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走后,曹小胖向炊事班长发起了牢骚:“哎我说,班长,你也真是够呛哎,旅长早就认识你嘛,你们也算多年的老交情啦,你就应该跟他说说,我们营里没法儿放军号,这也是个大事儿,对不啦?”
炊事班长像是没听见这些,只顾忙他的。曹小胖仍然不甘心,又道:“只要首长表个态,点个头,或者,放个屁,好嘛?只要首长同意,你说说嘛,啥子事体不就好办了嘛,真不理解哟,好好的机会,你竟白白放过去!”
炊事班长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在胖子对面坐下,低了头抽烟。一根烟将要抽完的时候,终于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死胖子,多大点儿事,为啥非要跟旅长说?”
“那咋了嘛?”曹死胖子瞪起了眼睛,说:“要我跟你一样,跟旅长认识好几年,我肯定借这个机会说说嘛!”
“首长给你两句好话,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啦?把笑脸当爱情,那是列兵阶级才干的事。”炊事班长这最后一句话,很让我感到意外,他竟然也知道“把笑脸当爱情”是蠢货才有的智商。他又道:“再说啦,我问过营长,营长说咱们既然是蓝军,就不能再跟河对面的红军旅一样,两个阵营,哪能放同一种军号?不然的话,啥事都让河那边牵着咱们的鼻子走,用不着等到半年之后,咱们早就是败局已定了。”
由于我们蓝军营里至今没有什么明确的训练任务,吃过中午饭,各连的人就回帐篷休息了。营长躺下以后,我却不敢午睡,我怕自己的呼噜声影响了营长休息。我只好去炊事班,帮曹小胖和大吴伟劈木柴。
本来,炊事班长是想让大吴伟每隔四天去一次县城的,负责柴米油盐的采买。曹小胖也紧跟着帮腔,说:“当给养员多好,这可是人见人爱、抢不着就眼红的差事,至少,你以后每个月的津贴基本上不用动了,对吧?人家说,恶死的厨子八百斤,酒坊的伙计时不时地舔一口,也能练出海量嘛。”
我发现,曹胖子的贫嘴,倒像是天生的本事,什么事情到了他的嘴里就没有一点正正经经,他这话里话外都像是站在大吴伟这边。不过,大吴伟却并不领情,说:“我觉得,我还是多在做饭上用点功夫更合适,我这个人,不愿意再和钱打交道,占那点儿小便宜,能有多大的意思?”
“嘿,我日你个先人!那是占那点儿小便宜?嗯?”死胖子的鼻梁上冒汗了,像是有些着急,又道:“我真不明白,班长为啥总不让我们这些人如愿以偿?我想干的啥子事,班长偏不让我干,你不想的干的事,班长却又动员我,结果呢,给养员这个好事,落在了小吴伟的头上,真泥妈走了狗屎运哪。”
这死胖子手里挥着一把斧子,一下是一下地劈着一截树树桩子,嘴里也不闲着。我不明白,只比我早当了一年兵的曹小胖,肚子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弯弯肠子,进县城买个菜,有什么好争的?
大吴伟不看死胖子,也不看我,却又总是那么恰当地接上曹胖子的话,他说:“你想得太简单啦,你能不知道?部队里的事情嘛,往往就是这样,没经历过的,总想体会一下,身陷其中了,才发现想抽身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容易,特别是当你被人掌握在手里的时候。”
大吴伟平时很少说话,但这番话让我觉得他很不一般。想必,大吴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我?就没那么多顾虑,格老子心里对哪一个有看法,就直接说出来,放在肚子里时间长了,说不定就会生成了病,就算是有人想整治我,也不过还有大半年时间,年底一退伍,也就自由自在了嘛。”
曹胖子又像是怕人听见,伸长了脖子,四周转着探望了一圈,说:“老子是个只图快活的人,我可不想一天到晚跟你一样,提着肠子挂着肚子缩着鸡儿,跟个婆娘一样地过日子。”
听胖子这么一说,大吴伟倒笑了起来,说:“麻逼你们四川人个个都是天才演员,天才的相声演员。”
胖子像是受了鼓舞,说:“你们,嗯,你们二人,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蓝军营这些人,都是那种不求上进的人,用他们河南人的话说,就是赖种!我们这些人,在原来单位表现不怎么样,才被排挤出来,给拢到这儿来,在这个临时单位干工作,下再大力气也是熊瞎子点灯白费蜡。”
这话是真话,我也看出来了,虽然不会对,但有那么一点意思。我看看胖子那张兴奋的脸,突然觉得这伙计不得了。胖子说:“实话跟你们说了吧,这对抗演习一结束,咱们这些人怎么发落,就要看机关那几个参谋干事们的心情了,但是,最终结局嘛,多数人还得回到原单位,我们这几个第二年兵,在年底退伍是板上钉钉儿的啦!”
我一听,心中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往下一沉。大吴伟一张十分清秀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许,我们这些人结局,他早就料到了,不就是个年底退伍么?有什么大惊小怪?当兵入伍,最终的结局可不就是期满退伍?你还准备怎么样?那些退不了伍的,要么继续留队,要么成了烈士,永远留队……
曹小胖是个利索人,不仅炒菜技术好,劈柴的动作也很优美,但我更喜欢他这一肚子的高论。
大吴伟的心情像是受了胖子的影响,多少有那么一点开心了,慢慢地说道:“我就觉得咱们蓝军营不错,临时性单位怎么了,这几天,至少我的心里没有压力,虽说大多数人是一副落魄样子,也许他们心里并不坏,你不要以为年年被评为先进的单位,干部们个个都是……”
不过,大吴伟见我听得两眼发直,却不往下说了。
“日你先人!”这是胖子的省骂,他们那地方的人,在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都喜欢日对方的先人!胖子瞪了大吴伟一眼,道:“你这种鸟人,将来大概不怎么长寿,总喜欢说半截子留半截子,那半截子话捂在肚子里,你不怕沤坏了你的肠子嘛?你这不是吊我们的胃口吗?将来你讨了婆娘,我都怀疑你的鸡儿能不能硬?你个狗太监死婆娘!”
曹小胖对大吴伟发泄了他的不满。看来,曹小胖和我一样,也正听在兴头上。在我们三人中间,大吴伟才是最有思想的人。
“我们混到年底就向后转了,可人家王木耕是新同志,他还要在部队接着干呢,咱不能把人家带坏了,再说,以前我在通信营的时候,就是过于听信老兵们的教导,处处想给领导一个好印象,才被拉下水的,要不,绝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番话,也算是大吴伟在不打自招。看来,人人都有两个欲望,一个是倾诉的欲望,一个是占为己的欲望。我一时想不起这话是哪一个哲人说的,但我知道,大吴伟的心里其实很像向人倾诉。也就是说,他一定是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家伙。
大吴伟说:“本来,我很有可能成为无线电连的一个优秀报务员的,就是因为干了五个月的给养员,把自己的前途都给葬送了。部队里时间充足,营里连里的干部们不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天天琢磨着从买菜的经费里抠点钱干别的事,如果别的营里的干部也这样的话,部队还能打仗吗?”
此前,我一听说通信营三个字,一直感觉高大上,今天被大吴伟这么一说,心中失望极了。大吴伟的手指和他的身材一样细长,握着斧头劈柴的样子有些滑稽。听这人的话,有点像是安徽芜湖那个地方的人。我在新兵连的时候,炊事班有一个炊事员就是芜湖人,极喜欢跟新兵们显摆他跟炊事班长打架的经历。
大吴伟继续说道:“在新兵连的时候,两个中尉参谋到我们班里挑人,当时我很想被挑走,因为我总觉得第一批被挑走的,应该能到一个好的工作岗位上去。”
唉唉,我在新兵连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们的新兵连快要结束的时候,也有两个通信参谋到我们连里挑人。结果,我们一个新兵排30个人,无一被挑中。班长说:“人家是司令部通信科的参谋,来挑报务员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看过吗?就是干那个收发电报的活儿,你们的手指头都跟烧火棍似的,太粗,干不了人家通信兵收发报那活儿,以后只能钻坦克啦!
劈完木柴,曹小胖和大吴伟进帐篷睡觉去了。
我无处可去,只好呆坐在原地。已经是农历的三月,河两岸高高的山坡上绿意渐浓,山脚下最显眼的是白花花的洋槐树,槐花的香味自从进山那天起,就一直紧紧跟随在我的周围。
在这条宽宽的河谷里,原本是一个大的集体,现在却隔水相望,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不是我这个列兵所能够想象的。为什么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环境里,我却知道了这么多也许是不应该知道的故事呢?如果让我单纯地生活在坦克连队,做一个什么复杂的事情也不想的新兵,每周的班务会上都得到班长几句表扬,那该多好啊!至少,那是我在新兵连曾经向往过的生活,然后,再因为我过硬的专业技术,当上班长,立功、受奖、入党,等等……
日你先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突然感觉曹胖子很值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