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京七年,每次有朋友向我探问行游南京的日程,我都会不自禁地推荐可于晚间时分聆听昆曲的兰苑剧场。
读书时,很多个周末,学生票对折20元,就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清幽神醉的夜晚。由于受众较少,买票三次之后,守门的老大爷已经与我有了点头之交。
已经过世的爷爷是个老戏迷,不仅听戏,也时常哼呀两句,不过尤以京戏为多。在爷爷的熏陶之下,我开始爱上听戏。简单地说,是迷恋其错综复杂的情节,一幕一幕完整的演义故事。而这一切远不及后来的昆曲对于我的震撼。生于世故,轻履红尘。看罢昆曲,即便是几出折子戏,也让我沉醉其中,恍有隔世之感。
第一次听昆曲是十年之前,江苏省昆剧院推出精华版《牡丹亭》,编剧张弘、柳梦梅饰演者石小梅、杜丽娘饰演者孔爱萍亲临现场做讲座宣传,随后第一次去到兰苑剧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当惊鸿一瞥其貌,那一唱三叹的调子、雅丽多彩的清词、舞台身姿的韵味,惊艳中为之沉醉。
单以精华版《牡丹亭》中《惊梦》一折举例:
《牡丹亭》一剧,因为其“至情”之性感人至深四百余年,娄江女子俞二娘读《牡丹亭》后自伤身世、悲愤而亡;钱塘女伶商小玲演《寻梦》一出时伤情过度、气绝而逝。牡丹亭里生生死死,为它黯然神伤的岂又只是俞商二人?那场绚丽销魂的幽梦、那段唯情唯美的至爱,一个情结,缠绕了世人的梦几百年。
《惊梦》这一出从丽娘梳妆游园而始、到梦中相会却被杜母打断而终。
游园之前,丽娘孤身一人独步于闺房外的幽深小院,“梦回莺啭乱煞年光便,人立小庭深院”,曲笛悠扬的氛围中,流水般委婉绵绵的调子柔软进人的灵魂深处,沉沉地浸润。
随后,春香为其梳完宜春髻子,从梳头、挽髻到戴钗、修饰,一系列的动作都是虚拟,但虚拟之外却有一份神似,真切地描摹出丽娘梳妆打扮的全过程。
之后,主仆二人赶往后园。丽娘手持镀金小扇,唱到“袅晴丝吹老闲庭院,摇咏春如练”时,水袖轻甩,远处的风景似在跟前。这时,两组对比反差通过演绎者的曲词、神态、动作表现得十分显著。一是春香与丽娘,一动一静间可见丽娘温柔稳重的闺秀气质与压抑情致,两人的舞台动作更是错落有致且左右前后相互对称,长袖漫飞出一朵朵白云,和着委婉的笛音合拍成无际的缤纷,姿态风雅而风流。二是丽娘自身的内心矛盾,向往自然,热爱青春又因初出闺阁而娇羞犹疑。梳妆打扮本为人欣赏,丽娘却唱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愁颤”,通过委婉的唱词、演员由内而生的神韵,丽娘那“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的心理被演绎得惟妙惟肖。
推门是这一出的亮点,在这里,门已不单纯是物质上的园门,它更是一扇死亡之门、生命之门。只有打开这扇门,丽娘才会追求这种事物,最终相思而亡,否则只会寂寂地过完普通的一生,无波无澜,无喜无忧,但也只有打开这扇门,丽娘的生命层次才得以超越。园门打开的刹那间,整个舞台转入到一片春色之间,以极其强烈的视觉美感震撼着观者。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初入园时,丽娘尚是稳重中暗含喜悦,突然间感景伤怀联想到自己的心事时,丽娘的神色骤变,一扫先前的喜悦,满含凄楚;调子也转向悲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听觉感受上,同声字“断井颓垣”之“井”、“良辰美景”之“景”,一为尖音,一为团音,缤纷参差,给人以极美的唱腔演绎。动作观摩中,动作与景色环环相扣,描摹暗含,尤其“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句分外明显,草木风物中融合着丽娘的喜怒哀乐。观者在低低唱和之间,蓦然感到伤碎之感。愁情如水,怨而不怒,清音散于流水落花之间。
春香离去后,惟丽娘一人在园中感伤。绚丽春色触发起她深潜内心的情思,从而产生对才子佳人密约偷期、皆得成眷属的倾慕,“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牡丹亭下,丽娘昏昏睡去,似应了黛玉的那句“每日里情思睡昏昏”。观者心中,遥遥之思也已被丽娘那份感叹触发,弥漫开来,心中不自觉地凝融出一种雅致凄清又无限悲凉的酸楚。
感伤其间,一群花神翩然而至,簇拥着丽娘、梦梅相逢相会,场面之绚烂顿时解开抑郁在心中的感伤,忧愁之心转为甜蜜。杜柳二人在心灵对流、眉目企盼之间,便达到精神的默契,“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沉寂在骨子里、由人生深处涌起的悲凉油然而生。好梦易醒,美梦不再,惟余一声叹息。
昆曲正是以这般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生活动作与情感意象。
正如白先勇所言,“中国美学是抽象、抒情、诗化的,它们有写意的传统。我觉得昆曲是把文字、音乐、戏曲、舞蹈融合起来,把中国美学表现得最为深刻、最为精致的一种文化艺术品种。”
它的文词唱段清雅深邃,在文学价值上具备相当高超的造诣;它的唱腔柔丽清婉,借助于昆笛的悠扬时抑时扬,时顿时挫,给人以一唱三叹的美感;它的舞姿丰富形象,写意与抒情相结合,左右与前后相错落,唱词与动作相配合,给人以灵魂的翩飞;它的内蕴广博而精深,诗文书画、笛舞乐衣,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传统艺术文化在戏剧中的集大成的绚烂。正因为此,方有其“百戏之祖”的至高地位。
六百年芬芳弥漫,漫长的岁月中,昆曲曾盛极一时,也曾消然静隐。四季轮回过后,它依旧如昔。“幽兰在空谷,香洁深难隐”,昆曲毕竟是飘散幽香的兰花,即使是深藏于花蕊的淡泊,亦隐不去它的彻骨芬芳。
身处繁华世间,有闲去聆听一曲,试问在那水袖款摆之上、笛声清韵之间,不醉的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