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河流,流经第64道拐时,戛然而止,不再前进。
推开衣橱,大衣架下,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六百元钱静静的躺在那里,那是两个月前,已病入膏肓、生活难以自理的母亲费力完成的一桩心愿,她的病在昆明各大医院医治接近两个月,似乎没有很快缓解的可能,她要从昆明回老家休养了,她给她35天后过两岁生日的孙子留下了礼物,之后,从大理又到成都华西医院手术,尚未从脑部大手术的麻醉和危险中完全解脱的母亲,居然再次亲口提醒我,一定要记得这个事情。
母亲小名“玉妹”,1953年5月3日在大理州永平县博南镇坡脚村初一铺出生,自幼和她的外婆常住,下有弟妹四个,她排行老大。母亲小学毕业后辍学,在十六岁那年参加了工作,大理公路四团永平段(现永平公路管理段),据说还任过那个单位的团委书记,长期从事320国道和永平县跨境省道的一线养护作业,保障公路畅通的劳动量和务农相当,青春记忆大多留给了那大大小小的设置在远离城市、盘踞野外的公路侧畔的十余个高高低低的道班房,“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是母亲工作环境的真实写照。
母亲读书不多,但文笔不错,我小学三年级、五年级曾两次转学到离家有60公里远的杉阳小镇中心完小念书,每个月,母亲会给我写一封信,三五页纸,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思子殷切,常常看到落泪。从小,我就爱拉着母亲的手,那双长年浸泡在洗碗水、洗衣水、洗菜水、帮我洗澡的洗澡水里的手,掌纹模糊、老茧遍布、指丫腐红,却祥和、温暖。最后一次握那双手,已经冰凉,没有温度。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母亲除了珍惜大自然的馈赠,把父亲带回家的诸多山珍烹调得滋滋有味外,她更爱与水打交道,整个家庭被她和水的默契配合下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木质的床板、水泥的地板也要水洗水擦才放心,逢年过节更是一人承揽所有家务,擦得窗明几净、卫厨无尘,铺盖行李洗涤一新,就连日常衣物也嫌洗衣机洗不干净,亲戚打趣给她起了外号“卫生部长”。母亲与水有缘的另一个佐证是她超乎常人的多愁善感,遇到有人倾诉几句不幸,就自己伤心得不行,泪如珠帘雨下,久久不能平复,更不用说在我外出求学、工作每次回家又离开,在家门口和她的短暂分别,也如生死般刻骨铭心。
母亲用度超级节俭,退休搬到下关居住后,听父亲说,连家附近的菠萝村农贸市场里两元一捆的小青菜都不轻易采买,吃得简简单单,这舍不得、那舍不得,总说要攒钱给子女儿孙帮补种种。以前,我总说她心多主意多,到双龙商场买件一百元的衣服,隔天不满意还要坐几趟公交去换,哪里知道,母亲是想了多久才打算置办那一件新衣,还不得慎之又慎。而她为儿女确实出手大方,关键的买房、买车或小生命降临时刻,少则几千,多则数万,倾尽所有。昨天,买了母亲最爱吃的蛋清饼,以前一袋大家分着吃很快可以吃完,如今,哎!
母亲极重感情,很多人和事外人看来很平常,经过了很多年后,她却仍无法释怀、淡忘,抑郁寡欢,仿佛不值,可想想当今能有几人那么在乎情份……母亲挂我,从小至大只唤乳名“军”,她晓得我自小挑嘴,因此,每年雨季过后,鸡枞菌上市,她必定会熬上几夜,用上好的鸡枞、花椒、豆油等材料精心煎炸成大大小小十余罐油鸡枞,手法独特、香鲜可口,每次还反复叮嘱:“一半留着自己吃,一半要送给关心你的老师、恩人。”忘不了母亲送我人生中第一个乐器“口琴”、忘不了母亲送我第一双皮鞋“登云牌”皮鞋、忘不了母亲送我治理青春痘的“姗拉娜”软膏……参加工作后,母亲和我大多用电话联络情感,通话次数却随着忙忙碌碌越来越少,交流断层、信息不对称,但她逢人便说:“我对不起儿子,他15岁出的门,在外打拼,吃了多少苦!”我原也自以为是,现在才明白,养儿才知父母恩,最难报答的是怀胎十月、是初生三年守护生命的片刻不得安宁……
母亲超爱她的孙子,她叫他“小猴子”,“小猴子”生下来刚睁眼就见到了他的奶奶,从此,宠爱万分,无论洗澡、喂食、把屎把尿还是孩子哭闹时、生病时的多少彻夜难眠,孩子笑她笑,孩子稍有差池她便揪心如焚、坐立不安,“小猴子”1半岁前,奶奶还能吃能睡,不想越往后身体越吃不消,其中带孩子的劳心费力可见一斑,后来,母亲头部疾病、心中积郁难以支撑,家人起初也不太重视,不想已是母亲可以承受的极限,我却没有及时倾尽所能,为她消灾止疼,唏嘘不已、悔憾终生!36年来看到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哭泣也是那么伤心……我的奋斗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叩问生命起源从此幽暗无声。
母亲常说我和她很像,诚然,母子连心。我最佩服她的就是每次我遇到什么不开心的,还没开口,她就能猜出八九,说的是大白话却句句戳中灵魂。这么多年,我却把她丢了,在我看电影时把她丢了、在我玩手机时把她丢了、在我聚会狂欢时把她丢了、在我旅游观光、好高骛远、追求虚妄时把她丢了……可她,还停在原地,停在我背着书包跌倒等着她搀扶的田埂、停在当初送别我的车站、停在为我炖鸡蛋的厨房、停在我迟迟没有归家的路灯下、停在我每一次经历挫折的心疼、停在了母子相拥而泣的416公里外的家门……
蜀军·2016年7月·笔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