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信公众号一系列订阅中 ,三联生活周刊是一直没有取消关注,也是关注的唯一的杂志类的公众号。其中物候志和轻话题系列文章都好喜欢。从去年八月份至今,发布系列文章
1.人间最是茉莉好
植物的治愈性就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啁啾鸟鸣,红花绿水,它们还会像喜乐与哀愁一样如约而至,不像人,一旦逝去便是不可挽回的,似飞舟大舰的消陨沉没,阴阳异路,是谁也禁不住的四顾苍茫。
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近而若离,绵而不重的伤感浮上心头。已经故去的舅姥爷,在生前送给我的这盆茉莉,既是一种植物又像是命运本身,它静静绽放在我家客厅的茶几中央,如明月前身般的,垂示着我的流水今日。并以其所有的美,向我展示了光阴与人生的无常。我指望它还会在我身边兴兴头头地活很久,可以担情感寄托,也可以为生活底色;既能让故去的人永生,又是不可附丽的存在。
如果植物是生死歌谣,我觉得,幸好人间有茉莉这样的东西。
2.绣球:漠漠花开无尽夏
植物对季候的敬畏,其实比人要深刻得多,哪怕身处宏大广袤的时空之中,它们还能固执又寂寞地守住自己那一点光阴刻度。不像人类,气息急促不安,一个拥抱就可了却一生,一辈子也都活得轻飘飘的。
这使我无端地想起一部日本电影《黄昏清兵卫》,里边那个衣衫破败,沉默寡言的武士“清兵卫”,在黄昏时回到家里,看到杜鹃花,便随口说了句“杜鹃花开了”,这个细节让人惊艳,一个底层武士哪怕再落魄,活得也并不浑噩,他至少还拥有一种高贵的季节感。而植物的参演,正是这部片子的迷人之处,里头那簌簌而落的樱花,啁啾不已的鸟声,虽然不在故事线上,但地位却很高,绝非毫无用心的着墨,电影的韵味也正是寄托在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之上,所谓用微观构筑宏观。
前些年我去日本,曾特地到过镰仓市的明月院。唔,漫山遍野的紫阳花,将石灯笼的基座完全掩埋;脚踏石上的青苔,也已渗进了石缝之中;物候深深处,虫子们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其阴性物哀之美,真是教人难忘。
从日本回来以后,我再在别处看到草绣球,就总觉得少了点超然物外的风骨。草绣球其实特别有意思,它长在树上的时候是啰里啰唆的,因为它油绿的叶子,看起来很俗气,但如果把它的花单朵摘下来,不管是插瓶还是摊放,就简直是美不胜收的了,每一个花瓣单独看像一个吻,整个的花球则似一轮满月,贵气,柔软,汁液饱满,抱着它,就像把全世界都抱在怀里。但每每看它的花叶组合,我都不免有种“花魁配卖油郎”的既视感。
所以每次看到草绣球的花,就像目睹了一个女人完整的一生,她从年少朱颜到垂垂暮年,你都可以见证,然后也能够坦然,接受美跟衰老,原是人生的双重无常。与它们共生,而不是与它们为敌,会使两者都显得从容一些。
而至于她的不确定性,更会让你有一种微微的瘫软和无力,就像面对一个一肚子鬼胎的少女,她永远眼神暧昧,永远让你猜不透,如果命途不济,她也许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主妇,在人声纷杂的寻常巷陌里生火做饭奶孩子,困在灶台边上终老一生;但倘使神明加持,她也可以倾国倾城,是灾难和兵燹都吹不散的艳光,让大小英雄争相为她耗尽一生。那么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特质,莫过于这种“不确定性”吧?它意味着生命的宽度,毕竟,在我们有限的一生之中,得以勉力触及到的部分,或许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欢愉。而关于实质,几乎永难获得,因为它往往站在你所能看到的不确定性的另外一面。
那么是不是,当我们在观察植物时,最好不要将它简单地设定成植物,它有时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有时是老人,有时则是孩童,有时是阒寂的山风,有时却是远航的船帆,而有时,就只是命运本身。当忠于探索的人类以为要移山填海,穷尽一生,才能完成对自我的构建。但好在还有自然界,因为当你看到一棵树,哪怕一片树叶的肌理,其实也无不隐喻着人世的模型。
3.红莲白藕青荷叶
印象中,我去洪园的时候特别不赶巧,当时池塘边同时还堆着一些亟待清理的废弃物,乱糟糟的,让人顿时失去了赏花的好心情。其实现在再回头去看,早已能够宽宥,因为那也许就是所谓生活的美啊,尽管披着脏兮兮的旧外套,但美与磨难,原本不就是生活中骨肉难离的双重本色么?
而身为佛家“五树六花”之一,佛祖释迦牟尼一生的许多时刻也都与荷有关,这使得它简直算得上是植物里边最慈悲的花了,仿佛能长在任何一家寺院里,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所有的信徒,不管他们曾经历过什么,荷花都能把他们的过去擦拭得一干二净。拥抱他们,洗涤他们,让他们重生。所有的小偷,骗子,杀手,全世界的背德者,都在荷花面前忏悔,通通哭得像个好人。
然而以前,我竟觉得荷花是一种太过普通的花,虽然美,虽然千百年来被人歌颂,却反倒落了俗,古人那些“出淤泥而不染”之类的吟诵,也更是不屑提之。等到最后,才发现要是再不写,荷花都快谢了,这一季,它的生命正在争分夺秒地进入流逝当中,也只有在此刻,我与它才同时蹚入了同一条河流。其实谁不是这样呢?不到某个紧要的关头,意识不到什么最珍贵。是越临近别离,才爱得越深。
我终于觉得,这个世界上不识荷花之好的人,应该也不懂得什么是悲悯吧?就像不能理解荷花为什么要生长在那面空空荡荡、寂寥无人的水上,任底下水流隐隐约约,任夕阳余晖拂照花尖,且兀自开,兀自落。它大概是有点儿像一个看透了红尘的僧侣,行过乱世,归于迷津,而辽阔无涯的水域,就是它的桫椤。
4.狗尾草:小树微芳也有诗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热切的生命,我忽然间就有些伤感,在那遥远的湖心岛上,杳杳的佛乐中央,人或许更容易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身世之感。连同狗尾巴草在内,这种举世闻名的野草,仿佛能掩盖世间一切的伤痛和腌臜,马嵬坡下,无定河畔,一株不够,就呼啦成片;一年不成,就生生世世。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这种野草它其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戏剧性身世,因为严格意义上算,它与人类主粮稻谷是近亲;更是小米(古语称“粟”)的祖宗。
或许早已无从考证,是从何年何月何地起,狗尾巴草才彻底沦落到了现在的境地,就像一个出身显赫的人,突然有天彻底流落到民间,湮灭面目地活着。我相信它一定经历了什么复杂的变故,才迫不得已性情大变。但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去追溯它的遭遇,人们早已容忍了它的低贱,正如民间传说,狗尾草的花语叫做“暗恋”,虽然很多野草的所谓“花语”,难免有附会之嫌,但狗尾巴草的这个“花语”,却让人觉得贴切,它真的是如此卑微,如此的不入流,很多时候才不得不失去爱的资格。
如同人类所有的对植物的想象,其实归根结底都源于自我观察,然而人终究是有限的,反而植物,却更像一场无限的来回。哪怕低微如狗尾巴草,长在废墟之上,但只要人类有一天歌舞不再,抑或仓皇辞庙,它们就会坦然地接管地盘,延续历史。毕竟,光阴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是致命的一击;但对于它们,却仅仅只是刻度,它们从来只有生的热烈,而无需怀抱死的恐惧。
因此,我常常疑心,在无数个对狗尾巴草产生轻视怠慢的时刻里,它是否也曾试图暗暗地取笑过我。就像克里希纳取笑王子阿朱那的那样:别自以为是,你们人类渺小到不足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5.岭南的味道
于是,我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在那片低纬度近乎热带的地域上,正如它的女人多数都有着颧骨高高、骨骼纤瘦、皮肤黝黑的特质,岭南的水果其实也有这么一种意味,小小的,又野气十足,滋味或许不够大众,却能在一瞬间击中你,让所有的爱之者或恨之者,无不为之咬牙切齿,心甘情愿因为它走向不同的极端。
那么,每一个人其实都可以想一想,什么是自己的童年之果,故乡之果,当你在这世道上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外部环境所能够给予你能量的可能性也会逐渐变小。最是这种时候,需要一些什么根植在记忆深处的风物,它会静静提醒你,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这种对生命源头的铭刻与回首,能让你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活着,如同少年时代曾无数次捧读过的《唐诗宋词》那样,它们一定是每个人曾经深刻经历过,而在成年之后往往不容易再遇逢的存在。当你在残酷的现实里,真刀实枪地拼杀了很久,恰恰是这些东西,既能连接摆脱功利、享受美好的神性时刻,也能结结实实地告慰你:故乡再远,未来再长,幸有阡陌多暖春。
6.青瓷瓶插紫薇花
而如果碰上多雨的年份,雨后的紫薇,其实更是出尘绝艳,它的那种特殊色泽在吸饱了雨水之后,会显出一种沉甸甸的俊俏。而且它花期很长,好像也不管什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规矩,专挑每年夏秋少花季节,旖旖旎旎地开,一直可以从六月开到九月,以身作则,阐释什么叫真正的“花有百日红”。古人当然是早就知道它花期长,昆曲《玉簪记》里有一章“问病”,陈妙常上场时就唱了句“闲庭开遍紫薇花。人在天涯,病害天涯。”到了下一场,潘必正上场时,他唱道,“风雨暮秋天气,钟磬惊回枕上眠。”这一段初读之时很易忽视,但细细体味,就会发现,夏天即盛放的紫薇,暮秋时仍能闲庭开遍,不就揭示了其花期之长么。
这可真是古典里的好篇幅啊,古人写文章讲求精炼和锤炼,平平常常的一段话里有节气,有时令,风潇潇雨潇潇,全是物候,全是氤氤氲氲的人味儿,值得你去细想,且细想之下还会惊觉,可真好呀可真好,仿佛他们写字用的不是笔,而是铁,是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就像星星那样一枚枚锲进天幕,必7须独一无二,必须无可动摇。
那么,相比起许多花卉天性单纯稳定,我其实更喜紫薇的这种不单纯和不稳定,它或许没有上帝给予的好性情,但能够真实地活在命运深处,既不回避缺陷,又甘与无常为伍,虽然它可能对自己的性格毫不自知,因为无论是人还是植物,过度强调和放大个体选择权,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推诿与任性。
然而,要为性情不单纯也不稳定的植物正名,是因为它们丰富了我们的生活,相比起一味的单纯和稳定,反而是它们,更复杂,更迷人,也更强壮,它们在拼命活出自我的同时,也明白人世风尘险恶,在遵守规则的同时也要懂得打破规则,在释放美丽的同时还坚持自己的锋利,而从不必囿于人类的审美和喜好,这可真好。
7.芦花千顷月明中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儿明白,毕生与草木为伴的老郎中,为什么会那样喜欢芦苇,能以草的底子,长出花的颜色,这应该需要不一般的心性与格局吧。它那苍白如一席罽毳的“花”,是那样子平静地长在荒野长在水边,一如它的茎和嫩花序的味道,浅浅的淡淡的鲜香,有一种脆生生的草清气,但人在尝它们时,无一例外地都会忘记那些饱食的终日,经过了它身体里那一汪汁液的洗礼,人的嘴里也似流过了一条河,寂寂清清,顺着喉咙一直淌到心底,直到那时,日影流光,纷乱红尘,都化成了一段清平水意,这才是一个人活到终点时的滋味吧?
古人说“最是平生会心事,芦花千顷月明中”,如果味蕾能辩出三千六百种酸甜苦辣,而芦苇无疑是最后一种滋味,不酸不苦不辣也不甜,然而一切又都藏于其中,所谓集众味之所成,才是淡然平浅的涅槃之味。
8.失去花心的浪子
只不过,鸡蛋花的最神奇之处,还要属它是没有花心的,自然界没有花心的植物并不多,譬如有一种黄婵,也常常被误解为没有花心,但其实它只是花蕊太短,深藏在里边罢了。并不像鸡蛋花,是完完全全地拿掉了自己的花心,因而在潮汕之地,人们又管它叫“好男人花”。我总觉得,它大概有点儿像个回了头的浪子,在生命的前半部分,曾经亮烈奇崛地活过,有神性更有魔性,就像黄伟文在歌里唱的那样,“情人一转脸,有万箭穿心”;然而,当纷热红尘转瞬冰凉,欲望已如潮水般褪去,情场杀手终于收敛了自己的花心,低垂着头,貌不惊人地长在寻常路边,像一个皈依的浪子,终于接受了佛门的点化,心甘情愿位列五树六花,点化世人。
总之,我尤其喜爱鸡蛋花的这种浪子属性,它看不破时,业障许如恒河沙,然而一旦看破,就是百千万劫亦难遭遇的证量。当曾经的情爱瞬间,都已变成陌路,你甚至不敢想象,那样恣肆汪洋的浪子竟然可以沉静沉心至此。但世间大智者不当如是么?当一切关系终将消散如梦幻泡影,世间众生,谁不是从有情开始,至无欲而终?在无数个心静修来能破禅的时刻里,佛前的浪子,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早已如风远去,既然决意此生心无挂碍,便不妨摘去自己的花心,给累世纠缠的情爱一个如法的出路,这个出路,即是慈悲。
9.桂花吹断月中香
那其实桂花的好就是这样啊,温润、甜美又柔软,能给予人最细腻的抚慰。可能从来不必怀疑,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一生之中,都会有许多不尽如意的时刻,而往往要等到走过以后再回头看,其实大部分的碎屑时光,都不过是掌间握不住的流沙。然而,当岁月这头怪兽从我们的身上踩踏过碾轧过,至少仍有桂花的香,它如同香艳浓郁的美人,身子香甜、吐纳声缓,陪护着我们,一年又一年,沉醉于物候年节,看遍这世道山峦。
10.儿时的胭脂花
虽然我一向自诩对植物一视同仁,臭的香的都喜欢,但我更怀念的,仍然是童年时代亲近过的那种本地商陆,花朵更饱满密集,在沟谷、山坡、林下、路旁各处,都能寻见,只消用手一捋,就是满手紫红,没有凤仙花的时候,女孩儿就会用商陆来染指甲,因为这个,商陆还有个漂亮别名,叫“胭脂花”。
在我怀念商陆的这个秋天午后,整个世界好像都输给了强光。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蜂蝶振翅也该趔趄。有时候,我都觉得,人在成年以后,想要再亲近什么植物,都像是一种仓皇的弥补了,因为一切要发生的都已发生,一切该完成的多数也已完成,那就只好蹑手蹑脚地,陷入对往日时光的再回首。好在,童年里头那些或盛大或热闹或亲切的草木,总归还是在记忆深处静默等待着的。
11.物候志 | 牵牛花,一朵深渊色
一直以来,我喜欢的就是牵牛的这种态度,说起来,它其实不过是秉着最原始的生存哲学——瞧着老天的脸色生存。所以甘愿匍匐在大地之上,自得地生发;自得地攀附;自得地拥有各种颜色,白、蓝、绯红、桃红、紫、紫红、紫蓝等高难度的色系,在它身上均不违和。要知道,这些色系原本是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的,少一个细胞都会令它们看起来萎顿不堪,从而不够鲜活,但是牵牛花不怕,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它就只靠上天给的运气,它大概早已深知,老天最是迢遥缥缈,反而最靠得住,所以从来不跟其它的花争什么,只顾自在地低声喁语,反而赢得了骤然的安静和深广的关怀。
12.物候志 |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
作为芭蕉科植物,地涌金莲的叶子,不出意外的,跟美人蕉真是太像了。不过地涌金莲应该算是家族中的另类,因为气质好像更尊贵些。大概植物的世界,有时候也很像人类社会,周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实在是太大,只要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有人推上一把,就会很不一样。那么地涌金莲,作为芭蕉科家族中唯一一个常年沾染佛光的成员,当然不会放任自己流于滥俗,所以硕大、金黄的它,任何时候一出场,就浑然有种佛家气象,仿佛通体都是正见,都是因果,能使虔诚的信徒甘愿沉酣于生命中的任何时光。
但我相信因果,正如我相信一个人所读过的书,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因,它们都会潜伏在这个人的命运里,或许终生混不可分割,而一旦有了某个机缘得以撞破,它们也会变成一种古怪又亲切的果,跟这个人产生一种既相互厌弃又彼此依赖的联结。这个中意味,有点类似张岱抄录的自家戏台上的那副对联: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哪个能逃。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真是令人清醒又警醒啊,我也曾无数次反省自己这不信神佛的小半生,也许不曾达到极致,于是也无所谓归于寂灭。事实上,人这一生,无不是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一步也落不掉的,大概这也就是佛家说的轮回和解脱,从来没有躲得开的业力,从来不会有逃得掉的因果,明了这一点,便再无需恐惧,因为一切出自内在恐惧的守戒和禁欲,根本无法通向解脱,那不过是另一种执着,但凡有执,必堕轮回吧。
那一刻,我非常震撼,有的时候,你真的不得不臣服于佛家通透的智慧,苦难只是佛陀在人世间的道场,以此认知为前提,我们才能以之自勉:磨难时见己身,方得见众生;己身苦,才能悟众生皆苦。佛陀无法令完满,他从来都只是给予我们勇气,面对来去之路的孤寂。
心领于此,才能明心见性,无忧亦无惧,全然地接纳命运布施的一切。
13.物候志 | 莫负东篱菊蕊黄
菊花对于中国人而言,它那种洗净铅华的好,庄重又高雅,是须得到了一定年纪半通了生死,才能够觉知的好。它应该算真正的秋天之花吧?类似秋天的某种仪式感。而且它的香呢,也是一种清冷的有质地的香,不像桂花那样浓稠又热烈,菊花的香气是能够始终追着人不放的,仿佛杲杲秋阳下,伸出的一只素手,无意中扯住了你的衣袂。
两个月前,我到西藏出差,有那么几天,就待在林芝巴松措湖边的结巴村,休息间隙就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看路边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牛膝菊真容,它每一个白色小花瓣和每一个中央的黄色花蕊都是一朵小花,花开得又小又细弱,隔着十步之外再看,甚至就是一蓬杳不可见的绿雾,却偏偏让我生出了自惭心,好像它已在那高原上活了千年万年,所以一出场,那就是金风玉露式的气象,天造地设式的缘法;而我们人类,不过是在各自无常的命运里投寄着自己的失意得意,盈虚圆缺,无不背负着极大的偶然跟无奈,反倒更像一场浮末般的苟活了。
离开老木匠家以后,我就对菊花生出了某种莫名的钦敬感,似乎它再娇艳,也带着一点苦氤氤的古意,那古意里有归心浦溆,有露寒烟冷,有日暮纷纷,也有寥唳征鸿,仿佛是从魏晋山水里走出来的肌骨,通透且幽芳。它像一个以清绝之姿,藏身于市井巷陌的才女,不外露也不峥嵘,有一种需要隔了岁月去看的沉敛温和之美,那种美,是李清照式的,是董小宛般的,是哪怕过着波澜诡谲的日子,也不失大隐隐于市的温柔,仿佛专门为了涤清世间的秽气而来。
这也难怪,自古人们都爱菊,一个菊字,简单的横竖竖撇折捺撇横竖撇捺里,有节令、有法度、有命数、还有一番超然化外的淡泊,合着就是70岁的老木匠那样的风骨,尽管手中锯刀如笔,笔笔藏着怒涛之势,但偏偏又存了风柔心。能够敦厚地陪着你同甘共苦,你落寞也好,你风光也罢,菊花反正都衬得起。
所以中国的文人画里,许多植物都适合写意,唯有菊花,个人以为更适合工笔,它看似简素的身姿,实则考究的是画家行笔的磊落与否,格局的宏大与否。因为要呈现好它,必须先要懂得它。懂得它在肃杀秋风里那一抹清峭丰腴的身姿,是借得了人工又怎样?是依托了外力又如何?能够打破体感的边界,修得凛然的气场,这既是它本身的慧根与机缘,也是造物主怜它惜它,所以厚赐了最深的抚慰和体恤。
14.物候志 | 白蜡黄了
就是那一次,我才领略到,那才是真正的北国之秋,它很美,很难令人忘怀。跟南方的秋天不一样,北方的秋,所有的悲喜都统一成了金色的调子,落叶层层叠叠,青山爽利又干脆,万物都因此有了一种泼辣的质感。
在那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质感里,白蜡树那种端正秀丽的金黄色,简直不像是植物的做派,分明是带有心机的,因为它黄得太度势太审时,就像一个拥有超凡敏感能力的人,捕捉到了秋天的内核。于是一旦呈现,就像是有一只手远远地退到后面,关掉了整个世界的灯,其他的树都被迫沦为了背景,整个视野里,你只记得住,也只看得见,属于白蜡的那一抹金黄。
有的时候,人要克服以自我为中心的毛病,不妨试试跟很高大的树木对视吧。如果能够在某个瞬间,出离到庸常的生活之外,对季节感到由衷的敬畏,仿佛这个烟涛汹涌的人间,只剩下了自己和自己眼前的树,那么也未尝不可以担当天涯咫尺的最佳注解。
15.物候志 | 秋风一曲采菱歌
也是那一次,我站在田边上看着那些菱角,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细细观察过它了吧,菱角的苗撒得很欢,也没有什么秩序,叶子与叶子之间,并不紧靠着,又野又放肆。不像长在陆地上的那些花木,穿着紧身衣裤似的,屏息又绷紧。所以我还是更迷水生植物,把一顷又脏又浅的水田,长得清朗浩阔,让人看着那片静静的生息,只觉得充满了平和的希望。
这真让人感念,或许,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有一些草木,它们能够时刻令你感知到因为土地、季节和生长,而拥有的秘密和欢喜。水域荒原总有诗,一颗小小的菱角,它那蓬发轻畅的美,真是照亮了无数人记忆里那个青灰色的水乡。
16.物候志 | 苍耳:为平凡辩护
狭长又瘦弱的苍耳,外表看压根儿没有什么德色与才能,但我觉得,它至少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它是活的。对,这个世界上所有还能活着的人或者物,内里都有一颗深心不是吗?啜饮过春水,曝晒过秋阳,还能轻微微地结果,然后枯老,那么天地玄黄这一切,就都还在轨道上,哪怕这轨道正在幽秘与混沌里行驶着。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什么理想主义,那也不过是强行地从迷茫中找到一些信念。那些信念指向的,或许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未来,它指向的很可能只是平凡。就像苍耳这样,在自然界也不过是最底层的植物,它一生的命运无非是被环境、天气和人群推来搡去,但每一个太阳初升的日子,一切毕竟还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风帆过尽处,是美在等待。
17.物候志 | 红豆生南国
其实单纯科普的话,海红豆负载不起那么多人世的离合悲欢,从生物学的角度,它不过是海红豆树招引小鸟前来的诱饵,海红豆树因为树形高大,一到秋天就挂满豆荚,一点点亮丽的鲜红若隐若现地藏在树冠中央,好奇的小鸟于是慕名前来啄食,也就将不容易被消化的海红豆种子带向了远方。在植物界,有同样手段的,还有樱桃、沙棘和枸杞等,只不过它们比海红豆更实诚,是以真正的果皮当作了诱饵。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又仓促又不浪漫的解释,但试想一下,如果没有王维,不写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样的句子,那么“红豆“这样一个词,如何能够美得无与伦比?像月光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拽住就会飘下去了。所以,要感谢这个世界的诗人们,是他们,帮人类把形而上的虚无变成了美学。他们,是藏在百宝箱里的红宝石,是水晶瓶里的玫瑰油,是漆雕笼里的鹦鹉,是红楼里的通灵宝玉,可以直抵万物的核心。
18.物候志 | 童年的酸枣糕
有一年在杭州,在杭州植物园,也看到过不少南酸枣树,并不起眼,这种树容易让人觉得,它有一种布衣的性格,深稳、内敛,叶子看起来粗服乱蓬的,颜色也不够精神,每年春深时节,花事甚至都细微得若有若无,随意飘飞,不仔细观察的话,简直难以觉其所在。就想起小时候,田野里的风素面朝天,无数个摇头晃脑背诵古诗词的黄昏里,小小少女站在山枣树下,从来不曾留意过这好花好树好果子。直到有一天轰然长大,才懂得人活着,如果能有片刻浅啜低吟的沉酣,细细想来,很多时候是因为有了草木呀。
虽然现在已有越来越多变的行道树,把一座城市渲染得冠盖阴凉,这当然是一种别样的美,然而物候之所以迷人,很多时候,不就是因为收容了无数个体的记忆吗?草木原本就和人一样,各有时机,也各有命数。它们顾盼生姿,能让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变成浩瀚汪洋的花果山。当人们那些刀耕火种的夜晚和无效廉价的白昼,通通像陈年的香水一样,逐渐挥发近尽。唯有它们,糊涂天真,却无智而慧,在骀荡长风里,强而有力地活了下来,是神迹,也是禅宗。
19.物候志 | 孤独的银杏
以前看卡尔维诺的一个短篇,他说你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你会看到漫天纷飞的银杏叶,叶片鹅黄,像天空撒下的一片黄金雨。你可能会看到一片银杏叶旋转地坠下,或者两片银杏叶像蝴蝶般兜转而落。你会看到三片、四片、五片。慢慢地,你眼前便是一片宁静的眼花缭乱的金黄色的景观。
在他的阐释里,漫天纷飞的银杏叶的秘密在于,当我们将视线定格在某一整片上,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空洞的无感性的空间,你可以把它切割成连续的平面。只要你仔细观看,会发觉,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只有那一片,无限孤独地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旋转打圈。
这是一个看似清简平淡,实则蕴含深意的故事。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命运,或许类似于一段观影体验,我们都以为自己是观众,但是从来不会去想,观看的位置,很有可能在中途悄悄地变易了,以一己肉身去看植物,很多时候就像隔着一个厚玻璃,去看玻璃另一端的生命,譬如像银杏这样,它已整整活了两亿年的光阴,是整个宇宙里为数不多的,能够跟任何中生代生物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物种。如同一个长剧集的演员,从人类的孩提时代,一直演绎到了人类的垂垂暮年。如果有一天,我们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消失,它也许还不会谢幕。我们如此浮躁喧闹地活着,自以为植物的生长就是一部默片。可谁知道,人类短促的一生,不是在它们一次不以为然的梦境里,就悄然结束了呢?
所以那些令人难忘的银杏,大多是古树,如同是从人类还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盖的古老大地上,活过来的。它可能认识猛犸,也应该听说过恐龙和各种龙,它还颇受各种神祇的钟爱,那时候,人类的编年史尚未启封,它正在它的年代,到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它依旧是它。
有一次看到人问,“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演化,银杏几乎没有变化,这算是进化的成功还是失败?”这看起来也许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正如生物的高等和低等,并不是针对进化而言,因为进化并没有方向性,很多时候,进化其实也没有目的性。好比我们看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写的文字,大多数都不自知地奔着枯山水去了,名词密集,动词精简,形容词几无,看下去需要气力,但是看得多了,也会迷恋上那种无所挂碍的自在和直接,像一束温暖的光,漫开来。
作为一种比松、柏、杉等树木更加古老的树种,翻开植物志,足够有心的人会发现,银杏纲、银杏目、银杏科、银杏属的银杏,简直就是一个孤独的赢家,作为家族里,可能是上亿年来单传的独苗,它当然有独孤求败的资本。毕竟,人世代代无穷已,只有它,是那个被点燃的传奇,是持续了千万年的辉煌。如同一个孤独的纵火者,揣着沉默而深切的悲悯,站在高处,看着人间的河流,无论怎样风波诡谲,最终仍要归于平静。因为说到底,活在线性时间里的人类,永远也驯化不了时间。
20.物候志 | 杠板归:“弱道”之美
物候志系列写到杠板归,时节也由夏入了冬,感谢缘分,我们还会有更长的岁月彼此记取。所以,如果有一天,现实疲沓落寞,远方也遥不可及,你我都不得不成为了生活的受力者,而非强力者,只能安静地承受命运之力。请一定要记得,还有像杠板归这样的脚边野草,它们沉默且温柔,能够守持自己,也能够完成自己,寂静得带着一种“弱道”之美。那么,如同久旱的土地掠过了风,生活也就还有可以期待下去的理由。
21.物候志 | 麦冬草随想
虽然只是寻常的路边小店,店里的女服务员却都穿着统一的墨绿色绸裙。就想起在哪里见过有人说,人类的穿衣哲学多少也可以借鉴自然,你看窗台上那一撮麦冬草,墨绿的叶子就像垂下的绸裙布料,软塌塌的,那它的花就应该要是直立的,如果花叶都耷耷拉拉披披拂拂,整个外形就会显得拖泥带水,浑然地分不清了。所以说,每一种植物,多多少少,其姿态和色彩的搭配,在美学上都有顺便的贡献呢。
很多时候,并非没有遥遥地幻想过,如果人生有另外的出口,每个出口或许都通往无数种可能性吧。一个人的伟大或渺小,这一种人生与那一种人生,其距离或许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大。小时候读陆游的《剑南诗稿》,看他写“逆旅人家近野桥,偶因秣蹇暂逍遥。村翁不解读本草,争就先生辩药苗。”就知道大才子能辨识百草,治病救人,真真是羡慕得要命。如果我不做记者,不跟文学发生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是生在偏远荒蛮的边陲小城。那么我最好的结局,应该也是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草药郎中吧。
22.物候志 | 牛油果的敦厚与温柔
以前看《银狐》,里头有句台词:“如果我是神,我希望把青春安排在生命的最后”,觉得恰切得惊天地泣鬼神,小的时候,总喜欢拿天赋说事儿;长大了,发觉勤奋原来很重要;到现在,只觉得时间才是最大的门槛。这世间山长水阔啊,唯有时间,是一等一的莫可奈何。
在台湾,牛油果叫“酪梨”,个人觉得这一叫法其实更形象,“酪”字,本身就给人一种腻腻的观感,正符合牛油果浓稠的气息。以前去南亚那边,当地人都是把它做成奶昔,就是直接上搅拌机加牛奶和糖,味道很浓郁很香醇。至于生吃,我觉得它好像有一股煮鸡蛋的味儿,闻久了也有一点很淡很淡的松香。所以每次吃它,都觉得神奇。这种水果,生吃的话,吃不了几口就容易被腻得头晕,好像一样本该清淡的素食,却给老天生生地荤化了。
但是,奇妙的是,它一旦遇到别的食材,立刻就能显出了善良和敦厚,哪怕是充当配角,也能尽力敛藏自己的棱角。比如把他碾成泥抹在面包上,它的口感甚至有点儿像法国鹅肝,非常美妙;而如果把它切碎了做沙拉,反倒能够把其他食材衬托得更高绝。它的那种清香,不是简单的散发出气味,而是从果肉里长出来的,就像一个人根植于血脉的善意,是发自灵魂,于是很容易和环境相调和。
我觉得它就像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温柔敦厚的好人,不管命运赋予自己的个性如何使命如何,情绪上都是奔着和美团圆去的。所以它明明已经具备了离谱者妖的天分,可一辈子的期望却是当个收敛的好人,仿佛生就旷达的志性,不管是碰上芥末的刻薄,还是酸奶的醇香,心思也都在帮衬,而非独自发光。
23.物候志 | 榴莲:热腾腾地性感
至于榴莲的吃法,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个人反正对榴莲饭榴莲布丁榴莲披萨榴莲芝士炸榴莲等一律没兴趣,总觉得最美味的热带水果,就应该直接生吃啊,那种脆生生的新鲜,上火又勾魂,像爱人的吻,有一种熟透了的甜蜜,是那样的热那样的粘,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能让人享受到一种懒洋洋的芬芳。而一颗饱满的新鲜榴莲,无论是外形还是味道,都是对欲望最直接的满足不是吗?外形金刚怒目,味道惹火勾人,就像一具丰腴饱满的身体,哪怕在铁皮盔甲的包裹下,也掩不住热腾腾地性感着。
然后,就是这一步,它就真的给我们平静无澜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别样的感受,如同廖一梅在《悲观主义的花朵》里说的:“两人初次幽会的时候,卡莉娜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扔进河里。‘幸福到来的时刻,得给她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才能记得更牢。’”我常常觉得,假若生活中永远都是苹果香蕉梨当道,难道不是太无趣了吗?尽管它们无一不甜美,无一不益处多多,但是那样的味蕾体验,留下的仅仅是一段已经平稳前进的河水啊,它的方向已经确定,如同一个做梦者,在做梦之时已经可以妥帖地知晓梦中的未来。而像榴莲这样,恰恰是一反常态的突兀和怪异,才能让人倍感新鲜,哪怕最终的结局仍是厌恶至极或失望透顶,但至少,也是自己在某个阶段活得足够劲道的写照啊。
24.物候志 | 岁朝清供有水仙
也有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太迅捷,充满激情与热望的生活,已等不及一株植物的开落,好像高歌猛进的现代社会都把人磨砺得更加粗糙了。我以前看人感叹,古时候叫“养花”的事,现在全改名叫“绿化”了。弄养之恩,概化之意,两个词相比是亲疏立判的。而且古代贵族家庭还有些更精致娇贵的词,侍候、莳弄、照料,都是带着深情和宠爱的词汇,现在不行了,花死了再买,它们不再是家人,于是那一点地老天荒的恩情没有了,人与草木之间,长空皓月的那一点灵犀也没有了。
好在球根植物尽管生命短促,它们一旦开花,大多还是非常好看的,像水仙、郁金香和风信子等,尤以伞房花序的水仙为清丽典范,花分六瓣,花瓣形似椭圆,末处呈鹅黄色。花蕊外面有一个保护罩,就像一只巨大的碗,金黄的一张美人面,写满了倔强的生命力,而且它连凋谢都别具一格,不会一点一点凋零,而是整朵花甚至整株花地枯黄,就像被风干的标本,却至死都留有最繁盛时的模样。
在我的概念里,有了水仙才叫过年呐!它那种丝毫不带烟火气的美,能抵挡时间的压迫,抵挡它不赦免任何人或事的腐蚀力量以及将所有事物都归还给泥土的强大意志,看似清丽柔弱,却能扛住一切。
25.物候志 | 东方之枣
这应该说是很东方的一种感觉,内敛、娴静、温吞,如同欲念不是直接袒露在外,而是慢慢地通过一点日常的细腻和精致,一步一步对人的味觉体验乃至内心世界,进行探讨和触碰。这种包容又从容的感觉,使红枣无论是成为干果还是水果,永远安安静静,带着朴素的镇静的光芒。一如这样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它跟桌案上的大鱼大肉相比,所给予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快乐。后者也许是欢纵的乐趣,而红枣则是细腻的愉悦。虽然很难说究竟哪种更好,毕竟,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强烈的情感,以及外向的释放;但有的时候,我们也需要甘美的温柔,需要在内心不为人知的隐秘沟壑里,去酝酿、咀嚼和消化,如同金庸笔下的化骨绵掌,这种内敛的矜持的所在,反而能够取人性命于无形。而红枣身上这种娴静与韵味,其实就是东方式的娴静与韵味吧。
26.物候志|玉兰花满枝
唯一一次感受到玉兰铺天盖地的香,是有一年在大理,住在当地一老太家里,她家带个独立小院,院中也种满白玉兰。白玉兰开花总是很有秩序的,好像从不会一次性全开完,通常是几朵几朵地开,高低错落,烘托着那些盈满香气的空处,入夜之后看,就像几个高僧坐在那儿参禅,月光从院子的瓦楞上凉凉地泼下去,在地上反射出清光,素净的玉兰花就显得通体透明,像初月霏微时,将万千月华含吮其中。
27.物候志 | 桐花万里丹山路
于是每年,等到花期过后,泡桐都会用一个长久的秋冬,来进行思考,它结椭圆形的蒴果,形状长得像开着口的橄榄。掰开果实,里面分两室,各有一个褐色的胎座,胎座上长的种子特别小,但是特别多,周围还带着一层羽翼状的翅膀,既便于迎风洒落,也便于榨制桐油,自古桐花而果,果熟而桐油,桐油而家什,这一系列的用途自有它的家常美德,也体现着泡桐生存的智慧。
可能从来都不必怀疑,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一种草木,在数十年的生涯里值得被惦念,被珍惜,正如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下班回家,路过小区里的花园时,看到一树泡桐花,竟已满树花苞,正欲盛开。那一瞬间,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愉悦里,像遥远宇宙里一颗燃烧着的陨石,漫无目的地飞越在晚风中。
其实说起来,植物跟我们这一生遭遇了什么,爱恨了什么,悲欢离合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去的,都没有一丁点的直接关联,但恰恰是它的这种委婉和静默,在太多粗制滥造的生涯里,成了一种温柔的力气。就是整个人都得以体验那种惘然忘我的状态,而人在成年以后,最难能可贵的,应该就是这种不期然来临的,鸿蒙未启的纯粹的快乐吧。
28.物候志 | 好一朵迎春花
春日午后,无所事事等待下班的时间里,看了部很老的电影《绿茶泡饭的滋味》,特别喜欢小津安二郎的叙事风格,永远平平淡淡的,哪怕是最家常的白饭、腌菜、拉面、绿茶、秋刀鱼,也饱含深意,它们虽不司管影片的故事线,但地位却高,因为是美学层面的东西。
小津安二郎在他四十年的电影生涯里,孜孜不倦呈现的,好像多是这种庶民人家的琐碎日常,可算是再朴素不过的东西,但他的镜头语言却莫名的清爽、干净。仿佛一个看似随意且漫不经心的人,却守持着一种含而不露、醺而不醉的内敛。加之日本人喜欢席地围坐,所以导演摄像机的视角,也就跟着低了下来,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这大概需要非凡的境界,才能把清酒绿茶白米饭,拍出诗意,甚至禅意。
我觉得迎春花也会有这么一种感觉,它盛开于最早的一截春天里,那时,寒冬尚未褪尽,万物依然萧条,人们还在瑟瑟冻冻的空虚里,精疲力尽地活着。唯有它,在天寒地冻里登场了,那种非常纯正的明黄色,娇俏又真诚,给人一种熏熏然的欣喜。
我特别喜欢迎春的就是这种感觉,它如同一个可爱的冒号,在它盛放之后的一年里,也许还有一波接着一波的辛苦。但这短短的迎春花期,却像极了一股沉默的缓冲和蓄力。所有人都站在一块被清空了的土地上,只等它的开放之日,就是天地之间的辞旧之日,我们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无视现实,并鼓励自己:过去的劳累和苦痛,都过去了。迎春花开了,又是新的一年,得从头播种,从头期待。
看到此文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所在城市的迎春花,开了没有。毕竟从南到北,迎春的花期可以从一月绵延到四月不等。但一想到迎春花正在开着,或者在不久之后一定会开,愿你也可以在寒冷中,像祈祷这一年的好运气一样,怀着一种明亮的希望吧。
29.物候志 | 一枕清风又过梅
我很喜欢蜡梅,总觉得它是一种有美学的花,插瓶尤其好看,在无数庸常的寒夜里,跟心爱的人,围着炭火,插一枝蜡梅、养几盆兰花、案头瓷碟里供两只木瓜,或者玻璃杯盘里雕数球水仙,都是莫大的温柔。这种时候,无须深度介入这个世界,保持一种“轻轻的追求”就好,既不去破坏,也不去冲撞。如此,互相支撑,岁月静好。
记得有人曾说,“美景之美,在其忧伤”,我总觉得,梅花也有一股隐隐的忧伤,所以梅花插瓶无须多,一枝就足够,在灯下疏影横斜地静默着,可以提醒你,哪怕半生失意,还有这点压箱底的美学,撑着你,穿过风雨,穿过人潮,寻常花材没有这种力气。
这意味,就像古人最喜病梅或者残梅,好像不将它伤筋动骨地折磨一番,就没法儿看。细想,大约也是一种勇气吧,毕竟,残缺有时也是一种面对和释放,它可以重构很多东西,譬如心境,譬如美学。
环顾身边那些能够忍受残缺的人,多数是有笃定自信的人,因为当一个人不再纠缠于场面上的华美,能够心平气和地直面难堪、平庸甚至丑陋,是这样的心境,才能熬得住琐碎的柴米油盐,裹得了广大的人间烟火吧。
就像昨天晚上,开车去机场接人,我随意穿了件毛衣,素面朝天,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沉默了有一秒钟,随即很高兴。然后说,这样子的你,好像更动人,就是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修饰,变得一点气势都没有了,就只是温柔地笑笑,在这个富丽堂皇的美颜盛世,这很珍贵。
那一瞬间,车窗前方星空万里,道路两旁的树木高大翠绿却寂静无声,流影霓虹如碎金闪烁,春天的夜晚,天地的芯子里都涌出来一股股好喝的空气,我觉得万千话语,都不如眼下,眼前,这种深到灵魂里去的透明。我们此生际遇茫茫,只有在特定的那个人出现时,才会从此没入相忘的穹苍漠漠。
30.物候志 | 鲥鱼多刺 海棠有香
一定要说起来,对海棠的喜欢,类似于我一生喜欢大气而高挑的女人,譬如林青霞,譬如巩俐,譬如钟楚红,总觉唯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亦端庄亦明丽,那么花也是,小家小气的倒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凡事都得有个厚薄吧。百花里边,太规整的花有工业味儿;太娇小的花没有肉感。唯得像海棠这样,既有完美的肉欲的身型,又有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姿色,方算是上等的美人。所谓梨花压海棠演得来,海棠春睡也不枉费,盛装时是宇宙洪荒,柔媚处有切切梦呓,必须是集合女皇、战士和女人于一身,才能开出来的花,其明艳大气之不可方物,简直是东方花木的极限。
31.物候志 | 桃花春水生
再说桃花,它的花瓣很薄,有纸质感,而且单朵看,并不太好看,只有一大片桃林开到荼靡时,才顿时有了妍媚之气。好像爆炸式地全都盛开了,一层层美,一层层妖娆,一层层剥开,一层层完成,都不像开花,而更像一段诉说,是一个女人在诉说她的一生。
而世上还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就是桃花,它也像史琪特·戴维丝的声线,很笃定又很慵懒,可是有它开放的季节里,所有人都甘愿为它颠倒和痴狂,想想眼下已是三月中旬,春雨润耕牛,和3风吹骤马,算是春天最圆润的时候。然而这样美好的春天里,桃花快要开败了呀。
为什么桃花一败,我竟有一种被摧毁了的幻觉?
32.物候志 | 樱花七日花吹雪
大概一代一代相承下来的文化,也会给这个国家的种种风物以深刻影响,譬如日本的国花——樱花,就是一种令人觉得无限感伤的花,樱花一开,累累叠叠,那种厚度,近似一种决绝的释放,不曾亲眼目睹过的人,或许难以理解那种站在花树下,谦卑又狂喜的心境。为此我总觉得,观赏樱花必须得去京都,有些东西,往简单处说,是人活着,还是要对源法对正宗保持一点最呆气的尊重。
33.物候志 | 高原上的丁香花
好在丁香的整体形象,还算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尽管单株并不算特别,然而看全株的话,霎时就不一样,一大簇一大簇蓬松的粉紫或纯白,像一种亲切的碎碎念,是春天特有的母性。就像祖屋里老木床上放着的大棉被,虽然破败,不尽如人意,但恰是生活本身的模样。
在这么多年辨识植物的路上,只有不断被遗忘折磨过的人,才知道抓住一切独特性的意义吧?任何的脸谱化的存在都是虚的,因为无可依凭的惯性特征,随时可以被全盘颠覆,要认清一种植物,只有掌握了它的独特性,你与它才算拥有了一段关系。
好多年过去,回想当时情景,我只身在满目苍夷的高原上,看到那树丁香时,一个特别深切的感受是:此生渺小如蚁徒劳如草芥,根本就对抗不过强大的命运,然而幸有草木,不吝对我以性命相示,可见天地再不仁,却给出了这一永恒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