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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半一过,隆鑫三轮车厂门口涌出了一批批穿着各色衣服的工人,他们没有统一的着装,穿得破破烂烂,像讨饭的丐帮。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而难为情,而是高高兴兴,说说笑笑。他们三五成群,活跃的还跳两下,手上脸上还带着些没洗净的灰,好像一群刚出笼的黑蝴蝶。一出厂门,没了制度的约束和保安的监管,他们恢复了本性,爱抽烟的慌忙点上一支烟,使劲抽两口。不吸烟的则像蝴蝶一般飞到了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违法商业街,来了就搭,走了就拆,夏天就为遮个阳,冬天就为挡个风。这个商业街每天的营业时间极短,只有中午时才热闹几个小时,点一过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正是工人下班时间,各色的小贩都聚来了,帐篷搭好了,锅里正冒着烟。
卖煎饼果子的、卖鸡蛋灌饼的,卖皮带袜子的……小喇叭里也不停吆喝着,“卖浆面条、焖面送鸡蛋汤……”“米线、热干面、丸子汤……”他们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唯恐错过了每一次发财的机会。
他们个个使出了看家的本领,他们看到每一个经过的人恨不得上前拉一把,“来吧,吃一碗吧!经济实惠,一碗不够两碗,吃饱为止。”“大锅菜、馒头随便吃。”
大多数工人和经过的路人经不住老板们热情地招呼,再说谁不图个便宜、图个肚圆。很快,他们就落座了,很快吸溜吸溜吃起了面条。慢一点的面条也已经下了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面条不停翻滚起来。此时,说话声,吸溜吃面声,嗞嗞炝锅声和着葱花味,还有稍许辣子味在头顶上空蹿来蹿去。
李亮也是隆鑫三轮摩托车厂的工人,别人都下班吃饭去了,而他还在忙活着,他要趁这个点备几筐料。他是个老工人,少说也干了二十多年,肯定不是这个数,连他自己哪年哪月进的厂都记不清了。反正刚进厂时,他是孤身一人,现在不但有了老婆,老婆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大的现在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小的也十一二了。不过,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想到这他就会偷偷笑。但孩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立刻不笑了,因为孩子早超过了他一头。
他身子才一米六多一点,这就衬托得他有些胖了,其实他是不胖的,加上衣服也不过一百二十斤。等他备过料,吃饭的人当然少了许多。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就喜欢吃个玉米面饼子干菜什么的,浆面条是他的最爱。
他刚穿过马路,卖浆面条的老王就笑着给他打招呼,李亮没有回复就朝老王迈了过去,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天不下雨时,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因为他有这份爱好。日久生情,日子久了,他们有了感情,自然就会唠唠嗑,有时是闲聊,有时也会探讨一下比较深层次的话题。他们做不样的事,但是属于同一个阶层。
李亮刚坐下,饭还没上来,一个痴痴呆呆的女人却笑着向他走去。那女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穿一身红色的睡衣,手里拿着一个蝴蝶。她嘴里不停嘟囔着,“我叫你飞,你飞不起来了,你永远都飞不起来了。”说完拇指与食指把蝴蝶的两个翅膀捏得更紧了。
老王看见了连忙给她递过去了一个烧饼,然后又对她说,“少不了你的,快走吧!”说着使劲对她摆着手。打发走了那女人,老王还自言自语地说:“太可怜了。”
那女人见老王对她摆手,她完全意会到了,转身就迈向了路边的绿化带。到了绿化带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同她手里的蝴蝶玩了起来。她手里的蝴蝶早已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只是还没有死透,翅膀还能微微地颤动。她先傻傻地望着那只蝴蝶,望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就嘟囔起来,“我让你飞,你永远都飞不起来了。”然后一个人又哈哈笑起来。笑够了,她又把蝴蝶放在地上,蝴蝶拼命挣扎着,只是连平衡都不能,只有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地噗噗拍打着地面。
“吃吧!”这时老王已经在李亮面前放了一大碗浆面条,上面放着一小勺黄豆和几根腌了不久的芹菜。大概是那几粒小黄豆,或许是那几根芹菜勾起了他的食欲,也可能都不是,说白了就是真饿了。不饿就奇怪了,他干的可是体力活,要把铁撸来撸去,要从这个案子撸到那个案子,还要放在一个简易的四个轮子支撑的小车上。小车简单得很,由四个轴承组成。轴承推起来吱咛咛响,宛如唱一首不知疲倦的歌。
流水线、流水线,都是省力省时的机械化,其实则不然就是全靠人翻人推的一直线。推下去,抬上去,两个人拉起来,一下不拉他就停下来断了线。
放下了饭,李亮就埋头吃起来。老王却没闲着,他又折了回去,又重新走到车前,拿了一个烧饼朝李亮走来。走近了,他把烧饼往李亮面前一放,说了句,“还热着呢!趁热吃吧!”此时没有其他食客,他就对着李亮坐了下来。
老王一坐下来,就对李亮说起了刚才的女人,“你还记得刚才那个女人吗?”李亮一惊筷子掉到了桌子上,“你,你,谁不知道呀!一个二百五。”“不错,是个二百五,可她也是一个人呀!并且她也有名有姓,叫王聪聪。”
“叫什么来着?你再说一遍。”“王聪聪。”听罢,李亮哈哈大笑起来,“还聪聪呢!不如叫个两响炮。”
说完,李亮扒完了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饭,手一抹就准备离开。可老王却给他递过去了一支烟,他自己也点了一支。李亮又坐下了,他刚好可以消消食,今天吃得有点猛,他隐隐约约感到胃有点不舒服。两人就这样抽了起来,等半支抽完了,老王的兴致来了,她先瞟了一眼边上绿化带的聪聪,就讲起来关于她的故事。
聪聪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小时候聪明伶俐,人见人夸。可是当她长到十岁时,一次高烧过后,就完全痴呆起来,整天没完没了说一些不着边的话,智力也下降了不少,简直就是三四岁孩子的智力,甚至比这个更糟,更奇葩的是她还爱捉一些活物来玩,比如青蛙、癞蛤蟆,蚯蚓、蚂蚱……还经常和那些活物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怪话。村上的大婶大妈每天从她身边经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有时还会摸摸她的头,替她捋一捋散乱的头发,然后苦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她的父母看到她这个样子当然不甘心,四处求医,小医院,大医院,以至江湖郎中,最后药是没少吃,钱也花光了,就是没有一点点好的迹象。他父亲为了给他治病一天能干几样活,精神上受打击,身体力过分透支,有一次干活时晕死在推沙车旁。虽然工友们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可当医生拨开他的双眼时,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太晚了,还是快抬走吧!”
此时,正好她的母亲也带着聪聪赶到了医院。当聪聪看着她紧闭双眼的父亲时却笑着说:“他装死,像蜗牛一样,一摸它就不动了,不摸它一会儿就活了。走,妈妈咱们走,一走他就会自个爬起来。”说完又咯咯笑起来。她母亲狠狠瞪了她一眼,于是她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小蜗牛你快快爬起来,你一爬我们就可以带你回家了。”她的母亲无力地转过了身子。
她母亲跑着去找大夫,“大夫,您就救救他吧!我们全家全靠他呢!”说着就给大夫跪下了。“快快起来。不是我们不救,而是我们无能为力,恐怕华佗在世也无法挽回他的性命,太晚了。”
医生说得一点没错,在回家的路上她父亲就死了。临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就是让她母亲好好照顾聪聪。这当然了天下又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女儿呢?只是她再也没有能力为女儿到处求医看病了,只能让她吃饱穿暖。自此,聪聪倒是很少生病,吃得红红胖胖。这也却是让她的母亲省了不少力。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月月,一年年,和她一样大的女孩都结婚生子了,可她连一个提亲的都没有。这让她的母亲又一天天发起愁。她总不能陪她一辈子,万一哪天她走了,谁来照顾她,于是她央亲托友,找媒婆,最后终于有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死了妻子的男人愿意娶她为妻。她替女儿见了一次那个男人,虽然岁数大了些,但人长得还算不错,唯一遗憾的是他左手稍有残疾。她的母亲想想自己女儿平时的傻样,也就不挑剔了,表示同意。
没过多久,只挑了个合适的日子,那个男人就把她接走了。这就算结婚了。结婚那天,老太太在村头望着越走越远的女儿流出了眼泪,一方面是不舍,一方面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百年之后,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见老头子了,她可以给他一个圆满地交待。
人生嘛总也不会时时倒霉,第二年她的傻子姑娘却意外的怀孕了,还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高兴极了。在她的外孙百日宴上,她把她婆婆传给她的镯子亲自戴在了外孙手上,也算了了遗憾。
第二年,她的手有残疾的女婿就能经常带着她的傻女儿和她的小外孙苦果回家看她了。她时常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她时来运转了。幸福的生活没多久,在一个夜晚,老太太却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老太太死时,她的女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她女儿不但不掉一滴泪,还笑着说,:“我娘终于缩回了壳,再也不用爬行了,也不用飞了。”
当苦果长到七岁时,有一天,他的父亲去干活,她妈妈却把掺有灭草剂的牛奶给苦果喝,苦果没多想就一口气喝完了。喝下没多久,苦果就口吐白沫,没等他爹回来苦果就死了。
苦果死后,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再也不出去劳动了,还时常对聪聪骂来骂去,有时还打她。打过她之后,他又明白过来,又对自己煽起了耳光。有一天半夜,他又发疯了,说是听见苦果在村头叫他,他疯一般向村口跑去,在黑暗中他刚好和一辆经过的大货车相撞了,他当场被撞个稀碎。
不管怎么样司机得负全责,自然得赔几十万。只是在赔钱时,司机却犯难了,原来这个家庭里只有一个傻女子,最后司机只有找到了村委会。村委会也很犯难,于是去了她娘家,看她娘家还有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愿意接受这笔赔偿,更重要的是赡养聪聪。
经打听她娘家还有一个侄女,于是村委会没耽搁就赶到了她侄女家,当她侄女明白来意时,却一口表示她不愿意赡养一个只会添麻烦的半傻子姑姑。又过去了几天,事情还是没有解决,村委会也着急起来。又过了几天,当她侄女得知可以意外地得到几十万块钱时,她却主动找到了村委会,愿意把她姑姑接回了家,并且还说她要把她姑姑当作亲爹亲娘养起来。当然几十万块钱非她莫属。
讲到这,突然有人喊:“老板,都有什么饭?”“浆面条加烧饼,一碗不够喝完再盛,喝饱为止。”“好,来一碗。”
李亮知道再不能继续,于是他识趣地站了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故事并没有完,如果事情就此戛然而止了,他也不会经常在吃饭点时见到聪聪晃悠在各个摊点前,他感到其中必另有隐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亮都在盼望着,盼望着再次见到老王。可偏偏不巧,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雨天,李亮明知这样的天气老王是不会出摊的。可明知这样,每天中午下班时李亮还是朝马路对面望了又望,直到看不到一个人影,李亮才心事重重地回到隆鑫大食堂,随便要了一份快餐无味地吃起来,往往吃不到一半他就没了食欲,于是就灰心地朝车间走去。
上班时他也经常心不在焉,不是忘了装绳钩,就是错装了加强筋。明明放上去的东西,等焊接时却找不到了,不得不再重复拿一次,焊上去。等翻底板时,原先找不到的配件却又摇身一变哐啷掉了出来,他常常都为自己的行为觉得好笑。
终于熬过了几天,天放晴了。到了中午下班,他就蹿向了马路对面,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咧嘴笑的老王。他一屁股就坐在了板凳上,一反常态拍着桌子喊:“老板,来碗浆面条,不加辣椒多放芹菜和芝麻酱。”
老王惊奇地看了看他,为他今天的奇怪行为而感到纳闷。不过,随即一碗带着芝麻酱和芹菜的浆面条就端到了他面前。他也学着他刚才的强调说:“老板,你的面到了。请慢用。”
太扫兴,只是今天的食客特别多。李亮喝了一碗其实就饱了,可他却又盛了一碗,他要慢慢喝,慢慢等。终于老王闲了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朝老王摆手,他好像已经有了知道怎样打开老王话匣子的法宝,老王没坐下,他就给他递过去了一支烟,然后又急匆匆为他点上。老王吸了几口,马上就眯住了眼,他又接着前几天的话茬讲起来。
聪聪的侄女是顺顺当当把几十万块钱揣入了自己的腰包,可她并不真心对待她姑姑,每当吃饭时她就把她的傻姑姑赶到大门外,并把她撵得远远的。自然就有了大家经常看到的一幕,经常见她姑姑在饭摊前晃来晃去。遇到好心的就赏她一口,有时没人赏她,她就扒垃圾桶,扒到什么就吃什么。
聪聪也会经常会来到老王的饭摊前,他就会给她满满盛上一碗。有时,老王卖不完了,也会给她盛上两碗让她带回家吃。可她的侄女竟不允许她这样,说她把病菌带回家了。只要她看见她姑姑这样,她就直接夺过她姑姑手里的东西扔了。
说到此老王泪珠滚了下来,李亮也听得落泪了。李亮朝绿化带边上望了望,聪聪却乐呵呵地还在同一只蝴蝶玩耍,蝶的翅膀黑黑的。她用嘴吹吹它,它微微动了动翅膀,不吹它就立刻停止了颤动。
李亮走近了她,她朝他笑笑,然后说:“你也同它玩玩,一玩就快乐了。”说完她又把蝴蝶扔在了地上,竟咚咚地跺起了脚,蝴蝶随着她一上一下地跺脚,也向前微微颤动着。李亮很担心她会不会一下子结果了它的性命。可十几次过去了,她竟准确得像个正常人一样,每次都是和蝴蝶相差一点点。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他正准备回厂,却听见她放声大哭,“蝴蝶死了,是你害死了它,你赔我。”
李亮再看,蝴蝶死了,翅膀也碎成了一块一块。一股风来了,风吹着那个轻如薄纸的蝶身一起一落。踏碎的蝴蝶的翅膀拼着命追着属于自己的肉身,每次都好似接住了,其实都是相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