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写故事？’

‘怎么写出一个突兀、有趣、刺激的故事？’

我在文档上写下这两行字。

接下来，我写：我不知道。虽然、但是、可能、也许、不过、因为、卡文卡文卡文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文……

夜已经深了。

陪伴我三年的破旧电脑里传出机箱嗡嗡嗡的声音，它们混同窗外的蛙鸣声，构成这个夏夜最平凡的背景音乐。

我听到了河水漫上堤岸的声音，或许正有穿着白色衣服的、身材像是竹竿的水鬼顺着河流爬上岸，它们长如海草的头发更可能与岸边柳树的枝条暧昧不清。

河水漫过堤岸，淹没村庄。

我变成了一条鱼。

夜色应该是深蓝的，深蓝是一种冰凉的颜色。

像是朝阳尚未升起的海面，透过海面，便看到能吸收所有色彩的幽深海底。

我这样的一条鱼，被锁死在了海底。

如果再找不到突破海底，突破海面的时机，我会淹死在水里。

可是鱼怎么会被水淹死呢？

可是，鱼为什么不能被水淹死？

    二

啪！

一条鲜活的花鲢鱼被水产摊老板抓在手中，用力砸在水泥板上，当场死亡。

他俯身抓住那条死鱼头颅与身体连接的部位，将其随意扔到了案板上，而后一边划开鱼腹，扒去鱼的内脏肝肠，一边同我讲：“鱼怎么可能被淹死呢？”

他取下花鲢鱼的鳃，在我眼前晃了晃：“它们用鳃呼吸啊，我们用肺……”

“切片还是剁成块儿？”他转过身去，问了我一句。

“切片。”我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回答他的问题。

我想我脸上的笑容不会那么好看。

这个水产摊老板让我想起初中时候，每天只会在讲台上给学生布置命题作文的语文老师。

那个老师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总喜欢以一种自以为很幽默，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的方式讲课。

我并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讲课方式。

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每次布置的作文作业上交，经由他批改发下来之后，我都只能在文章末尾看到一个大大的‘阅’字。

阅是个什么意思？

它是个中性词，不褒不贬，像极了古代皇帝批阅到一些奏折时，实在想不到说些什么，于是只好在奏折上留下这么个‘阅’字。

亦像是一个老男人的明哲保身之道。

我的语文老师给所有学生的作文本上，留下了一学期的阅。

他告诉我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不应该是什么样子。

于是后来真正认识世界的时候，一切都不那么新鲜。

鱼被塞进了狭窄的鱼缸里。

三

我想，等我老了之后，或许会成为一个固执偏激的老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我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乡下的老房子里，等十几天后，才有人循着房中飘出的臭味，找到我的躯壳。

我不止一次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景象。

到了暮年之时，我竟无法同我的爷爷相比，世界在不断向前发展，我却如此不堪。

说起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虽然他不苟言笑，但他肚子里装着很多故事——小时候，在那些炎热的夏日里，他躺在躺椅上，身边围着许多孩子，他会拍着肚皮跟那些孩子们说：“给你们讲个古（故事）吧……”

接着，伴随着他苍老的声音，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就此展开。孩子们为故事里的人和妖怪，惊叹不已。而那些孩子里，有我的身影。

我希望成为爷爷那样的老人，老了之后，生活难免寂寥，如果能有一群孩子簇拥在自己身旁，认真听自己说话，那想必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情。

所以，我要改变未来，至少改变自己迟暮时的光景。

我要写一个突兀、有趣、刺激的故事。

我拥有了梦想。

四

初中语文老师教授我的那些技巧，实在不足以支撑我的梦想。

他告诉我小说三要素：时间、地点、人物。

他说故事的发展：起因，发展，高潮，结束。

他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了一学期的阅字。

他终于离开了，而我只学会了怎么写高分作文。

在以后的时光里，我遇到了无数次退稿，大多时候，我宁愿他们不回复，也不要给我一个‘阅’字，也幸好，这群编辑都很有职业素养，他们可能会冷漠地不回复稿件，但一旦回复，那么开头必然是‘亲你的文笔不错，但是故事性有待加强……’，在经受了这样多次的退稿之后，我竟真产生了一种‘我的文笔不错’的错觉。

可是，我没有故事。

我没有一个突兀、有趣、刺激的故事。

五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艺青年们想要和漂亮的姑娘睡觉，一般都会先给那些傻乎乎的漂亮姑娘讲一些云里雾里的故事。

之后便可以坐等姑娘们的赞美，她们会觉得文艺青年们神秘、深邃、有莫名的魅力。

这个阶段，叫做‘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喝了酒就可以睡觉了。

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可是没有一个漂亮姑娘愿意因为我的故事，陪我喝酒，更不可能假装喝醉，和我睡觉。

那个时候，故事的风格是颓废的，故事围绕‘一场孽缘’这个核心展开，讲一次异地恋、一个一夜情、而后便是许多青春电影里充斥的元素，比如堕胎，比如出国。

我也想讲这样一个故事，可我写出来的，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有什么意思？

幸好，那场浪潮终将过去。

时代已经证明，谁会是落入故纸堆里，不会被人捡起的东西，甚至，被人唾骂。

我不想写一个不会被人回忆，却反遭唾骂的故事。

哪怕那些故事，能让漂亮姑娘和我睡觉，但是，能够偷窥到缪斯女神的裙底风光，是和一百个漂亮姑娘睡觉都换不来的快感。

那必是一场让情节中的高潮漫溢进入身体，引得灵魂颤栗，喉咙里迸发高亢尖叫，眼泪也因此变得廉价的体验。

我想拥有那种体验。

六

我不是文学虔诚的信徒，我只想写一个突兀、有趣、刺激的故事。

为此，我穷尽所有力量，我搜索所有创作的技巧，根据范文，写出框架类似的故事。

我写了很多那样的故事，于是我被框架框了进去。

那个阅字形的鱼缸，那片深海，那些数不清的框架，锁死了我这条鱼。

我因此而愤怒，因此而疯狂，因此而绝望，因此而痛哭，因此而固执，也将因此而平庸。

七

平庸是犯罪。

平庸一直都是犯罪。

有人希望平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平庸之后，会面临什么。

有人渴求平凡，是因为他们终于不平凡，吃着碗里的，才能想到锅里的。

用五块钱买两块钱的花生米，与一块钱的青菜，再加上两份一块钱的米饭，构成今天的午饭——这是平庸的后果。

走在每个地方，都被人当作是空气，回望自己这活过的二十余年，发现竟从无一刻是被人注目着的高光时刻——这是平庸的后果。

甚至，甚至……

不敢做梦，害怕做梦，尤其畏惧好梦。

梦总是会醒的，醒来之后，看着自己这副一无是处的躯壳，想着暗无天日的余生，梦与现实激烈对抗，选择哪一个自己？

平庸是鹰隼无法逾越的高山，平庸是锁死鱼儿的大海。

如何不平庸？

如何写一个突兀、有趣、刺激的故事？

八

于是，我写：曾经年少，鲜衣怒马——真实世界里，即便年少，我亦不曾鲜衣怒马。

在那个真实世界里，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不曾被万众瞩目，不曾站在顶端颤栗，鲜什么衣，怒什么马？

这样的开头一点也不刺激。

农民想象中的皇帝，会拿着黄金的锄头翻地，可真实的皇帝，挥挥手就有千百万人为他做牛做马，做他手中那把自动翻地的锄头。

所以，如何刺激到我？

刺激到我这样一个平庸的作者。

我回想，我的生涯，我的高光时刻。

我没有，我不是，我很平凡，我长得丑，没有妹子喜欢，爹不亲娘不爱，路边的野狗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岂能真的一无是处？

我回想，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

我长得像并不帅的周杰伦，没有人喜欢我，可我很喜欢我自己，没有父母疼爱，所以我很独立，我不需要有羁绊，我可以一往无前。路边的野狗早已习惯了我的存在，对它而言，我代表‘安全’。

接受真实的自己吧。

即便冲不破那片海，可是至少可以遨游那片海。

九

于是我写：

我很平庸。

放在人群里不会有人向我投来任何一点关注。

我有梦想。

梦想是什么，亲爱的读者们，你们不必知道，当然，也肯定不想知道。

你们该知道的是，你们该看到的是，我写的：

鱼儿淹死在大海中，

它跌落进最深的淤泥里，贝壳做了它的翅膀。

阳光冻结了海洋。

它张开翅膀，破开冰面，阳光在它的躯壳表面结成羽毛。

它振翅飞翔，须臾九万里，遨游宇宙。

它在宇宙中休憩，于是宇宙变成一个茧，它成了茧里的幼虫。

它破开茧，化作彩蝶，飘摇在每个人的梦里。

十

你一定相信吧，鱼儿真的会淹死在海里。

因为某个作者是这样写的。

他让你相信，鱼儿一定会淹死在海里。

你之所以相信某个作者写的东西，因为某个作者自己也在相信着，并且深信不疑。

十一

我看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什么？

人们为我的故事热泪盈眶，人们高呼我名。

我是世界。

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