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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磨平沉重的记忆吗?当表层的千岩被腐蚀,人们才会发现它早已铭刻在心中。

我的曾祖父一直是一个如枯木一般的人。我的记忆中没有他年轻的样子,这是自然的。

他太老了,老到须发已经花白,骨头已经腐朽了。他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外来者,无意闯入了孩童的乐园。

他每天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发呆,有人说他已经老年痴呆了。

但我觉得他的眼神依旧澄清,他只是喜欢门口洒落的阳光,喜欢山花烂漫,喜欢秋叶落下。

他会在夜空下拉着我赏月,看星星,一切如梦。

他会带着我在冬雪中烤火,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怕冷。

他曾经常拄着拐杖走了几里地带我去镇里赶集,给我买吃的,买各种稀奇的,山路连绵,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直到后来他老到再也走不动了。

于是我就想自己去,但祖母却说,我太小了,而她要做农活,要等到农闲时。我就一天天地坐在田埂上盼。

等到了叶子都落下了也没等到。

不久后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经营的人是一个和蔼的老伯,叫涵福,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份算是我的爷爷。所以我就叫他涵福爷爷。

小卖部里有五花八门的零食,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之后我就每天缠着祖母,为了五角钱去小卖部。渐渐的,我也与伙伴们经常在他家门口玩。

那曾是我们的乐园。

他家的房子很气派,门口有长长的石梯,还有两只石狮子,周围有竹子,清清澈澈的一片。我们玩累了就到小卖部里去买吃的。

有一天,也许是某个夏天吧。是蝉鸣婉转,青山隐隐的季节。

我如往常一样去小卖部买东西,涵福爷爷问我:“你晓得你阿祖叫什么名字吗?”就像大部分人逗小孩儿那样。

我说:“阿祖就是阿祖啊。”

我一直不知道曾祖父的名字,我在记忆中只会口齿不清地称他为:“阿祖”。我也从未觉得这有哪里奇怪的。

但我见他在笑,就慌忙地问:“那我阿祖叫什么名字?”

涵福爷爷笑得更开心了,正午的太阳勾勒出了他的皱纹,他告诉我:“哦,你阿祖叫“老东西”。”也许他并没有恶意。

我并未感觉哪里不妥,我不知道“老东西”是什么意思,就像我无法理解我自己的名字一样。但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了曾祖父的名字,这在我看来是一种进步。

所以我就匆忙地回家。想要告诉曾祖父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到家打开已经褪色的木门,迎面就是曾祖父,以及在烧火做饭的祖父。

柴火被烧得嘎吱作响,风吹得叶沙沙不停。

曾祖父慈爱地看了下我,似乎是要像往常一样去晒太阳。

我见了他便唤了一声:

“老东西。”

这声音在嘈杂中却是那么的刺耳,穿透了时间的枷锁。

他突然顿住了,眼神中似乎少了些什么。他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就如这件破旧的老房子一样。在周围群青的衬托下如半截入土的枯骨。

空气似乎冻结了,在太阳下我竟觉得有些阴冷,喧嚣的世界似乎与我隔绝。

光天化日却如永夜一般沉重,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吧。

祖父最先反应过来,问我:“你在说什么?”他眼神中带有一丝愤怒。

是啊,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我怕了,尽管我不知道我又哪里做错了,但我依旧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一切。

祖父让我不要再说那句话。

“那‘老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噩梦的开端。

他没有回答。

后来,曾祖父老得更快了,也许是我那句伤人的话吗?也许吧。

我也一直不敢问他的名字。

我也一天天长大。我渐渐懂了,但只敢藏在心里,祈求时间让我忘记它。而涵福的小卖部,我也就再也没去了。

不知何时,我上小学了。曾祖父也老得更厉害了,他已经连床都下不了了,他的皮肤干皱,他的四肢瘦弱无力,是啊,他今年已经九十七了……

他并没有病,他只是老了,所以他只会在家里那张嘎吱嘎吱响的木床上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有同学给我说老人老到一定地步时就会突然地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怀疑,因为在我印象中的许多老人就像这样消失了。

而他们都没有我的曾祖父老。

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曾祖父,因为我在害怕,我没见过比他还要老的人,我害怕他哪天也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见到的不再是那张老脸,而是一副冰冷的棺材。周围围满了人,是这样的,他已经太老了。

我问阿祖去哪了,祖父只是说:“他只是老了……”

是因为我的那句“老东西”吗?

我看到了我半年才能见到一次的父母,这是我以往最盼望的事情,但我却笑不出来了。

那天我家来了形形色色的亲戚,其中竟有涵福那张讨厌的脸。

我很想问:“你们在阿祖还在的时候都去哪了,直到他已经不在了才假惺惺地过来……”

我恐慌是不是我的那句“老东西”咒了他,但也只敢在心里自责,并祈祷能够快速忘却。

当我第二天回家时,就连棺材都已经入土了,但我却还不知道曾祖父他的名字。

我奔去了曾祖父的墓前,土是新盖上的,很简陋,周围是砌的石头。乡火还没断,他只是睡着了而已,我这样想。

我接连几天都做了噩梦。

科学说,人从离别中走出只要一百二十天,而完全忘掉一个人只要七年。

半年后,我被父母接去了成都。

大城市里的一切是我未见过的,我从未想过在家门口就能买到所有东西,从未想过上课是在屏幕前上,从未想过原来人老了可以去医院……

我在这里接受了教育,我自认为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农村里的土孩子了,但我依旧没有忘记那句刺耳的话。

我在晚上难眠时时常回忆起那天的一切,我后悔,然后厌恶涵福,他究竟是何等的恶毒!

更令我痛苦与自责的是我仍不知道曾祖父的名字,我害怕去询问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已经比祖父高的我回老家过暑假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在这里生活了,曾经的破屋子已经被修成了像记忆中涵福他家一样的精致洋房。

当我再次去到那个小卖部时,却发现它已经关门了,门口的对联也已经老旧了。

但我没忘记我的目的。

我想任性一次,骂涵福一句“老东西”。这已经成了我的心魔,我在过去的几千个日夜里一直被它所折磨。

我犹豫了很久,直到今天才有勇气。

但当我看见那个和我记忆中曾祖父一样老的老头时,我沉默了。

他的须发也是花白,腰也驼了。我竟无法相信那是涵福,他已经和我的曾祖父一样老了。我的良心无法容忍我对如此的一个老人说出那句话。

那晚我没睡着,也许是不习惯农村的环境。知了在叫个不停,蚊子叮得我痛痒难耐。窗外的黑夜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记忆中的乡村不是这样的。城市把我变成了娇生惯养的少爷。

我又后悔白天为什么没有直接说出来,那只是一句恶毒的话而已,不会怎么样的,我一直在洗脑着自己。

第二天我又去了小卖部,但当我看见涵福苍老的脸时便又犹豫了。但心里的恶魔却叫我不甘心。

我去了曾祖父的墓前,想要像从前那样从他那里获得勇气。

他的墓就在一片老林子里,已经长满了青苔,堆满了落叶,我已经忘了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他早就老了。就连在我记忆中的模样也已经老了。

我总觉得这地不好,没有阳光,被拘束在阴暗与潮湿中,风无法吹进来,月光也无法洒入,就像,一座牢笼。而我的心,被困于此。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我依旧彷徨。

我试图根据夜晚的北极星来指明方向,但天空已经浑浊。就连月光也是朦胧难堪,难怪穿不透层层阴林。

我走在夜色中,想了许多,直到听见远方小孩的嚎叫与大人的责骂。就像许多年前的我一样,但我如今不会再哭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我不再是一个小孩了……已经没人能容忍我的任性了。

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在我即将回成都的那天。

那是明亮的正午,就像许多年前那一天一样,青山隐隐。

我再一次去到了曾经的小卖部,见到了那个花白的老人。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你还记得我吗?涵福爷爷,我以前经常来这里买东西。”

他用朦胧的眼睛端详了我一会。

“记得,你是……”

这一刻我犹豫了许久,但还是说了出来。

“嗯,我想问一下,我阿祖的名字是什么……”

那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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