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悔,缘是非

  十岁那年,我站在散发着青铜气息的宫殿里,看着雕梁上那繁复的纹饰,丝毫不懂其意。

  母亲说,我此生不过是供人玩弄的棋子而已,不过是这个战乱年代他人角逐的牺牲品而已。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冷冷的,没有一丝暖意,甚至带了几分嘲讽,几分可怜。

  我抿紧了嘴唇,不懂她话中的意思。

  只因我是整个离国的神,我维系着整个离国的公平法治,主持着世间的是非。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也要依附于我来保证帝位的稳固。

  千百年前,我獬豸一族遭受天罚,几乎死伤殆尽,离国的先祖于天罚中救下最后一只獬豸,自此,我们仅存的最后一脉便留下辅助帝君。

  十岁的我喜欢跑去宫殿后的花园,那里有叶然在等我。我还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正脏兮兮的在花园里采花,摘了最美的铃兰花,谨小慎微的往回跑。我拦下他,刚想开口质问,就听见尖锐的声音响起,三公主盛气凌人的赶来,只不过叫你摘朵花,就敢如此怠慢本公主。她在看见我的瞬间偃旗息鼓,恭敬地行礼,拜见神女。

  我偏就带了气性道,不必,阿嫣担不起。看那公主唯唯诺诺地下去,复又朝叶然笑道,我一个人实在无聊的紧,你能陪我玩吗。

  至尊的人和至卑的人至少还是有一点是共通的——孤独。

  我的世界里最该依赖的母亲留给我的永远只有冷漠与疏离,在我最需要爱的年纪,叶然给了我所有的温暖。他帮我照顾铃兰花,在我生病的时候偷偷跑来看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陪我一起度过这宫中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我和叶然成为彼此世界里唯一的热源,互相温暖。

  十二岁那年,我照例去寻叶然,他抬眸看我,阿嫣,君上送五皇子出宫游历,我便该离开了。我盯着他,叶然的眸色很深,像一口古井,氤氲着浓烈的不舍和绝望。 最终,他眸中的亮光一点点寂灭,像在下一场漫天的大雪。我突然就明了了,心里便涩涩的疼,君上一向不喜五皇子,因其生母地位低下,难怪他到处被人欺凌,难怪他那么孤独。

  阿嫣,若是可以,哪怕倾尽天下,我也要一直陪着你。他说的一字一句,黝黑的眸中染上一层一层的坚定之色。

  太多的情绪积在胸腔中压抑的难受,因着他这句话找到了发泄口,用眼泪鼻涕蹭湿了他月白的外衫。小心翼翼的将父亲送我的玉玦递给他,缓缓道,我信你,定等你。

  我当真遵守了与他的承诺,一日一日守在这寂静的如一潭死水的皇宫,等他回来,点亮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四年后,离国帝京人人都在歌传,神女如何貌美,青丝垂肩,肤若雪白,眼波流转间如何倾国倾城,各国帝君均求而不得。可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守在这座宫殿里,候着那个人。

  很快,五皇子篡位的消息传来,他在并州集结人马,与城内的爪牙里应外合,借着先君大寿的机会,杀入皇城,一气之下,先君龙御归天。一切水到渠成,只待我这个神女点头,他便名正言顺。

  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小心翼翼的用我那通晓未来的神力预测着吉凶。

  第二日,我盛装踏上神坛,站在宫门口时,母亲抬眸,一字一句逼视道,赔上整个离国来赌你的幸福,我们的神女当真是悲悯众生。我转过头,不与她直视。她虽不喜我,但终是我母亲,是最懂我的人。只是我只任性这一次,这一次罢了。

  我站在离国最高的神坛之上,宣读神的旨意,五皇子彻,上承神意,下顺民心,命带龙脉,今立为君,愿昌盛离国百年。彻就站在君坛上,眸中点点星光,太过明亮,像是对权力的炽热,我不敢仔细分辨。

  登基之礼的前一晚,他孤身来我的宫殿。我笑的一如儿时的温暖,叶然,我终是等回你了。他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犹豫许久之后还是缓缓开口道,阿嫣,我回来了。带着深情,拥我入怀。我感受到他胸膛内有力的跳动,道,我等你点亮这里。

  彻终是帝王,他在朝堂之上表现出来的狠辣与嗜杀几乎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当初的叶然。仅三个月,便以雷厉风行之势扫除一切障碍,举朝臣服。

  那日,他牵着我的手站在宫墙上道,阿嫣,这大好河山若不与你共享,倒真是辜负了,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妃可好?

  所有的猜疑都消失不见,毕竟我等了这么久,他若不狠,又怎样稳固君位?我自发的为他寻找所有的借口。

  抬头朝他笑,歪着头脸红红的问他,我的玉玦呢?他脸色忽就一阵阵泛白,怔了许久后,道,阿嫣,当初入宫之时,掉了,是我不好,没护好你的东西。他眸中带了几分愧疚,盯着我,由不得我不信。我咬紧了唇,安慰他道,无事,不过是个物件,有什么要紧。却终是骗不过自己,父亲曾说,这玉玦的主人便是我阿嫣的归宿。可这幸福来的太不易,我不愿让它掺杂着犹疑与不安。

  大礼那日,母亲仍站在宫门口,脸上仍旧带着可怜,愤怒与委屈涌上心头,我忿忿开口,你自己无力抵抗命运,也不必将那可怜加诸于我。母亲并未回我,只是那可怜更浓重了几分,甚至还多了几分嘲讽,仿佛在嘲讽我如何与命运抗衡,如何成为他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盛极必衰,是自然运行的定律。离国历经几百年,又怎能承担起违抗天命的代价。数月后,离国大旱,民不聊生。

  民间谣传,神女福泽太厚,折煞了离国的龙脉。且姜国君主曾言,若得神女,免干戈三年。于离国而言,姜国免战无疑是东山再起的最好机会。只是彻从未向我提起。

  那几日,他寻了一味香来讨我欢心,名曰,美人悔。其香绵绵且悠长,似美人垂泪,其悔情深。

  两个月后,离国再无抵抗之力,全国的百姓黑压压的跪在宫墙下,求君上驱逐神女。彻浑身都散发着戾气,却是对着我的。我隐隐的问自己,他是叶然吗,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暗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

  天气渐冷,我已入姜宫三个月余,姜国位北,我拢紧了身上的锦被,终是不适应。轻轻抚上日渐隆起的小腹,想起彻来。我从不恨他,毕竟是我自私,才会有那场灾难,这代价本就是我该付出的。只是我与他的感情,也在记忆中模糊不清,找不到痕迹。余下的日子,只想守着我们的孩子,平静的度过此生。有了孩子,什么都不重要了。孩子是我余生唯一的希望了。

  姜王桓踱步进来,道,爱妃,近日身子可好?他笑的干净,温暖,且孤独,丝毫不顾忌我腹中敌君的孩子。只是每日将那好吃的,好玩的变着花样弄来与我。我推开他,淡淡道,有劳君上忧心,妾身一切安好。他笑笑,也不恼,转身离开,似是我错觉,那脚步竟带了几分失意,几分苦涩,心里便也闷闷的。

  我看着眼前盛气凌人的女子,一双凤眼,艳丽无比,悠然走至我身旁,带了几分不屑的开口,呦,妹妹在看列女传呢,也是,妹妹也该向她们学一下,女子最该从一而终,不似那人尽可夫的,怎配得上我们君上,白白叫天下人耻笑了他。

  姐姐虽瞧不上我,但我与姐姐地位平等,可知在君上心里,姐姐地位也实在不堪。我语气中带了几分挑衅。

  她瞬间被我激怒,不顾面子,将我推向身后的案桌。

  小腹在痛,痛的连呻吟都不能,冷汗已经浸湿了全身,却抵不过心里的撕心裂肺,在这无尽的日夜中,我唯一的希望,被撕碎成无数片。强烈的恨意在心里翻涌着,直到意识陷入黑暗。

  睁开眼的时候,桓就坐在床侧,眸中满是心疼。我挣扎着坐起来,不顾身上撕裂的疼,冷笑道,君上心意可成了?终是除了这孽障。

  闻言他浑身一震,将我小心地拢在怀里,喃喃道,阿嫣,对不起。像当初的叶然一样,低低地唤我名字,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悲伤像潮水涌来。我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哭累了,便低低道,叶然,我想你。桓的身子暖暖的,像叶然给过的温暖。

  我在,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似安抚,似亲昵。

  听宫人说,那宠妃被处以极刑。我冷哼,场面的事谁不会做。

  小产后我便留下后遗症,身子绵绵地疼,像被千万只蚂蚁噬咬。我不在意,生无可恋的人,残躯又何足惜。

  那夜凤鸾春恩车到我宫前的时候,我便备好了匕首,若无力自保,就抱了必死之心。挣扎之中划伤桓的手臂,血汨汨地流了下来。看他眸中弥漫一层又一层地痛苦,绝望,心里突然痛的不能自已。他发了疯一样不管不顾,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次日,在疼痛中醒来,便看见在我身侧熟睡的桓。拔下束发的簪子,拼了命地想要扎下去,心里仿佛被人一片片撕裂,渗出血来,疼痛的感觉传至四肢,手止不住地颤抖。桓就那样睁开眼睛,笑的像个孩子,心就被猛的攥紧。他抽出我手中的簪子,理好我的发丝,揽我入怀,削尖的下颔放在我发端,低低开口,阿嫣,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会开心吗?

  一定会的,我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在心里咆哮。可我在怕,怕这个人会突然消失,心里瞬间就空了,木木地答道,不会,你不会不在。

  然后就听见他痴痴的笑,那声音里的幸福太过明显,仿佛被整个世界满足了一样。

  日复一日,我开始习惯,开始依赖,习惯着他宠我如一日,依赖到每天早晨看不到他心内便是无尽的失落。我努力想要摆脱,却发现如今彻的脸都已经在我记忆中日渐模糊。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的像个傻瓜,发了疯的嘲笑,嘲笑自己的水性杨花,一遍一遍的质问,质问自己为何离不开他。

  桓就站在门外,耐心的扣门,道,阿嫣,你出来,铃兰开花了。

  那样苦寒的国家,不知他费了多少心力,才让铃兰开满漫山遍野。

  他携着我的手,道,阿嫣,还记得初次相遇吗?我偷了你的铃兰,就许你还你遍野的铃兰。

  眼泪夺眶而出,他才是叶然,他清楚地记得我们的所有诺言,心里一阵阵的疼痛流过,在我恨着他的那些日子里,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拭掉我的泪,拿出玉玦,道,阿嫣,嫁给我,可好?阿嫣,你怎么那么绝情,明明我们都用了同心草了,你那样恨我,自己不痛吗?阿嫣,我做质子的那些年,你是我唯一的温暖。

  他眉头紧锁,苍白的脸上泛着痛苦,手紧紧的攥着衣襟,仿佛在压抑什么,嘴角留下的血沫鲜艳的触目惊心。我胸腔里的痛楚瞬间炸开,纠缠在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里,容不得我半点挣扎。

  桓就软软的瘫在我怀里,眼泪一滴滴的掉在他脸上。他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费力的露出一个笑容,道,阿嫣,替我守护这个国家,守护这里的铃兰花。

  我看着他眸中的亮光一点点消散,忽然就想起了当初他离开时眸中下的那场雪,覆盖了我的余生,寒得彻骨。

  姜君崩天,传位于嫣。

  他为我准备好了一切,蒸蒸日上的国力,强壮的军队,辅助的肱股。只是,没有他自己。

  御医跪在案前,谨慎道,君上当日小产之时,先君已发现君上体内被人中下了毒,才致小产。此毒藏于香内,由人长期接触所致。无药可解,毒发则无救,只能借肌肤之亲转移于挚爱。先君恐毒发伤及君上,甚至种下食毒蛊。

  何毒?我颤抖开口,心内犹是不信。

  美人悔。

  我推翻案几,狂笑出声,美人悔,果然悔的深入骨髓。

  离国攻城之日,我身着盛装站在姜国城墙之上,冷冷地看着彻落马,受伤,被俘。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我冷哼。

  那日,彻跪于我面前,已是狼狈至极,披头散发,脸上,身上,皆是血渍,添了几分狰狞。他弯起嘴角,笑的邪魅,爱妃今日如此地位,想必深得姜君宠爱啊,孤送你的美人悔可还好用?

  我淡淡地看着他,细细的温杯,洗茶,泡一杯香茗,递与他道,君上往日最喜我的茶,今日品过此杯,便把命与国均舍了我罢。

  恐惧开始在他脸上蔓延,浓烈的恨意在我心里叫嚣着,无法平息。我拿剑指着他的颈道,我不恨君上拿我做棋子,只是你不该毁了我最珍重的人。

  剑飞快的划落,血水沿着青铜纹饰蔓延,泪滴在血水里,分辨不清。我把头埋在膝里,低语道,也许从不是你们的错,也许一直是我,不该出现过,世间本就没有对错,没有是非,没有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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