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归属地

小说作者:渔帧

【一】

多年后,敦渔终于怀疑当时追寻一座孤城的意义。惠灵顿,这座万里之外的城市,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九月,南半球进入春季,气温开始回暖。敦渔和白依兰已在这片土地上安然度过了一轮四季。他们似乎和所有远离故土的留学生情侣并没有不同。依兰的厨艺总能给简单的生活制造惊喜,这对寄居的流浪者渐渐有了家的归宿感。

敦渔时常想起曾经和柳蕙灵、张奥、萧眠眠一起的那段时光。当初,敦渔告诉张奥自己要去新西兰时,张奥说:“你骨子里还是个文青。”

自敦渔和蕙灵分手后,四个人再也没有重聚。敦渔默默关注着蕙灵的生活点滴,却想不到自己该用什么理由去打扰。一条赤道分南北,阻断了一切情感的传递。

重聚之日,看似遥遥无期,张奥的一个来电却将期待变成现实。

“听说你9月28号有空。”

“啊,你是听谁说的?为什么我9月28号有空?”

“因为我10月1号结婚,给你订了 28号的航班。”

张奥要结婚了。敦渔从未怀疑张奥和萧眠眠会走到最后,然而他和蕙灵却不能。

年轻时的感情不需要金钱维持,青年后的相聚却离不开物质支持。往返7000多块的路费本会成为敦渔踌躇的理由,土豪却为他免除了一切后顾之忧。

“她,会去吧?”

“会的。”张奥没有透露更多其它信息。敦渔顿觉五味杂陈,总有一个人能轻易左右自己的心情。

依兰得知敦渔的行程后有些意外,但什么都没问。

  “我去参加两个好朋友的婚礼,很快就会回来。”

“嗯,我知道啦。”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反正我又不认识,反正……永远见不到。”她最后几个字细如蚊蝇,似乎是对自己身份的否定。

敦渔捏捏她的脸:“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张奥和眠眠。”

张奥的婚期还有三周。敦渔每天依然重复着念书和兼职的轨迹。课余时间,他在一家汉语培训机构教课,帮一家室内设计公司绘图。两份工资是他在这里自力更生的保障。依兰常去孤儿院当义工,尽管获得的物质报酬可以忽略不计,但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最近依兰开始在浏览一些求职网,似乎在考虑找工作的事。

一周后,依兰问:“你借5000块钱给我好吗?”

对敦渔而言,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还没等敦渔开口,依兰连忙说:“我保证年底以前还你。”她的眼神像是乞怜。敦渔借给了她,不忍问她借钱缘由。

回国前几天,依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蹭饭吗?”

敦渔很诧异,这才明白依兰借钱的原因,笑着点点头。依兰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

一年的时间还无法让两个人完全接纳对方,他们之间的隔阂悄悄横亘彼此心头。

一年前,敦渔只身到达惠灵顿市,开始了一段放逐般的留学生活。他每天与远在故国的蕙灵互诉衷肠,像是有点越界的朋友,又像冷战方休的情侣。无线电波穿越太平洋南北传输两个不同季节的对话。十二月是南北球的夏天,窗外的玫瑰花堆锦簇,正是最繁盛的时节。这个特别的夏日圣诞将至。

蕙灵收到敦渔的圣诞礼物那天,刚签了锦城三医院的就业协议。她告诉敦渔自己签工作的消息,敦渔没有为她高兴,而是暗自神伤,然而这算毁约吗?他们甚至都不曾约定过。从此两人默契地断掉了联系。或许是缘分,或许只是寂寞作祟。依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敦渔的世界里。

敦渔认识依兰的时候,她正在分手。她坐在一株四翅槐下,握着手机哭得梨花带雨。敦渔恰巧路过,很快听出了故事梗概,是一个男人有了新欢甩掉旧爱的情节。

他递过去一包纸巾。依兰被吓了一跳:“不许过来。”醒悟过来对方不一定是华人,又用英语说了一遍。

“保重。”敦渔识趣地走开。

几天后两人再次相遇,敦渔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依兰也认出了他。毕竟是一国同胞,两人很快聊开了。依兰是这个城市的难民,没有工作,没有学业,她在新西兰唯一的朋友就是男朋友。她来这里的全部理由是陪男朋友。分手后,她变得无所适从

不久后,依兰房租到期。敦渔的公寓正好有房客搬走,于是他帮依兰租下了另外一间卧室。两个流浪者共同拥有了一套房。敦渔自嘲,自己真是一个有着救世情怀和小资情调的屌丝。

依兰感恩敦渔的帮助,但她放不下前男友。两个人寄居在同一屋檐下,维持着单纯的室友关系,四面墙构筑了一个尴尬的“家”。起初依兰的厨艺并不好,却执意要做饭。敦渔明白,这是她的一种回报,每次都假装满足地吃完。依兰偷偷花了很多功夫学习烹饪技巧,后来厨艺越来越精湛,给这个家平添一份温馨。

依兰是为了爱情可以舍弃面包的人,对物质没有太高要求。看着如此精致的女子过这样潦倒的日子,敦渔偶尔会有些惋惜。

一天晚上敦渔无意间发现依兰盯着屏幕上的一件连衣裙发呆。她见敦渔走过来迅速关掉了窗口。

  “在看什么呢?” 敦渔装作不知道拍拍她的头。

“噢,没什么,一条广告。我有点累,去洗澡了。”

她匆忙走开,唯恐被读出内心的期盼。敦渔从浏览器的历史记录里找到了购物网站里的商品,看到价格,敦渔皱了皱眉,踌躇片刻,还是点下付款。

包裹收到的那天正好是依兰的生日。依兰捧着衣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敦渔下班回家,打开门,看着依兰穿着那件新衣,美得耀眼。   

“生日快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敦渔拎着一只方盒,放在桌上,取出蛋糕,插上蜡烛。依兰惊喜地看完整个过程,有种被幸福包围的错觉。

“蛋糕有点小,凑合一下吧。有没有像上坟时祭祖的腊肉?”

依兰一拳落在他的背上。敦渔惨呼一声,跑去关掉灯,唱起了生日歌。烛光中,依兰双眼噙着泪水。这是敦渔第二次看到她流泪,也是倒数第二次。

依兰吹掉蜡烛,扑进他怀里。同居三个月,这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黑暗中,敦渔在她唇间轻轻吻下。

那以后,依兰搬进了敦渔的卧室。这是一场无关爱的恋爱,谁都不确定到底爱不爱。

一年时光悄悄滑过。

从惠灵顿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到香港,再从香港到锦城。敦渔和依兰辗转两天跨越了半个地球如期到达张奥的婚礼现场。

张奥和萧眠眠一直都是传奇般的存在,一对如此精致的璧人和一大批所谓名流,让婚礼格外耀眼。敦渔看着张奥为眠眠戴上戒指,十二年的时光如在头脑中回放了一遍。他们的爱情开始于12岁那个夏天,蔓延整个青春岁月。

那时的他们拥有超出寻常少年的睿智与成熟,他们很随性地逃课又有很华丽的分数。在那所学霸型学校,恋爱是一件奢侈品,萧眠眠和张奥则是学校的奢侈品。萧眠眠张扬的深棕色卷发总是飞舞在领取一等奖学金的讲台上,张奥时常逃掉奥数培训班的课跑去参加市里的篮球赛。他们携手走完中学,一起去上海念大学,毕业后回到锦城工作,两个人从不曾分开。

婚礼上,敦渔看着张奥凝望眠眠的眼神,自觉难以给依兰这种眼神。只是在寒冷中取暖,在陌生的国度寻找归宿感。他转头看依兰,正好和依兰的眼神相遇,依兰浅浅一笑,挽紧敦渔的胳膊。

散席时,那张冷艳的脸终于出现在敦渔的视野中,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们已经四年未见,大半年不曾联系过了。她也看到了他,却没有打招呼的意思。敦渔拍拍依兰,示意自己过去打个招呼。

蕙灵看着敦渔走过来,眼神闪烁:“我猜你应该会来的。”

“眠眠没告诉你吗?”

“灵,你在这里啊。”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着阿玛尼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目测一米八五的身高,敦渔不禁自惭形秽。

“小渔,我先走了,下次聊。”蕙灵挽着这个男人离开,连引见也省略了。

敦渔被晾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忽想起大四那年,自己拼命递交去新西兰留学的申请。那时蕙灵在渡城,他在鹭城,他们之间隔着两千四百公里的距离,火车36个小时,看两次日落或者两次日出。彼时的他们已经分手两年多,一直没有联系过。敦渔勉励自己,分手了也应该是朋友的,问候并不算冒昧。他试着拨通了她的号码。等了很久,终于接通。

深夜聊到黎明,两人互诉别后的风景。

敦渔望着天边的曙光,问蕙灵:“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的那个心愿?”

蕙灵悠悠地说道:“惠灵顿。”

“你们,现在还好吧。”敦渔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哦,我一个人。”

往事如烟,绕了一圈,好像又回到最初那个点。

几个月后,当敦渔告诉蕙灵他得到维多利亚大学offer的时候,他感到幸福触手可及。蕙灵学医,要念5年。敦渔相信明年就能在新西兰和她相会。

“你确定要去吗?”

“当然了,你不是也一直很想去吗?”

“但愿可以,如果……”蕙灵欲言又止。

对于复合,谁都没有开口,默契地保持着暧昧。那年夏天的闹剧,两人潜意识里都隐隐觉得是对方的过错。

敦渔从回忆中醒过来,蕙灵早已消失。她挽着这个男人走出饭店,忽然松开手,面无表情地对他说:“辛苦你了。”

婚礼的人潮慢慢散去,敦渔兀自发呆,依兰悄悄走过来把一个花环扣在他头上。敦渔回过头,依兰调皮地一笑。

回新西兰的前晚,张奥夫妇和敦渔、依兰四人在河边散步。与多年前相比,此刻白依兰替代了柳蕙灵。敦渔终于真正理解依兰和自己一起回来的意义。她经常听敦渔提到张奥,知道张奥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以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身份。异国他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男女待到回国一拍两散,这几乎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契约。依兰这番回国只是几天的停留,却真正进入了敦渔的世界里。

萧眠眠挽着依兰说说笑笑,一如很多年前她和蕙灵那样。

“这次回来你们没有联系?”张奥点燃一根烟,眼睛却望着远处的依兰。

敦渔沉默。他们总是可以默契地省略不必要的人称代词和多余的肯定否定。

“那个男的追她很久了,是他们医院的药剂师,也是院长的外甥。”张奥看了敦渔一眼,欲言又止,隐瞒了蕙灵情感的真相。

敦渔心想,自己在蕙灵的情史中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角色。这一位与上一位他都见过,只是那次的碰面没有这么和平。

大一暑假,蕙灵告诉敦渔假期要在医院见习,不能回家了。

“一定要在渡城见习吗?”

“这所医院的影像科是全国最好的,又有主任医师指导。机会很难得,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几天后,敦渔买了张车票赶往渡城,想给她一个惊喜。

在蕙灵见习的医院,他如愿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和一个陌生男子从远处走来,男子一只手搭着蕙灵的肩,动作亲昵。敦渔如堕冰窖。两人一路聊个不停,正要下楼。

他痴痴地站在楼梯口,蕙灵这才注意到他:“你怎么来了?”

敦渔对着那个男人,目光如炬:“你是?”

男子有些奇怪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神情倨傲。

敦渔依然盯着男子:“你是谁?”

男子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万宝龙眼镜:“我是她男朋友。”

刚说完这一句,敦渔已然一拳砸在他脸上,万宝龙应声落地。两个男人立即扭打在一起,交手之处,楼梯护栏、座椅被破坏了不少。围观的人费了很大劲终于将两人分开。两个头破血流的男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依旧喘着粗气怒视对方。地上一片狼藉,敦渔只记得自己对蕙灵说过:“我走了,我不会再见你。”

敦渔一直不知道,那个男人不过是蕙灵的追求者,他帮蕙灵争取到见习名额,给了蕙灵很多帮助。

一周后,敦渔收到了一件包裹。一堆爱情遗物,他们之间的全部回忆。手信、照片以及各种饰品,敦渔愤怒地焚烧了所有回忆。自己钥匙链上的几维鸟却不忍取下。这是新西兰的图腾,是他和蕙灵的信仰。

敦渔和依兰回新西兰那天,张奥和眠眠特意到机场送行。眠眠拉着依兰如同相交多年的闺蜜般挥霍谈笑,末了还俯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依兰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张奥看看敦渔说:“如果有人长了一张当学渣也有人赏饭的脸却还像学霸一样努力的话你就要珍惜了。”敦渔困惑地望着他,并不确定“有人”所指。

回新西兰后,敦渔感觉自己和依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新西兰劳动节这天,依兰提出要请敦渔吃饭。敦渔有些意外,他们的生活一向很简朴。

“IrishCoffee。”敦渔对服务生说。转过头,敦渔浮起一丝笑意,问依兰:“你喝过这种咖啡吗?”

“没。”

“它叫爱尔兰咖啡,爱——尔——兰。”

“不用你翻译啦,我又不是文盲。”

“爱尔,兰。”

依兰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领悟。“尔”在古汉语中是“你”的意思,爱尔兰,真是特别的告白。

只不过,敦渔也不确定这是喜欢和怜惜,还是真正的爱。

“谢谢你,笨鱼。”

“我还没谢你请客呢。你不是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我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

“你猜。”

“我猜你这么漂亮,肯定是去当模特了。”

“去你的。不过算你识货。”

“你不是去做家政阿姨带小孩了吧?”

“我不仅带小孩,还带大人。”

“那是什么?”

“带路的。”

这之后,依兰带着旅游团在外面奔波,常常一出去就是三四天,敦渔劝她不用这么劳累,她总是不肯。这样一来,两人的经济压力明显降低了,闲暇时间可以去西餐厅、游乐场小小奢侈一番。

敦渔和依兰共同支撑着这块算是“家”的地盘。他们都同样清楚,只是寄宿在一节车厢,八个月后,他们就得走出终点站。敦渔毕业后必将离开这个地方,依兰也只能回家。

从西南的锦城到华东的云城,两个人的家乡隔着2800km的距离。不曾约定过谁跟谁在一起就是要各奔东西。他们只是在这段旅程中相濡以沫。他们从来不谈未来,不谈曾经,如同两条保留7秒记忆的鱼,只拥有短暂的现在。

毕业季悄悄到来。

敦渔告诉张奥自己已决定回锦城。

“她呢?”听筒里张奥的声音像在审判。

敦渔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张奥说:“如果你还在犹豫,那我告诉你,蕙灵毕业后一直单身,她没有和那个药剂师在一起。”

敦渔闪过一丝惊喜,又迅速抑制住:“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这是你自己的事。”

敦渔犹豫很久,还是没有打电话给蕙灵。他找不到更多的理由打扰,又不知道如何面对依兰。

依兰问:“笨鱼,我们去毕业旅行好吗?我招待。”

敦渔愣了一下:“好啊,你安排吧,我请你。”

依兰摇摇头:“我说我请就是我请。”忽然又想起在机场送别时,眠眠在耳边说的那句话:“明年回锦城,你和小渔要请我们吃饭哦。”依兰并不确定这是鼓励还是客套,但她愿意相信眠眠是看好他们的。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的期待。到了这个时候,期待终于化为了梦幻泡影。

散场前总应该有一个华丽的闭幕式。

这是依兰最后一次当导游,她像东道主一样领着敦渔在新西兰玩了一周,如数家珍地给敦渔讲起每个地方的风俗历史。敦渔微笑着很认真地听,忍不住想到,这真像末日前的狂欢,一阵心悸。敦渔好几次想劝说依兰跟着自己回锦城,却总觉得理由不够充分。如果依兰这样提议,他一定不会拒绝。在他内心深处,期望蕙灵分手与自己有关。两年前,他选择不回锦城,而是固执地来到惠灵顿,这一次他不愿再错过。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敦渔办完所有手续,回到家,发现屋子变得空荡了许多。

“你回来啦,我把用不着的东西的处理掉了,半卖半送。反正又带不走。”依兰吐吐舌头。

敦渔“嗯”了一声。

“也没什么食材了,我随便做了一点东西,好歹比外面好一些。”说着,端出一碗拌面。

“你还是决定下个月走?”

依兰没有回答,“对了,先喝点水吧。”说着去接倒开水。

敦渔注视着她把拿起热水壶,揭开瓶盖,端起水杯,玻璃杯的水位一点点升高。水满了,依兰却还在倒,敦渔刚“喂”了一声,依兰“啊”地叫了出来,玻璃杯坠落,碎成无数块。敦渔立马起身,抓起依兰的手。

依兰抽开了手:“没事的,都是你吓到我了。”敦渔拿起扫帚清扫,依兰抢了过来,“你快去吃吧。我来。”

敦渔有些不知所措,呆坐在桌前,看着依兰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后,慢慢地用湿抹布擦拭着地板。

“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抛下我们母女跟一个大老板的女儿结婚了。小时候,我妈妈经常跟我说,你要学会做饭,这样才有家的感觉。我那时不懂事,有一次忍不住问她,没有爸爸怎么会有家的感觉?我妈沉默了很久,说,只要你坚强就会有家,不要依赖男人。”

依兰抬起头,发现敦渔在看自己:“你不想吃吗?你最喜欢的番茄酱没了。我应该去买的。”

敦渔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很认真地吃着,想着这会不会是依兰给他做的最后的晚餐。很久之后,敦渔再也回忆不出那碗面的味道,只清楚地记得依兰用左手手背擦拭额头汗水的画面。从额头一直擦到眼睛,到最后泪水汹涌泛出,再也擦不干净。

敦渔站起身,想抱住她,依兰侧身避开,叫道:“不需要。”扔下扫帚,冲进卧室,将门反锁。敦渔在门外,依稀听到低声的哭泣。

敦渔再次回到锦城时只觉得恍若隔世。高中毕业已六年,他终于再一次和蕙灵同城。然而,他还在累积可以打扰蕙灵的理由。

一个月后,敦渔拿到了省设计院的offer。准备签劳务合同的那天下午,敦渔终于给蕙灵发了条微信:“我回锦城上班了。”

蕙灵没有回复。

敦渔驱车前往设计院,内心并没有那么欢喜。在逼近高速公路出口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他拿起手机一看,归属地显示“云城”。

电话接通,那头的声音很急促:“请问是敦渔哥哥吗?我是白依兰的表妹。她生病了,一直……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你看,能来……看看她吗?”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已然泣不成声。

“依兰……依兰她怎么了,你慢慢说好吗?”

敦渔有些紧张,感觉胃部一阵痉挛。在转弯时,汽车径直撞向了公路隔离带的护栏。汽车紧急制动,他重重撞在方向盘弹出气囊上,人事不省。

这时敦渔的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周末我请客,我们四个人好久没聚了。”

联系人是,柳蕙灵。

车祸发生后,敦渔被救护车送往锦城三医院抢救。蕙灵未曾想到他们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醒来后,敦渔模糊地回忆起,依兰的表妹说的好像是“脑膜瘤”。敦渔联系了依兰的表妹,得知她已脱离生命危险,仍处于浅昏迷状态。

蕙灵来到病房的时候,敦渔和她对视了五秒钟,终于挤出一个微笑。

敦渔心想,蕙灵当初扔掉了他的所有照片,如今却拿着自己的最新CT片。

蕙灵冰凌般的双瞳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她严肃地说:“蛛网膜下腔出血,右侧颞部硬膜外血肿。目前情况基本稳定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单位那边的事让张奥帮你处理。”

“不用了,我打电话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敦渔躺在病床上,神情倦怠。

  “你——”

“我要去云城,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懂。”这张熟悉的脸已告别了刘海,露出额头,绑个简单的马尾,嘴角不再有弧度。他已太久没见过她的笑。

蕙灵伫立片刻,放下CT片转身走出病房,丢下一句:“你尽量少活动,别胡思乱想。”一袭素净的白衣消失在病房。

六年了,他以为终于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却被挡在门外。敦渔越来越怀疑当初坚持去新西兰的意义。

蕙灵习惯每天经过病房门口远远看一眼敦渔,然后悄悄离开,敦渔甚至都没发现她来过。她偶尔进去一次,总是寒暄几句就离开。一个多月的住院生活,敦渔与蕙灵之间除了病情,并没有太多交流。

蕙灵时常向主任反映敦渔的病情进展。当她又一次拿着报告单去找主任时,主任说:“差不多了,他恢复得不错。只要病人最近没有恶心呕吐的反应,周末就可以出院,一个月过后拆线。”

“我想留他多观察一段时间。”

主任看看她,当时会意:“那好,就再缓一周吧。”

蕙灵谢过主任,既而有些怀疑自己的挽留。她望着手中那只印着惠灵顿图案的水杯发呆。那是两年前敦渔从新西兰寄回的圣诞礼物,当时的她刚签下这份工作。这是她至今留有的唯一一件与敦渔有关的纪念物。曾经的日子里,她试图删除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离别终究会很轻易地到来,即使知道了截止日期也未必那么坦然。在一起是一个人妥协于另一个人的选择。

高三的夏天,填好志愿表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敦渔选择了鹭城,他相信蕙灵会和他一起去往那个诗情画意的地方。他们曾一起幻想过夕阳西下,在鹭城的海滩边散步。

蕙灵问:“如果我和你去了不同的城市,我们怎么办?”

“你担心录取不了吗?”

蕙灵摇摇头,不置可否。不禁想到:“你问过我想去哪里吗?”

半个月后真相揭晓,蕙灵将要去渡城,而敦渔将要去鹭城。从西南的锦城出发,前往华北、东南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覆盖了半个中国。

敦渔对蕙灵的“背叛”很不满。蕙灵有自己的打算,她要填报医学专业,不愿那样固执地追逐一个城市。

七月两人还在冷战,开学前在张奥和萧眠眠的调解下总算释然,维系住这条脆弱的线。

那个夏天最后一晚的约会,敦渔把蕙灵送到她家楼下:“你好好学你的医学影像,以后拍摄一套X光片结婚照,赤诚相见,连婚纱都省了。”

“这么没诚意,谁愿意嫁给你。”

“总会有人跟我相约在惠灵顿圣保罗大教堂。”

“切。”蕙灵嫣然一笑,给了敦渔一个短暂的拥抱,转身走进宿舍楼,“不许再生我的气。”

“谨遵医嘱。”

异地恋的线,终究还是在下一个夏天被剪断。

敦渔出院那天,张奥和萧眠眠都来了,敦渔邀蕙灵和大家一起去吃晚饭。

“不了,我晚上要加班。你们好好玩,你可别喝酒。”

“不是早就说好我们四个人要聚聚的吗?”

蕙灵缄默,张奥和萧眠眠悄悄走开。敦渔说:“你真的不来吗?我明天要去云城。”

“这么快?”

“我已经让她等了这么多天了。”

僵持了半晌,两人什么都没说,电梯门正好打开。

“我等你回来。”蕙灵神色平静,敦渔很惊讶,他拍拍蕙灵的肩说了声“保重”,转身走进去。

张奥和萧眠眠看着敦渔从医院大门走出来。

眠眠问:“小渔,去了云城还打算回来吗?”

“最近几年应该不会了。”

眠眠意味深长地说:“我本来没有立场评价,但我愿意相信你是对的。”

敦渔转过头,看着住院大楼,不知道蕙灵此时在做什么。

认识蕙灵是八年前的四月。在学校篮球场,几十个高中生操着生涩的英语围住几个老外,谓之“英语角”。在一次聊旅游的时候,蕙灵说想去新西兰的惠灵顿,她带着微笑,眼睛如新月般弯起。敦渔附和说很喜欢几维鸟,想登上维多利亚山顶欣赏惠灵顿全景。蕙灵惊喜地看着他,如遇知音。微凉的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微笑灿烂如华灯初上。年轻的外教看着两人,坏笑着补上一句,你们俩可以一起去。敦渔和蕙灵望着对方相视一笑。

期末前最后一次英语角活动是演讲比赛。蕙灵始终记得,17岁的敦渔踔厉风发的样子。他站在八百多人的大礼堂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他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建筑师,设计一栋楼,就叫“惠灵顿”。蕙灵,敦,一个巧合连接了两个人。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万里之外的那座城市,成为连接他们的桥梁。

在云城住了一年后,敦渔得到了蕙灵要来的消息。

当两人再次相对而立时,往事如烟,仿佛彼此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境。敦渔看着蕙灵,似乎她出现在这个地方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我也辞职了。”蕙灵优雅地吐出了五个字。一个“也”字连接了断掉的这一年的时间。

“今后怎么打算?”

蕙灵并没有回答她:“你女朋友还好吧?”

“她会好的。”

“我能去看看她吗?”

敦渔带着蕙灵走向公寓。一路上,蕙灵心神不定,不知道如何面对依兰。开门的时候,敦渔说:“她现在慢慢好转了,等她康复了,我们就结婚。”蕙灵全身一颤,明白“我们”与自己无关。她注意到敦渔的钥匙链上挂着一个几维鸟的挂件,那是她高中时送给他的。她感到一阵眩晕,定了定神,走进屋里。

蕙灵回想前一次见到依兰是两年前在张奥的婚礼上。当时,她留意过这个女孩,悄悄欣赏那张明艳的脸庞。她看着依兰粘着敦渔胆怯而幸福的神情,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年轻的生命仿佛写尽沧桑。这一次依兰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见到蕙灵,她的目光有些困惑,片刻又回到敦渔身上。

“这是蕙灵,你见过的,我高中的……朋友。她来看我们了。”

敦渔自顾自地跟依兰说着话。蕙灵瞥见柜子上有几只装CT片的袋子。她抽出来对着光仔细观察,平静的脸渐渐紧张起来,眉头紧蹙。CT影像清晰呈现着位于颅底的肿瘤。那块黑色阴影让身为医生的她也感到触目惊心,如遇寒流。

蕙灵知道,依兰再也不可能恢复正常,原发部位的肿瘤无法全部切除,复发率在95%以上。这个女孩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目前的治疗方法只能延长其生命,保障其生活质量。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们还会见面的。”蕙灵看看依兰,又转向敦渔。

离开时,她忽然发现客厅一角摆放着一尊未完成建筑模型。矗立的大厦环抱着偌大的园林,一堆欧式风格的雕塑簇拥着喷泉,小区门口的大石头上赫然印着“新西兰”。

这里是新西兰,哪里是惠灵顿呢?蕙灵叨念了几遍。

原来,是心惜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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