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三月,梅花纷落,桃花初绽。春风自南方拂来,掠过燕台,驱散冬的冷冽与死气。
破晓时分,阳光撕裂苍穹,洒向凡尘。街道两旁枝丫上的露珠,闪烁着水晶、碧玺、玛瑙、翡翠般的光芒,光耀夺目。云朵借风儿自东向西频频而飞,光影在街道上流动,宛如水晶宫浮现人间,如梦如幻。
有一书生,身着素衣,徘徊于西陌。其行止引得周遭众人私语:“又是此书生,近几日总在此地徘徊,莫不是因家中变故而受打击,忽地痴傻了吧。” 书生闻此议论,暗自苦笑,心中不由悲叹:“又有何人知我意。”
几日前的夜晚,书生心灰意绝,正欲了此残生,却于路过西街时,在桃树旁偶遇一紫衣丽人。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明眸善睐,修眉联娟。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然走近后,却能感到她身上的点点忧愁。其谈吐落落大方,言语似能抚慰人心,让人不由感叹真正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书生在心中默念:“世间有美貌者众,然感情细致又缅邈幽深者不足百之一二,如若能遇心魂契合如知己者,那真是万不存一。” 令书生遗憾的是,倾心畅谈至鸡鸣,红衣女子匆匆告辞,却未问其姓名。那次偶然之交谈,亦让书生一时忘却悲愁,他对这位女子念念不忘,然而数日徘徊于街道,却亦是娇魂觅不得。
书生心中满是对佳人的想念,同时又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然而他一次次回到相遇之地,却一次次失望而归。他对女子的寻觅之心,如蜜蜂追寻花蜜的决心,这周围柔美繁茂之枝条下已走过无数遍,亦未寻到半点踪迹。此时映入书生眼中之景色,皆似在嘲弄他一般,内心亦由期待变得沉重与孤寂。真是孤雁独鸳映双瞳,残柳败花戏单影。
一日黄昏时分,落日西斜。书生再次行于熟悉的道路,东风吹过,桃花落在其书卷上。他驻足远眺,晚霞似血,一道暖阳迟迟地照在西边一棵桃树上,美得令人沉醉。这时书生仿佛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驻目久视,只见那女子依旧一身紫衣,梳着高鬟,站立于桃树旁,桃花如同其高鬟之点缀。
两人对视,却又皆驻足不语。书生按捺不住心中之激动,欲立即表达自己乱如烦丝的思念之情,踏至跟前,竟牵起女子手来,突觉唐突,又不想放下,直至紫衣女子开口回应,方才作罢。
两人在桃树下盘坐,看那夕阳彻底落下,完成夜与昼的交替,看那星光点点,恭迎着月婵的降临。
在月光的倾洒下,两人聊至书生境遇。原来书生乃是当地秀才,九岁时身为九品县令的父亲去世,母亲便将年幼的书生和两位姐姐带回故乡独自扶养。因是家中唯一之男子,所以从小便拼命读书,希望考上功名,让家中老母放下重担。但现实残酷,书生十四岁时大姐因病而殁,十六岁时二姐所托非人,嫁给当地富商之子,却在短短一年内被虐待致死。今年刚刚及冠,进京赶考,却因看不惯朝廷权臣而写诗讽刺,被剥夺了录用资格。长期的理想竟无法再实现,回看自己二十年的苦读,仿佛毫无意义,一时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与信心,带着失落回到这座小城。原本已定亲的未婚妻一家,得知书生当官无望,竟直接退婚,而家中母亲亦伤心过度,驾鹤西去。如今的书生,真可谓是 “掸袖无尘四室空,掩面清泪冷衫薄。” 说到动情处,女子竟也一起陪书生痛哭,那凄苦状,真不知是谁更伤心。时间飞快,已至天明,女子向书生告别,而书生欲问其家住何处,紫衣女子却故作神秘,避而不答。
书生到家,面对空无一人之宅邸,一时伤心欲绝,醉酒入睡。睡梦中仿佛与那紫衣女子相知相恋,最终结为连理。阳光照到书生脸庞,书生翻身欲寻什么踪迹,却未寻得,于是他心烦意乱,急着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仍旧是空荡荡的房间和孤零零的屏风,原来只是一场黄粱梦,日已黄昏,却似天明。书生仍在半醒之中,仿佛一切又不是梦,因为梦中妻子的低语好像还在耳边。片刻后书生才彻底清醒,一声叹息道:“吾能遇此红颜知己,此生且无憾矣。”
愁思难耐,书生多想把那知他懂他的女子揽在怀中,却根本不知其踪迹。又是一日日的徘徊,一日日的等待。终于在一个月后的黄昏,在同一棵桃树下又见到了紫衣女子。这一日书生倾诉心中爱意,邀女子同住,女子亦欣然同意。这一夜两人极尽欢爱,自定姻缘,真是 “红帐暖香鸳鸯梦,娇声软语梦旖旎。”
第二天天未亮,女子便要离开,书生依依不舍,追问姓名及住址,只听女子笑答曰:“郎君你我心意相通,我已委身于你,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待能相告时,必定全都告知于你。” 书生听罢,只能放弃追问,任她离去。
之后每日黄昏,女子便会来到书生家中,清晨离去。两人虽未有高堂见证、天地为鉴,但早已私定终身,又有夫妻之实,便以夫妻相称。如此度过了半月,书生重新振作精神,点燃了生存的欲望。白天在家中接些抄书代写的活儿养家糊口,闲暇时编写小说卖于书坊赚些碎钱,心中又有了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一日书生外出,街边遇一穿着破旧之老乞丐,心中不忍,给予他一些零钱。老乞丐突然道:“年轻人心善,我见你面门发黑,似乎长期接触阴煞之气,最近是否遇到什么怪事?” 书生简单答曰:“没有怪事,只是我妻子白天不在,夜间归家。” 老乞丐大惊:“此必有怪,你妻子恐怕非人也。” 书生摆手,不愿与他多交谈,便离去了,但心中却产生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好奇。
这一日夜晚,月洒银辉,红烛摇曳,夫妻二人相依而坐,互诉衷肠,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她蛾眉微蹙,似乎有一丝忧愁,而眼眸中却似有繁星闪烁。时光虽逝,爱意却越发浓郁,书生将她揽入怀中,她听着胸膛沉稳的跳动声,心中安宁,呢喃着:“此生有君,足矣。” 书生轻抚她的发丝,回应道:“愿与你共赏日月星辰,共游山川湖泊,直至白发苍苍。” 这时,妻子之眼中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哀愁。夜晚的时间飞快,又来到了清晨,天还未亮,女子便已轻声下床,离开家门,这时书生从假寐中醒来,快步跟上,欲了解妻子的一切。
然而走到两人相遇之桃树下时,远远的书生只见到美貌的妻子化身为一具红粉骷髅,随即消失在桃树根下,书生心中大骇。等到情绪安定后,反复思量,对于妻子的爱胜过了恐惧,决定今夜一定向妻子询问真相。
一整天书生坐立难安,时而走到窗边凝视远方,时而又在屋内长久驻足沉思,手中的笔起落数回,竟未成一字。脑海中不断浮现各种画面,妻子是妖怪吸食人的精气?又想起曾经看过的落魄书生所写的杂记《倩女幽魂》,难道是像其中的女鬼一样身不由己?他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倍受煎熬,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盼望夜晚之到来。
夜幕终于降临,妻子踏入家中,只见书生愁容满面,又带有一丝恐惧之色,心中已是了然。当即伤心地先声道:“想必夫君已经知道我的真实面目了吧,不感到害怕吗?” 书生眼神低垂,转而又坚定地回应:“我看到你是骷髅所变,但我不相信你会加害于我,我原先的誓言永远也不会改变。” 妻子当即泣不成声:“有夫如此,再无所求。我今日便告知你真相。”
两人相拥而泣,妻子缓缓叙述道:“我非人也,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去世,我们也在前世就相识,而且也同样私定终身。然而前世却没有福分能长相厮守,甚至死无全尸,死后尸骨也不得相见。” 说到此处,女子再次哽咽。
再次忆起前世,原来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且早已心悦对方,只等书生考取秀才便上门提亲。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女子被刚封地到此的燕王看中,竟不顾众人阻拦,强行将其掳走纳为妾。而这燕王跋扈之名众所周知,仗着王爷的身份肆无忌惮,当地官员也都不敢招惹。书生因此积郁成疾,逐渐消瘦,衣带渐宽。光阴无情,岁月消逝,思念却并未消散,宛如看不尽的青黛春烟,望不尽的秋霜白露。幸许是上帝同情这对苦命的恋人,让他们在一个偶然的春日街头相遇,此时之女子已梳起高鬟,做高贵的妇人状,身边还跟着两个丫鬟。往昔之情愫翻涌,却相视无言。她的心猛然一紧,顿时五味杂陈,有惊喜,有悸动,有无奈。
再说这两位丫鬟,她们自幼便在王府为奴,受尽主子们的暴虐欺凌。她们曾经犯过错差点被杖毙,幸得夫人求情才保住性命。当时这位夫人因为面容姣好,备受燕王宠爱,在府内颇有地位,便将她们留在身边。因此,她们对于夫人忠心耿耿。在夫人的哀求下,她们为两人争取到了宝贵的独处时间,两人得以互诉思念,书生仿佛驱散了心疾,恢复了精神。此后,他们还约定以城内的一棵桃树作为通信之地,通过丫鬟传递信件,时不时以求神拜佛之名私会于桃树下。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的私情还是被发现了。燕王震怒,当即命人将书生押到王府,女子与两位丫鬟早已跪在厅堂。书生此时已无惧,当面与女子相拥,斥责王爷的跋扈与暴行。王爷亲自将两个丫鬟在二人面前枭首,并恶语相向:“既然你们两位情比金坚,那么我定不让你们如愿。” 书生被打断双腿,扔到乱葬岗给野狗分食,而女子被碎尸后埋葬于桃树之下,死时仍着紫衣。
此时的两人已是哽咽不能言语,女子勉强再道:“如今郎君已再次转世为人,而我可能心愿未了,恰巧桃木属阴可孕养魂魄,所以便以此长存于世。” 书生早已泣不成声,原想自己命苦,而没想到还有人如此挂念自己,再想起自己之前妄图轻生的举动,愧疚之色溢于言表,一时竟无法言语。许久后,书生安慰道:“既如此我们便是两世鸳鸯,现在又能再续前缘,我们今世定能长相厮守。” 女子听罢,也露出笑容。之后女子便不再回到桃树下,日夜与书生相伴,过着寻常夫妻的生活。
夫妻相守的日子里,他们朝起共赏旭日,暮落同观星月。闲暇之时,赌书泼茶,笑谈古今;玩闹之余,商讨书生的小说情节,时而争论,时而嬉笑。或品茗对弈,或同奏琴瑟之音,其乐融融。夜间,她们依偎而坐,听风赏虫语,静默不做声。妻子枕在书生肩上安睡,书生则静静地看着爱妻,不愿惊扰她的清梦。他们在这宁静的岁月中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心灵相通,感情愈发深厚。
好景不长,时间来到七月。那一日天空阴沉,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下起雨来。妻子最后一次懒起,唤来书生为她画眉。书生仿佛也早有预感,愁容满面。装扮完后,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朦胧。女子声音沙哑道:“我心愿已了,并且离开桃树后我也不可长存人间,而你我夫妻人鬼有别,再不离开也将影响你的寿元。” 她眸中含泪,写满了不舍、眷恋与痛苦,贝齿紧咬,身躯微颤,无言地诉说着内心的挣扎。书生双眼遍布血丝,泣不成声,哽咽道:“我来生定要再与你相见,前世今生我得到了你这么多的爱意,已经心满意足,来生定要等我。” 他的双手颤抖,手背青筋凸起,仿佛要把这丝温度深深地刻在脑海中。风悄然吹起,雨点滴落下,吹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他的衣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伫立,时间仿佛凝固。然而天道无情,紫衣女子渐渐消失,最终只听到嘱咐书生勿念之语。
书生就这么呆呆站立着,许久才回过神来,重又回到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好像与之前毫无区别,又好像截然不同。对!书生重生了,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人的记忆,这是他的救赎。回到屋内看到床上枕边多了两张纸条,一张写道:“希望夫君能找到她的两位侍女遗骸并为她们安葬。”另一张则写到 “夹罗委箧单绡起,君心莫忘暖寒衣。” 书生见之又是泣不成声。
时光飞逝,又是一年三月,书生再次来到那棵桃树下,这次周围聚拢了人,原来是有人在这下面挖出了一具破碎的尸骨。书生得知,回忆再上心头,却先上眉头,当即认领收敛,郑重安葬于祖坟之中,上刻爱妻紫衣之墓。并在同年找回了两位侍女的残骸,将她们的坟墓从乱葬岗迁至妻子墓旁。
往后每日书生都会在墓前闲坐片刻,无泪也不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做任何表达了,只是回忆那朝夕相处的三个月的神仙时日,便已充实。那可是整整三个月的美梦啊!又有几人能得世间之真情、无外物算计之真爱。而自己得到了。这已经足够自己回味一生了!
谨以本文献给皖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