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叔：
记得那天看完丰子恺的展览出来，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问你好不好看。你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头，眨着小眼睛，特别认真地看看我，说：好看。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好阿心下次还带我看。幼孩儿般的郑重，乖极了。
当然还会带你看啊。所有你没有看过的风景，我都想带你去看一看。能走得远一点就去旅行，出不了远门的话就去看展喽。
虽说是带你去玩，看展的时候却不总是一起逛。各自跑去找自己喜欢的作品看，转着转着，在同一幅画前碰到了，便并肩立一会儿。有时候会小声跟对方说话，讲一些背景啊八卦啊感想啊，有时候除了惊叹什么都不想说，就一块儿惊叹几声。
不过，丰子恺的展览有点不一样，我们是一起从头看到尾的。因为每一幅画都可爱，我喜欢，你也喜欢，正好结伴细细地看。
很有趣的。觉得已经很了解的人，眼前的画也一模一样，看到的东西、得到的触发仍然很不相同。我也是读了你昨天的信，才明白你心中的感想呢。
其实，又何止心与心之间的差别，即使是同一颗心，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思所想也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看丰子恺的画，喜欢的是《手倦抛书午梦长》。穿蓝衫的女孩沉沉睡着，手臂随意伸展开，书丢在一旁。寥寥几笔，简简单单，不必有“纸屏石枕竹方床”，也不必有“数声渔笛在沧浪”，落耳已尽是春莺夏蝉秋虫之声。
也喜欢《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老朋友饮酒吃茶谈天说地，梅花默默听尽人间琐事。一方小院，红尘瞬过，人花相对，也并没什么两样。
还喜欢《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人不送迎》。丰子恺曾写过上庐山避暑的事，说在天气晴明的日子，白云会冉冉而来，钻进人的房间。这幅画便是这样的景象，山间逸云，石上流水，苍松红梅，草庐内一人独坐，是很安闲的山居生活。
数起来，算是喜欢画里的闲意。
最近发现喜欢的画又多了很多，静下来看时，更容易尝见其中的人情味道。
有一幅画叫《松间明月长如此》，画的是一家三口松下赏月，平常人家最普通的和乐模样，小孩子伸手指月，父亲和母亲便仰头去看。
题句出自初唐宋之问的《下山歌》，写的是别离时的依依。
“下嵩山兮多所思，携佳人兮步迟迟。
松间明月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
我每回看那幅画，总觉得不只写实，更是愿想。愿天长地久人不两散。
这次展览又看到一些之前没看过的画，有一幅第一次看就喜欢上了。
画的是夕阳西下，有位老婆婆正唤着一头白鼻子小猪回家去。家就在不远处，一间简朴的小屋，门前放着竹子做的椅子和小桌。“谿家老妇闲无事，落日呼归白鼻豚”，只看背影，就觉得那婆婆是快乐的。
大概是最近常想奶奶的缘故吧。我想，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希望奶奶也如画上婆婆那般生活着。
我还喜欢一幅这次没有展出的画，叫做《冬》。像是落过大雪的冬日，父亲牵着很小的孩子的手，在上台阶。也是背影，一黑一红，都穿得极厚实，如同一对胖胖的不倒翁。
很温暖吧，虽是画冬，却不显寒冷。牵了你的手之后，我也知道了那种感觉。
那天去美术馆的路上，说起对丰子恺的印象。我想起毕加索说过的一句话：“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
这样看的话，丰子恺的好，是一辈子经历了许多，却仍然愿意只像个孩子一样画画。
而你的好，是愿意同我并着肩，在这样的画前看几个小时，也像个孩子一样。
还想带你看很多次画，共享很多的天真和温暖呢。
阿心
11月4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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