抖,哪里还能看出来对错,只能慌乱地用橡皮猛擦写过的作业,父亲更生气了:往哪擦呢?往哪擦呢?长眼睛了没有?再好好看看,一点脑子都不长!
我呢?越着急越害怕越出错,父亲更生气了,一把扯掉了我写的作业,揉巴揉巴扔出去老远,又翻开没写字的一张,在上头写下几个大字:要认真!然后一张一张都翻开,都写上:要认真!
我哪里还顾得上认真,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耳朵支愣起来,希望有谁能听到父亲在骂我,希望有人来解救我,这个人不能是外人,那太没面子太丢人了,这个人最好是奶奶或者是大娘,父亲听她俩的,奶奶会装作不知道父亲在发脾气,故意喊他去干什么活,大娘会柔声细语地说:炳啊,闺女大了,再吵吵得别人都听见可不好,小妮儿家胆小呢,你可别吓着她了,吓出来毛病你后悔都晚了。
年前的规矩多,吃饭说话都提着一百个小心,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吃香喝辣不容易啊。过了大年初一,不仅规矩多,而且客人多,奶奶和母亲一天到晚几乎不出厨房门地忙活,父亲忙着陪客人说哈吃饭喝酒,要么就是被人请去陪客,这时候我的日子相对好过,家里有客人嘛,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不会挨打挨骂,再长点眼色,帮着端饭端菜,端茶倒水,还能得到客人多夸赞,父亲也会跟着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家这几个都听话着呢!
我心里说,她可不是得听话吗?哪敢不听话呀?
虽然已经很听话,但还是免不了时不时就被父亲劈头盖脸骂一顿。
我干活不行,干啥不像啥,用家乡话说:不带那个身道,具体身道是个啥,我现在也不明白,只知道我干活不像个干活的样,怕脏了手脏了衣服,邻居嫂子都说,这哪里像个农村人,这是银环下乡了。
不仅怕脏,更怕累,冬天怕冷夏天怕晒,不是我自己怕苦怕累,而是干点活就生病,初春时候乍暖还寒,大家都去地里挖野菜薅草,我干活也很积极,拿个大筐也去了,没干半天,被风一吹,受了寒,不是感冒发烧咳嗽就是肚子疼拉肚子,就得回家吃药,父亲嘴里说着干一个钱的活要俩钱的工,还是去帮我包药,奶奶一边倒水让我吃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平时让你多吃点吃胖点你就是不听,吃胖了身强抗百病,你自己争点气,就少听那么多数落。
我吃着药,眼泪噗塔噗塔往下掉,是我愿意生病的吗?我自己也没办法呀?
夏天最忙的时候是收麦子,那时候干活是纯手工,耗时耗力,过一次收麦季节,人真的脱一层皮,偏偏学校有半个月的麦假,这半个月无处可逃,只能回家收麦子。
一到麦收季节,大家都忘了时间,从早到晚地里都是干活的人,我家棒劳力只有父亲一个,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们干活,用父亲的话说是仨不顶一个,人手不少,却干不出活,只好在时间上拼,我们下地早,天不明就被喊起来,到地里趁着晨光开始捆麦子,这个时候有露水,麦秆柔韧,捆起来好捆,有很多次,我们半夜就下地干活,趁着月色,听着四周的虫鸣,布谷鸟一声声布谷布谷地喊着,我蹲在地上一捆一捆地捆着麦子,父亲会走过来检查一下,看我捆得紧不紧牢不牢,如果发现哪个捆得不好,那可不得了了!一脚踢上去:这捆得像啥样子,松松垮垮地,放着不动还行,一装车就得散架,你这是怕不翻车还是咋地?
我最怕翻车,架子车装得小山一样,父亲拉车母亲牵着牛在前边帮助拉,我们跟在后边,遇到上坡时候帮着推车,有掉落的麦穗再捡起来,这时候最怕看见车上的麦垛往一边倾斜,翻在半路是最麻烦的,还得重新装车,误工误事,折腾半天,父亲又急又恼,马上看谁都不顺眼了,再小心都没用,挨骂挨吵就少不了了。
收麦子,我更怕的是打场,打场的第一个工序是摊场,就是把小麦摊到打麦场上,要摊得均匀,不薄不厚,然后再用牛拉着石滚碾场。
碾场是父亲的活儿,摊场需要全家动手,垛得结结实实的麦垛,用桑叉一下一下挑开,再一桑叉一桑叉的推得满场都是,工作量是很大的,在现在的我看来,依然是重体力活,我为了干得好干得快,用桑叉挑麦子的时候总是贪多,却没那个本事,试一次挑不起来,再试一次还挑不起来,父亲在一边看得心里冒火,马上大声开吵:小妮子家真是不中一点用,就那一点就挑不动了,你看看你能干点啥,胳膊细得麻杆棍儿一样,干活没有一把力,去去去,一边去,看着不够气人的!
这时候我还不能真的一边去啥也不干了,只能去一边已经摊开的麦子上挑一点,推到远处没有麦子的地方,我也想干得好干得快呀,我也想像个棒劳力一样站在麦垛上,呼哧呼哧往下挑麦子,一下扔出去老远,一会儿扔得满场都是,那是何等的荣耀,可惜,我只有个弱不禁风不争气的身子,干得慢,干得少,而且,有时候还帮倒忙。
大家都干得好好的,我跑一边去了,胃难受,早上吃得太猛了,一干活受不了,忍着不敢吭声,身体却不争气,吐了一地。我妈怕我挨骂,赶紧拿铁掀铲走,再让我回家去熬点霍香水喝,这时候父亲一般不会发脾气骂人,只会皱着眉头看着我,很发愁地对我妈说,这个妮子可咋着,吃不能吃干不能干的,是个样样愁啊!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这样的人,他想要儿子,也不仅仅是重男轻女,在农耕时代,男孩代表着力量和勇气,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实力和底气。
生了女孩,已经是很无奈的事了,要是女孩能像我二妹那样,长得身强力壮的,九岁就能下地割麦子,十来岁就会牵牛拉犁子干啥像啥,虽然是个女孩,顶个儿子用,那也是一种弥补,可我偏偏不行,2眼看着小我两岁的二妹个子长得高了我半头,一顿饭能吃半碗条子肉,挑起一担水脚下健步如飞,骑车带一百多斤麦子还能把车踩得飞一样,我只有赞叹的份儿。
每每看到父亲笑眯眯地和妹妹商量农活怎么干,东地种啥北地种啥,再养一头牛什么的,我都又羡慕又一头雾水,我听不懂,不敢插话,抖胆递上一句,估计太过离谱,父亲和二妹都哈哈笑了,父亲跟二妹说话脾气好得让人眼红。
那个时候我就万分沮丧地想,我爹真不喜欢我,我拼干农活是不行了,我只能拼读书上学。
父亲也认定我干不了农活,农村没有我的活路,只有读书进城混饭这一条路可走,开学前一天,就不让我下地了,在家收拾行李,早早准备妥当上学去。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就尽量少和他说话,免得哪里说错了挨批,可有些话,偏偏必须跟他说,比如每次上学走之前要带零花钱,只能问父亲要,我不敢开口,在院里晃来晃去还是说不出口,父亲明知道我需要钱,他不出门,要么就在院里扫地要么大门口出粪,我试摸半天,转了一圈又一圈,母亲给我递眼色,鼓励我只管去要,我求母亲帮我要。母亲说,你那嘴就那么金贵,开口喊声爹,他马上就从兜里给你掏钱,你连个爹都不会喊?
我会喊,可是不愿意在要钱的时候低声下气地喊,上中学时候自尊心疯长,却又自卑到骨头里,张口要钱,父亲问一声要多少,干啥用的,就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又没有浪费,又不会乱花,还得审问一下吗?就这么不信任我?我偏不说干啥用的,父亲就很生气,不说就不给。
有时候父亲心情好,看我实在不说,还是会掏钱给我,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正不高兴,拉着脸,用大竹扫把狠狠地一下一下扫地,那扫把眼看就要扫到我的脚上,我更不敢说了,站在父亲面前,不吭声,父亲看看我,黑着脸也不吭声,时间越来越晚,我赌气不要了,背起行李不拿钱就上学走了。
上学没钱肯定不行,我前边走,母亲在后边埋怨,父亲只好专门跑到学校给我送钱,我一天没吃饭,肚子空了,骨气还挺硬,父亲叫着我,拿出两块钱递过来,我心中窃喜,这是父亲的一种补偿方式,给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钱,我伸出手去接,嘴里还说不要不要。父亲和颜悦色,态度极好,几乎是哄我了,拿着吧拿着吧,想吃啥去街上买点,街西头那一家炝锅面做得不赖,辣酥酥儿地,吃一碗暖和和的,天冷了就去吃一碗。放学早点回家,别在路上玩,你瞅瞅你瘦成啥,跟没让你吃饭一样。
我们父女之间,这样温暖的时刻很少,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又怕在父亲面前示了弱,就低着头不说话。父亲说赶紧去教室学习吧,我去街上买点肉卤卤,你星期天回家了吃。
我学骑自行车过程特别长,从初一学到初三,还是不老练,只敢在打麦场上转圈,不敢上路,和我一块学骑车的妹妹早就可以骑车带人了,我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在乡村土路上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还是没少摔跟头,练到快毕业,终于勉强可以上路了。我想骑车去县城考试,父亲不同意。
父亲不同意,肯定是觉得我技术不行,不安全,当然是为我好,可我那时候不这么想啊,我偏要骑,不就是觉得我骑得不好吗?多骑几次不就好了。
可是父亲坚决不答应,让我走路到镇上,然后搭公交车进城。我找母亲商量,母亲说只要你爹答应,你就骑车去吧,看来还是不让骑,我也不明白自己哪来那么多犟骨头,越不让骑越想骑,已经拿着东西准备步行去搭车了,忽然看见自行车就在院里停着,父亲站在大门口,正和几个人说得热闹,趁他不注意,我推着车跑出了大门。
不知道我骑车走后父亲生气了没有,只知道自己骑到路上就后悔了,夏天雨多,土路坑坑洼洼,我这样的技术根本不敢骑,几乎一路推到了公路上,好不容易骑上,对面只要过来一辆汽车,我立马靠边停下,等车过去再骑上走,幸亏路上车不多,要不然我三天三夜也骑不到城里,骑到城边上人开始多了,我也不敢骑,只能推着走,还真不如坐车的好。
考试几天,都在担心,等考完试回家父亲会不会找后帐骂我一顿。
后来回家问妹妹,妹妹说父亲并没有生气,只交待给我留点干净活干干,妹妹还说,我回家前一天,父亲吃饭的时候说那个假干净快回来了,给她留点肉。
父亲经常说我假干净,因为我动不动都要洗手,盛饭前要再刷一遍碗,下地把裤腿卷得老高怕脏了裤子,我这些做派,都是父亲所不齿的,因为不像个庄稼人。
父亲给我的标签有很多,什么怕下力,吃嘴怕干活,吃才无用,我听多了,渐渐不以为然。
可这些词已经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有一次我说这个我干不了,我是个吃才无用的人。女儿说,你还挺会PUA自己的,我这才想起来,那些年,父亲一直在PUA我,作用嘛,回过头去看看应该好的坏的都有,正负抵消,父亲算是白费了那么多的口舌。最明显的作用是我对别人说我什么很不敏感,后来经历过的起起落落也没把我怎么着,看来父亲的语言暴力让我悄悄地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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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高考落榜,我天天在家哭,父亲没吵我也没骂我,只对我说,只要会干活就饿不死,干活干活,干了才能活,可我只想考大学,离开农村。
夏天的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切了西瓜,给我一大块,我说不敢吃那么多,怕闹肚子,父亲长叹一口气说,你就是个样样愁啊!我真的让父亲发愁了,干农活不会,也干不动,考大学又落榜了,城里不行乡里也不行,我的出路成了问题。这让父亲很窝火,他老是想发脾气,可是,家里又没个可以撒气的人,老人得孝敬不能吵,母亲很辛苦也不能吵,至于我嘛,不吵还天天哭呢,也不能吵,可苦了家里的老黄牛了,因为吃草时候把草掉在牛槽外边,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皮鞭子抽在牛身上,更像抽在我心上,父亲想打的肯定是我,但他没敢下手,邻村有个没考上大学的女孩儿喝了农药,送市里抢救几天了,还不知道啥结果。我也没考上,全家人见我都陪着小心。
有人建议让我跟着父亲学医,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乡村全科医生,从小猫小狗到老幼妇孺,有点小病小宰灾的,乡里乡亲都很信任地找父亲给看病。
要说弟弟妹妹还小,父亲四处行医看病也需要个帮手,我当时也动了学医的心,可父亲对这个建议一口否决:这活不能让她干,整天干净得跟个屎壳郎一样,让她给牲口看病,她不嫌脏?
如果我坚决想跟着父亲学医,估计他也会同意,因为好几次听他对母亲说,这个大妮儿不坑不哈的,主意大得很,她想干啥,拦都拦不住。可我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心,想在诊所包个药打个针,但绝对不给牛羊打针,太脏!心动了一下就又死心了,让我跟着父亲学医,那还不如让我去地里锄草呢,还不得一天到晚挨训斥呀。
父亲打定主意让我去复读,想着又要熬一年高三,我的心沉得像坠了块大石头,父亲以为我不想去复读,难得脾气很好地对我说:大学不好考,我就没听说几个人是一次就考上的,这次考得也差不多少,咱再复习一年,应该问题不大了。
一年后,离开家到省城上大学,走时候父亲给了两个月的生活费,让花完了写信回去要,我不想开这个口,自己出去兼职赚钱花,给小学生当家教,去小饭馆端盘子,放假不回家,去劳务市场找临时工干,父亲写信让我赶紧回家,我不听,也放不下刚找好的工作,一天五块钱呢,干一个假期够花俩月了。
一直到快开学,忍不住想家,就回去了,父亲看见我很开心,说门口的池塘里养了大黑鱼,捞一条做鱼片吃,还问我有没有吃过鱼片,一点刺都没有,吃着可香了。
父亲出去走了,母亲偷偷地数落我,让我改改死犟死犟的毛病,就因为我放假不回家,父亲着急上火生病了,输液好几天。
“你气着他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强调,是我把父亲气病了。
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竟然那么在意我,在他眼里,我身小力薄,又没那么多心眼,一个人在外太不安全,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想向他证明,我可以,我很行!
关于我不回家的事,关于气得生病的事,父亲本人提都没提,他每天都问我,你想吃什么?他甚至亲自下厨做糖醋鱼块招待我的同学。
父亲这是怎么了?严厉, 暴脾气,是我给父亲贴的标签,忽然变了个样,我有点无所适从。
虽然无所适从,我还是很享受这份崭新的父女关系,父亲吃饭的时候会抿一点酒,他给我倒了一点,我一口干了,父亲有点吃惊:你是不是偷偷学会了喝酒,女孩子可不要学喝酒,在家喝一口就算了,在外边千万不要喝。
他哪里知道,我已经能喝半瓶二锅头了。
我以为父亲上了岁数,人老惜子,我们的父女关系会越来越和谐越来越亲密。
谁知道,我又一次惹恼了父亲,而且很严重,母亲为了平息事态,把我反锁屋里,父亲狠狠地拍着门,要找我算总账,原来,我的那些犯上行为,父亲没有接受更不会原谅,他一直记着,我一声不吭让男友来串门,父亲彻底不忍了。我已经挑战了父亲忍耐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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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贸然登门的男孩子,其实当时我们并没有确定关系,我和他,顶多是比和别的男生多说过几句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我家。他在时,父亲也很客气,招待还算热情,人一走,父亲借着酒劲儿冲我发火了。
父亲没看上那个男孩,距离太远,而且长得又黑又瘦,眼睛小,鼻子大,眼窝深,父亲说长得没法看,全村找不来这么丑的,眼睛跟老鸹叨吃了一样,还离了千儿八百里,这事不行,趁早别想了。
我哪能服气!懂不懂欣赏,这叫帅,叫酷,叫有个性,欧美范儿,原来并不觉得男孩长得多好,父亲越说丑,我越觉得好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国版刘德华了。
至于离得太远,正合我意,我就不想在家门口打转转,屁点事儿都做不了主,还得听父亲大人安排。
父亲虽然坚决反对,可到底鞭长莫及,我离开家,他再操心,也管不到了,我行我素的生活可真惬意,父亲大概忘了,我一脖子犟筋一身反骨是他经常说的,我怎么会那么听话,他说不行,那我偏要行。
也许是我从小太不听话气坏了父亲,也许是父亲想要儿子的执念太伤身体,也许是家里农活太重,父亲还要走村串户行医治病辛劳过度......父亲后来得了重病,当时,我刚毕业,工作还没着落,不敢回家,和工作稳定下来的同学一起租了房子,至于跟父亲打别谈下的男友,当然是毕业就分手了。
接到父亲生病的电报,我匆匆搭长途大巴赶到县城,再从县城换中巴到镇上,然后骑车回到村上,第一次清晰明白地感觉到,离家远真不方便,就算归心似箭,也只能坐在车上跟着晃荡一天,天不明就去车站赶车,天黑了还没到家,随便你着急得嗓子冒烟,车该停还要停,转车该等多久还得等多久。
到家我就和父亲商量,要接他到郑州看病,父亲很不放心地看看我说,带一个病人去看病,可不是小事,你行吗?我非常肯定,告诉父亲,我可以,我行的!
在家乡,十里八村,到哪里父亲都有熟人,去镇上赶集,街东到街西,不时有人打招呼,一路走过去,一盒烟能散空,可到了郑州,父亲说这下可好了,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真成了土包子进城了。
父亲忽然变得特别依赖我,过马路,站在路边不敢过,说路上的车像一股水一样,看着就头晕,到了医院,医生问什么,先看看我再回答,父亲说的有些方言医生听不懂,我跟着再解释一遍,父亲哪里说的不清楚,我再给医生陈述一遍。
住院安排妥当,要留父亲一个人在医院,我晚上回出租屋,给父亲说好,第二天一早我就过来送饭,做他眼下能喝的面汤打鸡蛋。父亲像送客人一样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病房,走到楼梯拐角没人的地方,父亲把看病带的钱全部掏出来递给了我,谁让我拿着该怎么花怎么花。
父亲做当家人好多年了,一家人花钱都得经过父亲的手,奶奶手里有几张大票留着不动外,零花钱基本都是分分毛毛的,母亲更甚,直接连那几张留作底气的大票都省了,兜里只有几毛几块的零用钱,赶集上街都要先找父亲要钱,财政外交等等各项事宜,由父亲一人掌握,突然把那么多钱交给我保管,而且让该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一时愣住了,不敢伸手去接。
父亲让我赶紧收起来装好,也不敢存银行,仔细保存好了,接下来要手术,随时都要花钱。
好多年来,我好像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苍老,头发花白稀疏,几乎谢顶,眼皮下垂让眼睛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几天来回奔波没顾上刮胡子,胡子拉碴更显得人没有精神,他很瘦,因为虚弱,佝偻着腰,他才五十多岁,看着已经是个挺老的老头了,我一时很心酸很心酸,想起父亲刚确诊了重病,我还不知道怎么给父亲说,接钱的手就忍不住抖了起来。
父亲笑了说,这才多少钱,都不敢拿了,快装包里吧,趁天不黑早点回去吧。
父亲得的是食道癌,我听了医生的,让对他说是长了个良性瘤子,切除就好了。我知道这事瞒不住父亲,但瞒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在医院,在父亲面前,我一直强撑着,出了医院,边走边哭,骑车回出租屋,一路走一路哭,旁若无人地哭。
晚上,躺在床上,想起这些年,我是一个多么不省心的女儿,幼年体弱多病,父亲说我得过严重的气管炎,整夜喘得睡不着,一打针就是好几天,村上的赤脚医生打针手太狠,打完针好多天针眼还是一个硬疙瘩,老是请人打针还欠人情,父亲就买了注射器,自己学会了打针,为了给我和妹妹治病,他又买了好几本厚厚医学书籍,一年年学下来,把自己学成了赤脚医生。父亲说我打针用过的药,有半箩筐,还说过我命大,有几次差一点就喂狗了。
这些话,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我惹他生气的时候就说,不如早点给你喂狗了也省得在这气人。我从学校拿了奖状回家,父亲则笑嘻嘻地说,哎吆,这个差点喂狗的人学得可不赖呀,多亏那半筐子青霉素链霉素救了一命。
想起小时候的下雨天,父亲穿了蓑衣,拿了渔网,让我端个脸盆跟着去捞鱼,一网撒下去,再慢慢往回收,就能看见小鱼在跳呀跳的,父亲把鱼抖在河岸边,我一条一条往脸盆里捡。捡了小半盆,父亲说妮儿啊,这鱼咱回家时炸炸吃还是炖炖吃呢?你喜欢怎么吃?难得父亲这么温和地说话,我的心高兴地要跳起来,乐极生悲,端着脸盆跳过一条水沟的时候,一下子滑倒了,人摔在地上,脸盆甩出去老远,小鱼撒了一地,有的掉到水沟里,跟着流水又跑了,我吓坏了,这还得了呀,撒了半天网捞的鱼,快被我扔完了。
父亲没生气,又把鱼一条一条往回捡,嘴里还说让你跑让你跑,看你往哪跑。
晚上回家洗鱼的时候,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要不是会更多些,妮子没端牢稳放跑了不少,人也摔了个嘴啃泥,我怕吓着她,一句也没说她。
细细回想,父亲其实有很温情的一面,只是任性的时候,我完全不记他的好。
我小时候爱坐车,人称车坠子,看见大人拉个架子车去干活都想上去坐,有一次父亲拉了满车的红薯回家,我本来跟着母亲在后边走,天黑了,父亲怕我走得太慢跟丢了,就把我放在红薯堆上,不想车子翻沟时侧翻,我被压在车子下边,身上堆满了红薯,惊恐中只觉得快要出不来气了,外边吵吵嚷嚷,父亲喊来了很多人,母亲一直在叫我名字,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扒出来的时候,父亲拉着我看了又看,拍拍头问问疼不疼,拍拍胳膊问问疼不疼......,等确定我哪里都不疼,又让我试着走走,看看走路疼不疼,一场虚惊,我毫发无损,父亲自责不该让我坐车,母亲说看她以后还撵着坐车不坐了。父亲说该坐还坐,哪会光翻车呢。
那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夜里,我想起来小时候和父亲相处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才发现,我也曾是个父亲宠溺的小孩儿,只是这个小孩儿想要的宠溺更多,父亲被忙碌的生活拖累,已经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情再去宠溺那个已经有弟弟妹妹的长女,他要把宠溺留给更小的孩子。可惜,我明白过来,竟是因为父亲身染重疾,那一夜,我在黑暗里想想哭哭,泪水无声的流淌中,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治好父亲的病,我还没来得及做个听话的孩子呢,父亲还没喝过我买的酒,没穿过我买的衣服。
老天!跪求给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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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父亲关系最亲密的时光,居然是在医院,在父亲住院手术的几十天里。
父亲手术结束,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暂时没发现转移,病灶切除得很干净,好好配合治疗,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我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熬过术后最艰难的几天,父亲慢慢缓了过来,时间已经是初冬,病房里暖气很足,可是到了后半夜,和衣坐在床边还是很冷,躺在床上的父亲也睡不踏实,一夜醒好几次,看我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父亲努力把身体往床的一边挪了挪,腾出一点位置,让我上床舒展一下身体,我担心父亲刚做了大手术,蜷在床边上会很不舒服,坚决不去床上躺着,父亲就把棉袄给我,让我披着暖和一点。
父亲的棉袄是母亲手工做的那种,里边絮了厚厚的棉花,披在身上沉甸甸的暖和和的,父亲常年抽烟,衣服上有烟草味儿,我原来很不喜欢那种味道,觉得呛鼻子,可在医院那些寒冷的夜里,父亲棉袄上的烟味儿,竟然让我觉得出了莫名的亲切,裹着棉袄,靠着暖气片,我终于有了一块一块睡眠的碎片。
在床边坐着睡了好多天,父亲听说空出的床位可以住,一晚上出五块钱床位费就可以,于是,一看见有空床,父亲赶紧告诉护士让给我留着,我嫌花钱,做了手术,治病才是刚开头,花钱的时候还在后头呢,能省一点是一点。
父亲不同意,说该花的钱一定不能省,别人家一个病号都是好几个人照顾,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顶着,不能累坏了。
病中的父亲,脾气温软了很多,他学会了配合医生护士,医生查房,他一声声道谢,护士扎针,他也左一个谢谢,右一个谢谢,我在旁边笑,父亲知道我笑什么,他说,咱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多说好话,事情好办,人家不难为你。
父亲到底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没有过多问详情,那几年农村生这个病的很多,但到医院手术的很少,几乎都是到县医院拍个片子,确诊一下,然后就是各种民间偏方,大小诊所来回跑,熬一年左右,病人吃不下饭,开始请赤脚医生到家输液,俗称打营养针,再熬写日子,病人油尽灯枯。父亲说自己能到省城大医院做了手术,医生又说手术很成功,等身体恢复一下,再做一个疗程的化疗就问题不大了。医生这么说,父亲也这么信了,他对自己的病情很乐观。
对病情乐观的父亲开始操心刚毕业的我,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我的工作。操心归操心,他没有直接对我说过这些,只是默默地观察,他看住院那么久,到医院探望的同学朋友不少,该出现的人一直没有出现,父亲当然明白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好意思直接说,让来探病的姑姑转告我,不要太挑剔了,年龄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成个家,要不然一个人在外边漂着,家里大人都不放心。
我那时候特别愿意配合父亲的想法,做个让人省心的女儿,可这事,也不能上街逮个人回来吧。
对父亲的病,我一会儿充满信心一会儿又担忧顾虑,父亲,可能也是这样吧,信心满满的时候,他说,不要怕,只要老子活着,啥事都不会让你作难,老子这些年没有大本事,但是走过去没人戳脊梁骨。顾虑重重的时候,父亲也会说几句丧气话,奶奶已经七八十岁,弟弟妹妹还小,母亲没有当过家立过事,这个家,他说还得靠我。
父亲内心一定很矛盾吧,他一会儿希望我能在省城好好打拼,一会儿又希望我能回老家去,离家近一点,他托人帮我找工作,可又担心我回老家不好找对象,在家乡,我儿时玩伴们孩子都满地跑了。
命运并没有给我们更多时间去憧憬未来焦虑当下,手术后父亲病情稳定了仅仅一年,很快发现了转移,只好再次到省城化疗。
我知道这次转移不是什么好现象,随着检查单一张一张做下来,发现问题更严重,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可我那时候特别执着,不死心,总认为会有奇迹出现,最坏的结果不会落到我们头上。那些天,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时候,我天天给他洗脑,让他相信,几十万人中只要有一个可以康复,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病痛折磨中,父亲已经苦不堪言,他虚弱,反复发烧,吃不下饭,最关键的是,我发现他开始不那么配合治疗了。
他想回家,天天说麦子快熟了,得回家收麦,他还学会了偷听,明明医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把我叫出去谈话,父亲悄悄在后边跟着,躲在门外偷听,我开门出来,正好撞见贴着门的他,我看了他一眼,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不好意思地说着掩饰的话,说自己上厕所听见我在里边说话。
我说医生要换新的治疗方案,找我商量一下,没别的事情,两个睁着眼说瞎话的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第二天,父亲就收拾了东西,任我怎么劝都不听,坚决要回家,说我找的医院不行,就是骗钱的。
我心里生气,父亲还是不信任我呀,还是觉得我办事不行,居然说医院不行,我打听了多少人,这是河南胸科手术做得最好的医院,顶尖的医生。
父亲说什么最好的医院,还不如回家自己用偏方治治看,偏方治大病,父亲一会儿说了好几个偏方,我听了气得想笑,如果这些偏方可以,村头上哪会一年多几个新坟呢?
不管我怎么说,父亲还是要回家,我不送就自己打的走了,说到最后,我俩都动了气,那是我和父亲最后的对话,从争论开始,到争论结束,那是在医院,那是父亲病重时,他在隐忍,我也在强压着一肚子的火气,如果他好好的,如果是在家里,估计又是一场争吵。
我只把父亲送到车站,他自己背着一个大牛仔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大手提袋,从进站口到车上,还有一段距离,就那样自己自己背着上车走了,在进站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站在原地,也看着他,我还在生气,父亲好像不生气了,想说话,终究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头走了。
父亲回家就病倒了,奶奶请人算了一下,说父亲阳寿已尽,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儿女把自己的阳寿续给他,那样还有转机。
我在佛前长跪不起,我愿意用自己二十年的生命换父亲十年留在人间,我恳求佛菩萨开恩,我的要求不高,二十年换十年,打个五折就行。
不到一个月,父亲病故。我们的父女缘分止于1996年夏,那时节,故园四周,麦浪金黄,麦穗飘香,是一年一度的麦收大忙季节。
家里没了干重活的劳力,亲友们帮忙,才收割了麦子。我坐在打麦场边,流着泪,万分沮丧,我还是那个难以父亲放心托付的弱者,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打不了麦,扬不了场,我不是父亲期待的男孩子,也没活成父亲希望的样子。我,很不孝,不肖!
据说,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摆脱别人的期待,找回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自己,我只想活成父亲期待的样子,仓促中大半生已过,尝试过很多活法,现在又走上了和土地打交道的日子。每一次,我坐在田埂上,用帽子扇着风,吃着刚摘下来的黄瓜番茄,我都好像看见了父亲,他冲我笑了,每一次,我赤脚踩在田地里,感受泥土的温热或清凉,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笑了!
父亲去世快三十年了,我才明白,爱一个人,就会不知不觉中,活成他喜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