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拉住莫莫的手一顿狂奔。
“追,追上来了吗?”莫莫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黑子回头看看,四周除了俩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再无一物,也无一声。
俩人停了脚,一下子瘫软在地。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黑乎乎,圆滚滚,好像还有獠牙?”黑子终于开口问,还有点战战兢兢。
“我没看清,你一拉我,我害怕,我,我就光顾着跑了。”莫莫摸着嗓子,火辣辣地疼啊。跑得太快,嗓子都冒烟了。心还在扑通扑通猛烈地跳,好像能从嘴里蹦出来的。
“要不,我们再回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子拉着莫莫往回跑。这回是小跑。鸟悄地跑。不能被人发现地跑。
“黑子哥,我有点怕。”莫莫到底胆小,小声嘀咕着。
“别怕,有我呢!”黑子拍拍胸脯打包票。
黑子学名叫李善存,据说黑子娘是识文断字的人,她给提前取的名。来自《论语》里“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本来叫“善从”,落户口的人听差了,写成了“善存”,也差不多,就这么着吧!
别看黑子年龄小,但村里人都说他人小鬼大,精着嘞!黑子娘死得早,黑子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把黑子拉扯大不容易。黑子生下来就又瘦又小,后来也一直是瘦瘦的,怎么也喂不胖。街坊就一口一个黑子地叫,他爹也不改,说这名儿好养活。久而久之,他学名反而没人叫了。
“黑子哥,快,快到了吧?”莫莫颤声问。
“嘘!”黑子给莫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莫莫点点头,俩人心照不宣地往前摸。
乡下的天黑得早,人们习惯了早起趁亮干活,晚上擦黑就歇下了。这个时辰,恰恰是家家关门吃饭的时间。莫莫好像闻到了饭香。那是大碴子粥的味道,金黄色颗颗饱满的米粒在农家的灶台上文火炖个小半天,吃到嘴里软嫩软嫩的,浓稠的汤汁泛着米白色,喝起来还有一股子玉米的甜香……莫莫噤噤鼻子,好像这香味儿就在附近。她饿了。
该吃饭了,周围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了,是回家吃饭了吧?蛐蛐也没声音了,是吃饱了要睡觉了吗?
就在莫莫神游之际,突然一个声音喝道:“谁在那?”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飞出来,转眼间就已经到了他们眼前。
“爹?”黑子眼尖,认出眼前这个精瘦,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是他老子。
黑影明显松了口气,他一把拧住黑子的耳朵,“你小子一天不着家,又蹽哪儿祸祸人去了?可下逮住你了,跟我回家写作业去!”
“爹,你轻点,轻点。我没乱跑,没有,真的,我跟莫莫捉蛐蛐儿呢,不信你问莫莫……”黑子歪着脑袋,一边辩解,一边跟他爹往回走,还不忘给莫莫使个眼色。黑子最怕他爹,平时他爹也是黑着脸,话不多,可就是让黑子打怵。
莫莫跟在他们后头往回走。她好像又闻到了饭香味。她是太饿了吧!
村边偏僻的角落,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似乎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吹倒。村里人早就想把它拆掉,奈何总腾不出时间。说也奇怪,每每以为它要倒了要塌了,可第二天看的时候它依然还是那样歪歪仄仄地立着,要倒又没倒。
茅屋里,一个草堆边,一个衣着褴褛的女人缩在角落里。她侧耳倾听,外面的说话声渐渐远去,脚步也听不见了,她才长舒一口气。忽地似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手脚并用连走带爬地往门缝外看,什么也没有,都走了。她又叹了口气,怅然若失了好久。刚刚太危险了,差点被那两个小孩子发现了,幸亏她机智,带上了獠牙的面具吓跑了他们。可是她又真的很想见见那孩子,真的很想见。唉!她又回想起了从前……
待回过神来,才垂头丧气一步一挪地回到草堆边坐下,端起墙边的饭盒,打开盖儿,一股浓郁的大碴子粥的味道传出来,果然,黄澄澄的米粒,米白色的浓汤。
女人的泪流了下来。
被逮
“爹,你轻点,我耳朵要掉了!”
“爹,你慢点,莫莫快跟不上了!”
黑子爹拎着黑子大踏步地回家,后面跟着踢踢踏踏的莫莫。黑子不断地喊着提出各种要求,黑子爹却不为所动,拎着耳朵的手其实没使劲,脚底下也放慢了速度。
黑子悄悄地咧嘴笑了,他就知道自己这个爹素来是黑脸红心,对人好着呢!他又歪头给莫莫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然后毫不在意地继续跟着爹回家去了。莫莫不知道自己该跟着黑子哥回家还是回自己家去,黑子哥从小没有娘,她怕黑子哥挨揍。想了一下,反正她爹也不在意自己啥时候回去,她还是继续跟着黑子爷俩走进了他们的小屋。
黑子爹松开了手,黑子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耳朵,虽然耳朵根本连一点红都没有。
小屋虽然地方不大,却很干净。炕上是干净的深蓝色褥单,两双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地,上面是深蓝色的枕头和枕巾。地下有个燃烧得通红的土炉子,锅里有大碴子粥的香味儿传来。
“真有粥啊!”莫莫立刻觉得自己更饿了。原来,这粥味是从黑子爹身上传过来的呀!莫莫直勾勾地盯着装大碴子粥的那口锅,挪不开眼睛,移不动步子。
黑子两步窜到锅边,拿勺子舀了一口就喝,“嘶哈……”太烫了!黑子像小猴一般,张着嘴,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在炉子边又蹦又跳,把莫莫看得也禁不住笑起来。
黑子爹笑骂道:“活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洗手去,我给你俩盛饭。”
黑子爹看着俩孩子低头边吹凉边心满意足地喝粥的样子,闻着粥香,那个人影又浮现在眼前,脑子里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
村长要烧房子
“黑子爹,你在家吗?”虚掩的门外传来了村长的声音。黑子爹从回忆中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开门把村长迎进来。
“黑子爹,你们咋刚吃饭嘞?哎呀,没个女人家,你们吃得也太素了。你说当年那个灾星女人咋就把你迷神魂颠倒的呢?这么多年,你就没惦记再找一个婆娘……”村长还要继续说,黑子爹打断了他。
“村长,你找我有啥事吧?”黑子爹想给村长也盛碗粥。
“那个,黑子爹,咱们村里的地太少了,村里一直想把村头的那个破草房烧掉,把那片地空出来,翻一翻给你们种,这样你们生活也能好些了。明天你就找几个人去收拾吧!”
“什么?”黑子爹手里的碗差点没端住,他又问一声:“你们要烧那房子?”他把饭碗放好,定了定神,看着村长说:“村长,那房子别烧了,俺们也不差那一点地。孩儿他妈走以后,俺们过得也挺好。现在地够用了,就别折腾了。”
“你呀,这么多年了,每次你都这么说。这次不听你的了,这事儿就定了,明天就去!”村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黑子爹。这汉子也不容易啊,自从几年前婆娘走了以后就死心塌地一个人拉扯孩子,又当爹又当妈,还事事都做得那么好,大家看着心疼啊!
村长摇着头走了。
这回,黑子爹又呆住了。怎么办?
救人
“快来人呀,救命啊!胖丫头掉河里啦!”外面传来惊惶凄厉的呼喊声。
黑子爹听声扭头拔腿就往外跑。
小村虽然不富裕,但围绕着这肥沃土地的边上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白天孩子们喜欢在河边嬉戏,孩子们多少都会些水性。天已经黑了,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孩子落水呢?
等黑子爹跑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几个水性好的人已经在拍打胖丫头的后背,让她把呛的水吐出来了。她娘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大哭一边数落,“傻孩子你咋就那么不听话呢,黑咕隆咚的你怎么就掉河里了呢?这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儿,那让娘咋活呀?”
胖丫头是个黑子同岁的村里的孩子,平时也经常在河边玩儿。
“谁把胖丫头救出来的呀?”
“胖丫她娘,你赶紧回去给丫头换身衣服吧,这湿漉漉的,孩子别再闹病了。”
村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是呀,你们谁先来的,看见谁把胖丫救上来的了吗?”
“我,我是第一个来的”,二柱子说,“我听见有人喊胖丫掉水里了,我就往这边跑。等我跑到这儿的时候,胖丫已经被救出来在地上了。我就着急要给她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当时旁边也没人呀!”
“那是谁喊的,胖丫掉河里了的呀?这可是积德的好事呀!谁呀?”
村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发现的,谁救的人。
“唉,看来是做了好事不想留名啊,行了,大家都散了吧,回去以后都告诉自己家人,都离这河边远点,以后别再出事儿了!”村长让人群散开了。
村头的破草房外,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地溜边回来了。还好,没被人发现。
突然,屋内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进去。女人刚要惊呼,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别怕,是我。”
女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唉,我听声就猜到是你救的她,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你要是出了事儿咋办?”男人一边给女人找一件干衣服一边压低嗓音说,他似乎对这小破茅草屋很熟悉似的。
“那怎么办?我也不能眼看着孩子就这么被淹着了呀,她跟黑子是同岁的孩子呀!”
“唉!”男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明天村长他们要烧掉这个茅草屋,我看一看还能不能再去劝劝,要是万一不能,你得先提前收拾一下东西,我再给你另找地方。”男人看着女人商量道。
“我已经这样躲了五年了,难道我还要继续这样躲上一辈子吗?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做人吗?我得的是病,我不是灾星!”女人哭了。
男人把女人抱在怀里,也流下了眼泪。
被发现
“我刚才好像看见这边有人影,是不是在这破屋里?不会闹鬼吧?”草屋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闹什么鬼?就你胆子小。咱村向来是平平安安的,哪有什么鬼,别瞎说!”这是村长的声音。“这屋子等天亮了,就找几个人把它烧了吧,省得占地方碍事。回头把地收拾收拾,还能让黑子爹种点庄稼拉扯娃长大,这几年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不好过啊!”村长叹口气,“咱都到这儿了,进去看看里面还有啥没有,别明天一把火全烧了,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喽!”
破草屋里的男人跟女人大眼瞪小眼。咋办?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躲哪?
“快,把我埋草底下,撒楞点!”还是女人反应迅速,她已经贴墙边躺下,并往自己身上划拉干草,企图把自己盖住。男人也回过味来,几下子就把地下的草都堆到女人身上。幸亏干草之间有空隙,不然女人非被憋死不可。
破旧得称不上门的门被推开了,村长和二柱子走了进来。
“咦,黑子爹,你怎么在这儿?”俩人面有疑色,村长惊讶地问。
“你不是说明天要把这儿烧了给我种地吗,我来瞧瞧。”黑子答道,“村长,这屋收拾收拾还能用,就别烧了,怪白瞎的。我再从别的地方种地呗,咱村那么大地,咋就非要这块呢?多费事啊!”黑子爹变着花样说,他不想烧掉这个破草屋,女人还在这里藏着。
“哎呦,我踩着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一个人?妈呀,不是鬼吧?”二柱子长得大,可却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小鬼。他在草屋里四处看看,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女人的手上。他嗖地就躲到了村长身后。
“谁?起来!出来!”村长大声喝道。
草堆一点动静都没有。村长不由得怀疑,“二柱子,你小子就吓唬人,啥也没有啊!”他回头敲了二柱子脑瓜一下。
“不是,村,村长”,二柱子吓得直哆嗦,他结结巴巴地说,“真,真的有东西,不信,你,你踢踢……”
村长伸腿要踢过去,黑子爹挡住了村长的脚。“村长,别踢!”他弯下腰,扒拉开草,把女人拉了起来。
“啊,鬼呀!”二柱子吓得大叫起来。
真相
“柱子,别喊!”黑子爹对二柱子说。他把女人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二柱子和村长往后退了退。
“村长,这是小莲,是黑子他娘。”
“黑,黑子他娘?”村长也不知不觉间结巴了,“黑子娘不是早死了吗?”
“啊,鬼,鬼,鬼呀!……”二柱子一听早死了的人又站在眼前,他又开始哆哆嗦嗦地喊起鬼来。
“闭嘴!”黑子爹终于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二柱子一下子就闭上了嘴。他惊恐地看着黑子爹。
“村长,小莲她没死,当年,我把她藏起来了,后来就一直在这里。早上天不亮,大家还没起来时,她跑到外面山里,晚上天黑大家睡了以后她再回来。”黑子爹向村长解释。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没死?”村长气得嘴唇直哆嗦。“她是个灾星啊!”村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黑子爹,“她,她当年都抽抽了,嘴里都已经吐白沫子了,身子也僵得都直了,那还没死?你赶紧把她赶走,要什么女人没有,非找她呢?你呀你!她就是灾星,不能留啊!”村长一想起当年这女人吓人的样子,就觉得又气又怕。黑子爹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这个灾星,人没死,也不能再留了啊,会祸及村里人的!
“村长!”女人给村长跪下了。“村长,我不是灾星,我也不是祸害。我活了五年也躲了五年了,咱村不是一直平平安安的吗?我不是祸害啊!我的黑子一直都没有娘,我只能偷偷地看他,我也想娃啊,我也不想让我的娃一直没有娘啊!村长,我的病好了,我不会连累咱村里人的,你就让我回家吧!……”女人哭诉着。
“村长,你就让小莲回家吧!”黑子爹也在边上央求,“这几年,我也到镇上打听过了,小莲不是灾星,她得的是一种叫癫痫的病,大夫说能治。还有,这几年,她也没犯过病。她不会祸害咱村人,村长,你就留下她吧!”
“那也不行!这个女人就是灾星,她才一出来,胖丫头就掉河里了,你还说不是她方的?不行,赶紧把她赶走!”村长是丝毫不妥协。
下跪
“娘,娘!”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奔过来,扑到女人怀里,“娘,你真是我娘吗?我也有娘了,我再也不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了,娘……”黑子根本没觉得害怕,没觉得陌生,甚至没想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女人,却觉得她就是亲,他趴在女人身上大哭起来。他就是觉得委屈,以前惹祸时爹打他,他没哭过;被村头的大狗追着咬,他没哭过,从房顶跳下来摔破膝盖出血了,他没哭过——可现在,他就是想哭。他也有娘了!
黑子也给村长跪下了,他用膝盖跪着走到村长面前,抱着村长的腿,哭着央求:“村长爷爷,你别让我娘走,以后我听话,我不淘气了,我看着娘,你别让她走,我不想没有娘……呜呜呜……”
“村长爷爷,你就让婶婶留下吧。黑子哥做梦都嚷着找他娘,我不想让黑子哥哭。”黑子的跟屁虫莫莫也来了,也跪下帮着央求。
“村长,小莲她不是灾星,刚刚是她救的胖丫头!”黑子爹也跪下了。堂堂五尺男儿,也是泪流满面。
“啥?胖丫头是你救的?”村长不敢相信地问。
“嗯,黑子爹刚给我送完饭,我想把饭碗拿河边洗了,正好看见孩子追小狗,连人带狗都掉下去了。我着急,就喊了一声,然后就下河了,还好河浅,大人咋也比娃能耐。不过,我没来得及给她控水,就有人过来了,我就只能悄悄藏起来了。”黑子娘脸上还有泪水,给村长说了刚才的情况。
额,村长不知道该说啥了。
“村长,”二柱子在村长身后边,也拽拽村长,“要不,就让他们回家吧,怪可怜的。”他还是个心善的人。
“嘭”,村长又敲了一下二柱子的头,“你说留就留啊,这个灾星……”
“村长爷爷,我娘不是灾星!”黑子梗着脖子大声喊,打断了村长的话。
“村长,镇上大夫都说了,这是病,能治。不是灾星。我保证,不会祸害村里人!你看就让我们回去吧!”黑子爹也央求着,眼圈还是红的。
“真!能治?是病?不是灾星?”村长犹豫了。
“能,能,能,能治能治!”黑子爹连声说。
“那等明儿问问大家伙吧,这么大的事,我一人说得可不算……”村长留了活口。他不再说话,扭头叹着气走了。
留下四人,喜极而泣。
“娘,你能回家吗?”
“能,一定能!这回,我不会再让你娘受苦了。五年了,她藏了五年了!她得的是病,能治!”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