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和朋友讲，天凉了，想给母亲买件加绒大衣，再买双靴子寄回家去，她向来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

朋友听了说是，家里长辈都心疼钱，觉得穿的暖和就行，十几年前的东西还能留到现在用，随即又问我，不给你父亲买点什么吗？想必你父亲也会欢喜的。

我心中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从来没和朋友讲过我家里的事情，不怪她不知道。

我父亲是个二流子，二流子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思和骂人瘪三差不多。

提起我父亲的名字，方圆几十里认识他的人都要瘪嘴，我父亲爱赌，爱抽烟，爱喝酒，喝醉了还打女人，甚至男人喜欢在外偷鸡摸狗的的事他也做过。

在我母亲心里，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死了也要下油锅的那种。他去世这么多年，我母亲提起他还总是泪眼朦胧，咬牙切齿，那个王八蛋，还好死得早。

他去世一段时间后，我不敢回老家，不是怕睹物思人，而是怕一堆追债的。走在大街上都有人拽住我，二妮子，你爸欠的两千块钱你啥时候还？

我第一次被拽住时直接吓哭了，我说叔，你别急，等我长大就还你。

看我哭，那人也不忍心，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以后记得还就行。

回家跟我母亲讲，我母亲叉着腰站起来指我父亲的牌位大骂，又骂我软糯，下次你就告诉那些要债的王八蛋，谁欠的让他们找谁要，反正我们不还！

说罢，我们娘几个抱头痛哭。

因为父亲，我的少年时代很不幸福。

家里充斥着母亲情绪崩溃的破口大骂，外面不是要债的就是同情我们母子四人的，我也因此养成了不爱出门的习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讨厌父亲。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行为令人不耻，作为一个丈夫，他的作为也让人痛恨，可是作为父亲，他是我心中永远的父亲。

父亲早年的时候赚了笔钱，但他没有远见，用那笔钱在农村老家盖了房子，大门是铁的，墙壁是印有麒麟和龙的瓷砖，家里有花园，屋子里的地面铺的都是瓷砖。

那时候我们家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很出彩，房子盖好那天，很多人都在门口聚着，问我父亲要烟，询问我父亲盖房子要多少钱。

院子里有两座花坛，里面种的有月季，栀子花，玉兰树，还有依墙而建的葡萄架，外面的园子里有各种果树，还有种的蔬菜，门口还有一个池塘，春天撒鱼苗，秋天捕鱼。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它的基调是快乐。

可也有不快乐的事情，鲁迅先生在他文章里写道，那些欠债的人过年时都会迎来一批客人，提着灯笼，面无表情坐在中堂喝着茶，用冰冷的声音询问主人家什么时候还钱，主人点头哈腰的说了期限，那些人才会走。

这样的情景我每年过年都能看到，过年前一个月，每次在门口玩耍看到有人骑着摩托车过来，我都害怕的躲回房间，接下来就是大人的时间。

等人走了，家里就是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吵急了父亲就会动手，女人凄厉的吼声，男人愤怒的大叫，还有孩子们的嗷嗷大哭。

伴随着这样的情景，迎来了新的一年。

有一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父亲怂恿母亲回娘家借钱，母亲拒绝了，父亲就那样纠缠一天，最后还是看我们这群孩子，母亲含着泪坐上车，去姥爷家借钱。

我那时不懂这对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开心，开心家里不会有争吵了，开心父亲为了求母亲可以这么低声下气。

月上梢头时，他们回来了。父亲唱着戏，“月光下，我把她仔细相看，只见她羞答答低头无言……”

母亲嘴角带笑，眼睛一横，笑骂他油腔滑调。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相爱，可这月光下的一幕我忘不了。

母亲是个好女人，她和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大多数传统女性一致，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可能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真正的快乐。父亲那样反复无常的性格，对她这妻子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而更难以忍受的，是父亲在经济上的无能。

十年那年父亲检查出来患了脑血栓，不能干重活，他就在家里照顾我们，母亲在外打工，在电子厂一个月五千工资，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个月往家里打三千块钱，父亲吃药，我们上学。

有好几年，我连母亲的面都没见到，对我来说父亲好像会更亲密些。

父亲不是什么都不做，他会做饭，母亲也说过父亲唯一的好处就是会做饭，喜欢做家务活，留在家里时，村里有谁要做红白喜事了，都会请父亲去帮忙，结束后给父亲包个红包，让他带点吃的回来。

没事的时候，父亲会去街上的饭馆当大厨，整天乐乐呵呵的，干完活就去赌牌，赢了就给我和妹妹买吃的，输了就骗我们赢了。

他做的那些腌臜事我和妹妹都不知道，对于女儿来说，他就像山一样可靠。

冬天骑车带着我们，他会把大衣敞开，为我们遮挡寒风，夏天做农活时，他会让我们在旁边玩秋千，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做，秋天天气还没变冷的时候，他会买好冻疮膏，提醒我每天都要抹手。

甚至他去世前一周，还给我买了鞋子，虽然买大了。

母亲是个粗心的人，她爱孩子，可不知道怎么爱，父亲心细，他想讨好的人，总是能讨好成功。

我母亲问过我，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我说爸爸，母亲骂我没良心。

我告诉她因为没爸爸了，所以喜欢爸爸，但是最爱妈妈，因为妈妈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对我来说，事实就是这样。

父亲去世后，他的一切不好的作为，别人再痛恨也好，在我看来都没关系。

因为他去世后，再也没有人替我遮风挡雨了。

父亲喜欢北京，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你去，咱们去看天安门，去爬长城。

父亲说你背的动吗？

我说怎么背不动，你看你背不动麦子了，不都是我背的吗？

那行，你以后带我和你妈去北京，咱去看看。

我说好，以后还给你买别墅，带泳池的那种。

父亲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对他的好都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买过东西给他。

如果他还在，我能用自己赚的钱买些东西给他，哪怕很廉价的东西，想必他都会很欢喜吧。

他会笑着说，我家二妮长大了，知道心疼老爸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