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省城后,面临一个现实的麻烦:上百公里的旅程,到底是叫救护车,还是自己开车去呢?大家愁眉不展,举棋不定。但见父亲一日弱胜一日,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姐弟几个一商量,决定还是冒险送父亲去省城。意见统一以后,首先娘几个想租顺风车上省城,或者救护车。想想路途遥远,怕华二爹受不了长途颠簸,于是代娣想到了坐火车,火车最平坦,最快,还可以买卧铺。只是不知道进出站怎么办,不知有没有病人专属通道。结果是焕娣读大学的女儿媛媛解决了这个麻烦。
是焕娣母女送华二爹去省城的,在车站,媛媛跟乘警反映了她们的困难,乘警带着她们走绿色通道,亲自把华二爹一行人送到卧铺车厢,华二爹终于平安地转到了省城医院。
华二爹的两个儿子嘉福嘉贵的家都在省城。只是嘉贵工作在外地,但年关来临,也快放假了。现在两个儿子照顾父亲就方便多了,白天华二妈招呼,到了下班时间,嘉福天天下班就过来。对父亲尽心尽力地照顾,加之因为现在工作要用到体力,他身体也锻炼得结实,只有他能抱得起父亲,所以有他在,华二爹要解手的时候,华二妈就不用把老伴拖到椅子上,一点一点挪动椅子到卫生间了。
过了一周,嘉贵也来了。年关接近,嘉贵媳妇孩子也都放假了。不知嘉贵用的什么办法,终于说动了媳妇,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望华二爹,华二爹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一丝微笑,华二妈则高兴得忙前忙后,给他们弄吃的。嘉贵的儿子吉祥的到来,给病房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它活泼好动,嘴又甜,四五岁的年纪,一进病房就大声说到,我来了,第二次来又说,我又来了,瘦精瘦精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表情,常常一下子就改变了病房里特有的沉闷气氛。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相比小孩,两个大人却差多了,嘉贵敬重媳妇,在媳妇面前好像缩手缩脚的样子,嘴说来照顾老人,却想不起该帮点什么忙,有哥哥姐姐依靠,他乐得于只管在一旁或待着,或玩手机。侯玲就更不用说了,拿着平板电脑,还带着一本有关经济发展史的书,轮番玩玩看看。吉祥要么跑出跑进,要么玩他的“I PID”,一家人倒像客人似的还要华二妈招呼。
代娣也放假了。几次跟华二妈说她要上来,华二妈说你两个弟弟都在,你就别来了,好好休息几天。代娣先是听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来省城医院以后,做康复理疗,又根据检查结果,该补的补,该降的降,总体状态好多了,她先着实松了口气,回归了自己的生活正规,整天走路锻炼,还去做了几天艾灸。可是有一天跟母亲打电话,听着母亲语气不对,再三追问之下,才说是她小儿子吼她啰嗦。她大儿子又说她袒护小儿子了。代娣一听心又悬起来了,以其在家里牵肠挂肚,不如上来搭把手,就算来陪陪母亲解闷,烦恼时劝解劝解也好。于是代娣就上来了。结果有一天华二妈对她嚷到:
“叫你不要来不要来,趁假期好好去处理一下你脖子上那个包包,你硬要来,给是来表现你比别人有孝心?!”
我的老娘啊!你为什么非得要用这么难听的话来表示你的关心呢?我要治的不止我的甲状腺,还有我的日益严重的鼻炎,和每个月一次疼得要命的痛经,可是我现在哪里有多余的钱和充足的时间来照顾我的这些小毛病啊!要不是你说你儿子吼你骂你了,我为什么非要月经不干就巴巴的跑来受这份罪?
想想母亲一贯这样,哪个对她好,她就把自己的委屈朝那个人发,代娣终是慢慢把这些话反刍之后,连毛连屎地吃下肚里去了。
第二天,她领着孩子回去了,不是跟母亲计较,而是觉得代着女儿在这里,晚上又照顾不成华二爹,还增加吃住负担,这十多天又是自费住院,所以为了减轻开支,她把女儿送回家,至于过年怎么办,走着瞧。
只有四天就过年了。左想右想,代娣又回来了。就算照顾不缺人手,来帮忙弄点吃的,洗洗碗也好。
转眼春节到了。嘉福和代娣两姐弟陪父母在医院过年,嘉贵家从家里炸些酥肉,土豆片之类的干品带来,嘉福则把焕娣带来的鸡肉,或者代娣带来的腊排骨拿回去熬炖,又带到医院来,医院每层楼都有一个微波炉,就在护士站旁边,家属拿来的饭菜可以拿去热,这给病人和家属们提供了很多方便。但由于病人家属多,微波炉却只有一个,所以去热饭常常要排队等很久。代娣知道母亲腿脚不好,所以常常争着去。每次她都从护士站拉跟椅子来坐着等,她有静脉曲张,她也站不动。
代娣上来时,本想着来安慰安慰母亲,打打下手,照顾父亲的事,按母亲的说法,两个兄弟都在,轮不着她了,结果她不仅要帮忙弄吃的,夜晚还要起来很多次帮父亲翻身,喂水。照顾华二爹现在已经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了。嘉贵白天来来,晚上就回去。嘉福虽说也在病房里陪着,可是他瞌睡大,华二爹那低哑的声音根本叫不醒他。所以夜里几乎靠华二妈和代娣轮流照顾,她们瞌睡轻,又为了让嘉福白天上班有精神,尽量不让自己睡得太沉。睡眠不够,代娣每天头晕脑胀,随时昏昏欲睡,却还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做这做那,有时候还得撑着眼皮强打精神把吉祥带出去玩,她想把活泼好动的吉祥带出去,好让华二妈补个瞌睡。一天下午代娣带吉祥玩回来时只觉头重脚轻,很想倒头补个瞌睡,没想到华二爹居然说她:
“你小老二,咋个一来么就只会说眼睛涩得很!”
代娣被这句话深深伤到了。小弟就白天带着媳妇孩子来看看,父亲跟他讲话轻言慢语的,怎么她做了多少,瞌睡严重不足,却落得这样一句怨言?她强迫自己不计较,却阻止不了心疼。她想到了远香近臭,她想到父亲长期没见着小儿子,肯定想他了,于是她自己劝说自己想开点,慢慢地心就不那么疼了。
代娣受了委屈,始终觉得心里闷闷的。嘉福看二姐一直在医院,白天黑夜的服侍父亲,挺辛苦。年初二那天姐夫也带着欣欣上来了,所以他希望二姐能好好休息休息,也省点钱。
但代娣拒绝了他。虽然朱梅不在家,吉刚一放假她就带着孩子回滇西娘家了,但是代娣想起去年的春节发生的事,她心里还格楞楞的不好受,此时还真不想去嘉福家。对于一个爱憎过于分明的人来说,既会爱屋及乌,也会恨乌及屋。因为吉祥的可爱,她原谅了冷漠的弟媳,因为朱梅的蛮狠,她不想走进她不在,但还是属于她的那个家。所以她跟嘉福说远了,懒得跑。
春节过后,华二爹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他的舒张压随时会掉到七十几,收缩压则低到四十几。一透析就掉血压,靠输白蛋白或者泵多巴胺维持正常血压。从新年过后,就没有再出过院了,住满半个月,医生就催出院,可是他那身体怎么出院啊!只好办个周转,继续自费住院。自费住院满半个月,又办周转,办成医保住院。每次办入院,都要进行一系列检查,现在他们已经办了两次出入院了,现在是第三次入院。
做了入院检查后,好几个指标亮起了红灯。心肌酶一直攀高,提示心脏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一开始管透引起的血栓还在随时可能进入肺部;这是机器告诉代娣他们一家的信息。一直利用假期,过春节都没有回家的代娣,则亲眼目睹着父亲的一系列变化:咽食越来越困难,咀嚼时瘦得皮包骨头的华二爹骨骼相碰,发出咕嘚咕嘚的声音;再是排便困难。先由嘉福抱到厕所,然后嘉福坐在华二妈或者代娣早就支好的椅子上抱着华二爹的上半身,然后代娣再搬根椅子,坐在对面帮忙抱着父亲的下半身,(起先华二爹不让,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因为解不出来的滋味太难受了)。最受苦累的永远是华二妈。她要用手按着华二爹的肛门,一点点挤出憋得发黑又虚腻的粪便。如果挤压成功,长期堆积在肠胃里的宿便的恶臭,便立时充斥着整个卫生间,并以光速蔓延到病房。很臭很臭!臭不可闻!可是,这不是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最受不了的是,折腾半天,还是解不出来,臭味出来了,大便不出来!等半天,华二爹支撑不住了,嘉福只好又使出浑身力气,把华二爹抱回病床。上帝啊!菩萨啊!你们到底是谁作怪?让我爸受这么大的罪?代娣常常边咽着泪水,边无语问天。
华二爹最明显的变化还有体重,不说那无形中消失的二十多公斤肉往哪里去了,只说代娣每次帮父亲翻身,触手处尽是骨骼,就知道华二爹已经瘦到只剩皮包骨头了!华二爹的眼睛也越变越小,眼眶有些浮肿,眼角随时分泌出一些白色液体;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到要凑到他嘴边连听带猜才能大体明白他的意思。翻不动身,提不起脚,那都是老生常谈了。最危险的一点:透析病人不能喝水。可是华二爹的嘴唇随时被烧干,随时想喝水,隔二十分钟不喝水,他就会舌头打滑,讲不成话。可是小便又解不出来。这对于其他透析病人不算什么,透析时透两三公斤水,就OK了。可是华二爹一透水血压就猛掉,一掉就达到抢救极限所以水也不敢透。每隔几乎半小时就喂给他的那大约五十毫升水,都去哪儿了呢?医生用譬喻给出了很好的解释:就如同雨水天发生洪灾,人淹在水里,我们可以看到,随着降雨量的增多,水正在朝我们上半身一点一点淹上来,目前华二爹就是这样的情形,水正在他的体内慢慢往上淹……
代娣每次喂他水,心里就想着,她又给父亲喂了一注射器毒——为了避免直接喂水喂不进去弄湿衣服,他们给护士要注射器直接推到华二爹嘴里。
种种折磨轮番光顾华二爹,可他都一一忍住了,从来不哼一声。代娣母女和姐弟唯一能看到的是华二爹脸上痛苦的表情,各种疼痛一一在华二爹脸上呈现,嵌刻在白天黑夜陪伴在侧的代娣母女和每天一下班就来照顾的嘉福的眼睛里,疼在他们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按医生的话说,华二爹心衰的迹象已经开始愈来愈明显了。
这时候代娣的小舅和小舅母打来了电话,代娣的小姑打来电话,代娣的小叔也打来电话。他们通过他们的子女从代娣那儿微信聊天获得的信息,知道华二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他们都打电话给华二妈。刚开始都是询问病情,然后循循善诱,一片好意地劝说华二妈,让她说服她的几个子女,把华二爹拉回老家。反正已经尽心尽力的医了,现在都这样了,也算是问心无愧了。他们还说,现在拉回去还留得个全尸,可以回到自己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万一在医院里熬到那一天,就只留得个骨灰盒,不划算。再说,姊妹几个还要过日子,家家都熬了拉钱越债的,以后日子咋个过?
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每接一次电话,华二妈就要哭型型唉声叹气几天,眼窝更加深陷,皱纹又堆几层,头上又添华发,衰老的步伐就又迈进一步。她这一变天,代娣又要努力使出浑身解数,先驱散自己头顶的乌云,让后再把阳光努力投射到母亲,和父亲身上。
不但华二妈,在老家合作医疗上班的焕娣也受到了这样的劝说,七大姑八大姨利用来找她看病的机会,不小心就把话题带到那个方向,她们都劝她拿主意,她是个大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代娣也接到了劝说电话。
院方主任也劝她们,想开点,七十多岁的人了,得了这病,也尽力医了这么久了,老人家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主治医生也说,他们对华二爹已经无力回天了,看着华二妈身体也不好,长期这么辛苦,太可怜了。他还在跟代娣单独谈话时告诉代娣,医院里曾经发生过一列:就是这种慢性大病,病期长,照顾病人又特辛苦,结果病人还健在,服侍的老伴长期劳累,得了急性脑梗,先走了!
其他人的劝说只让姐弟几个只动摇了那么几分钟,他们就让它变成耳旁风飘过了。可主治医生的话让她们姐弟终于有些动摇:
要保全母亲,就只有按那些亲戚劝说的那样,停止做透析,不再住院,把父亲拉回老家,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停止做透析而心衰,最终离去!
坚持医治父亲到最后一刻,就很有可能要牺牲母亲!
天呐!别让我们做这种选择!老天你太狠了,怎么能这么折磨我们?姐弟几个陷入了艰难的令人煎熬的两难选择中。
焕娣说,要不把爸爸拉回来算了。也给亲戚朋友们跟他道个别!可是,不透析又不行,做不出来啊!
代娣说,是啊!哪个做得出来?如果那样做了,以后怕要天天做噩梦!
嘉福说,反正不行!不能拉回去!
嘉贵说,嘉贵什么也没说。他出差去了,他们不敢把华二爹的危急情况告诉他。
华二妈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给是要把我熬死?等你们都去上班了,你小老二也去上课了,我一个人咋个整?
要不找个护工?给妈妈休息几天。或者妈妈也在,护工帮忙照顾?
找什么护工?一天一百老几,一个月四五千,你们给是有钱得很?给还要过日子啊!华二妈一听,简直气急败坏。
这盘棋走到这里,已然无解,代娣姐弟无法,只能就这样僵着,让时间来做决定。
一天,代娣在公用微波炉那里热饭的时候,跟一个大叔闲聊中说起父亲的情况。大叔听后立刻热情激昂地接过这个话头,说起了他的经历。据他说他小华二爹两岁。他也曾经历这样的境地:站不起来了!但他自己有一个信念:要站起来!一定要活下去!但也不能拖累孩子!必须要强迫自己站起来走路!他边说边指着旁边墙上的栏杆说,我就是扶着这个,一点一点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你看,现在我住院,透析,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儿子出钱就行了。 他的话就如同冬日里的一米阳光,立刻照亮了代娣连日隐晦的心空。回去她在华二爹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了几遍,华二爹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他突然就要华二妈和代娣扶他起来站站,他说,
“没时间了!等你们都去上班上课,你妈才照顾得了我。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爸,你太急了!咱们得慢慢来!咱们先从伸腿缩腿开始练。”
“来不及了!”华二爹有气无力地说。
“你一哈子么比屎还急!老早咋不像这样积极?叫你吃了饭多走走,你就只会盯着电视!”
“哎呀!妈——!爸爸,你不能急啊!来。先练习缩腿,用力缩!缩!对再用力!缩!好!现在用力往前蹬!别怕,我手扶着的,不会折着!对用力!哎,还是有点力量的——!咱们慢慢来!等嘉福下班回来再抱你站!妈,来,一个招呼一只脚!你右边我左边……”
晚上主治医生来查房后代娣追过去,问那个病人说的是真的吗?想从医生那里增强点信心。
医生说他也不太清楚,他进修刚回来。末了,他说,总之,很难!
代娣回来时,护士正在给华二爹上药——尾椎骨那里由于长期卧床,已经磨红肿了。上过多次药,刚好点磨磨又起了。看着父亲变形的尾椎,和红肿的伤处,代娣再一次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再鼓励父亲继续受这非人的折磨?他现在得有多受罪啊!爸爸!你那么善良正直的人,受这份罪的,为什么是你?
是该保全母亲?还是绝不抛弃?
是要选择少受点罪?还是鼓励父亲绝不放弃?代娣又一次陷进这无边的折磨。
就算是最善于制造矛盾的小说家,也设计不出这么让人煎熬的两难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