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个雨月,久日不晴,霉上了墙沿屋瓦,也霉上了我的眼眶。
那是两座难晴的城。和这个阻不了东北季风的小镇一样,湿且闷。
海是咸的,无论气态或液态。这是我对世界的第一个认知,早于婴儿床前摇铃逗筭我的女子我是否该唤妈妈;早于我吃饱奶水倚睡的壮阔臂膀我是否需称爸爸;早于女娲补天盘古辟地混沌凿下第七刀;早于一切识知,我已在初生的泱泱春水中能辨认,想是脐带上丝缠的血脉中亦流有那微涩,引逗正泅泳的我剎那锁了眉,才如此叫我永志。
每当朋友们展示周末又探问了哪片海,我只能浅浅笑着;当那个男孩轻柔的在我耳畔倾下一句:「有空去看海好妈?」我用同样的轻柔松开他手,知道我们再没有可能。一个渔港的女儿,海的腥、海的咸,海的一切,都是我自小便欲远远逃离的存在。
甚至是那碗父亲亲手熬煮的鱼汤。
清晨的渔市摆满刚打捞上来的渔获和同样鲜美多汁的吆喝,雨鞋拍响潮湿的石子地面,还拖着「吱、吱」的短促尾音。我抱着装有远洋冷冻渔获的保丽龙箱快步走过,假装无视脚边一面面死沉的眼、僵立的鳔、合不上的嘴和血色的鳃。我想起爸爸拉着年幼的我,教小小的手指触上那平躺的湿滑,我畏怯的不敢伸手,爸爸用他长年叫卖、宏亮的嗓说了一个我憧憬的神话:「妹仔,有人讲细汉囝仔的手摸一下,鱼仔会眨目珠喔!」我不禁为了这几近琉璃色的故事伸出了手。然而鱼儿的眼睛没有闪过任何一瞬光,反是鱼鳞冰冷黏腻,湿淋淋的滑溜触感从指尖沿着经脉血管奔窜而上,直达头顶。我放声尖叫,大哭着逃开神话之外的鱼和一脸错愕的爸爸。
从此以后我不再碰鱼。
长大了些,上了中学,多高兴能暂别那海味腥?的渔港和阴雨连绵的小镇。每天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到一个有绿树有花香的城去,穿着一样的浅天蓝制服,是的,我执意那是天蓝而非海蓝,我迫不及待探问这有着归属与亲近感的辽阔。
直到我捧著书擦身而过一串耳语:「欸,就是她啦!」「真的吔!鱼腥味好重。」「好臭哦!快走啦!」然后是一阵纷乱渐远的脚步声。我急切的抬起手臂、抓起衣衫嗅闻,我茫然辨不出人我气息的迥异,却被孤立。
寒冬的十二月我大病一场,风寒。爸爸把摊子交给妈妈,执意在大清早为我熬上一碗鱼汤。我躺在床上,爸爸手捧热汤,走近床沿:「妹仔,有汤喔!烧烧的呷,卡紧好!」他轻轻坐在床边,见我一动不动,伸手推了推我:「妹仔,饮汤啦!」我想起走廊上飘飞的字句,一肚子怨气,低声道:「不要,我不要吃鱼!」这时我见爸爸那双满是细纹老茧的古铜色手掌有些迟疑的探到我额前,想是欲量测我烧退了多少,我竟用力推开那一掌犹疑,奋力的将被子拉过头顶,蒙住脸不再理会他。过了良久,我才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软拖鞋的足音婆娑而去。
后来我再也不吃鱼。我痛恨鱼。
六月时,因长期的劳累,爸爸进了医院,夏日的艳阳在窗外盛大,诊间的幽暗清冷却如鱼群陈列的冰柜,刺骨的寒。爸爸得住院三个月多,拖宕的时间漫成跨不过的沟,我和妈妈轮流照护爸爸。那一日,我竟想起从前的那碗鱼汤。在老旧的书桌上翻找一阵,想着会不会有妈妈留下的食谱,却遍寻不找。偶然翻开一本爸爸的笔记,一小张幼年的照片瞬间攫走我的目光,这竟是爸爸随笔式的札记:再往下一页,我清晰的看见几行字:「妹感冒,煮鱼汤,未喝,实在担心。」接下来「鱼两尾,姜丝切段切细、小锅煮水,米酒两滴,水沸鱼下锅……:一行行字句却渐渐迷蒙至看不清,当年任性的女孩拭了泪,走入厨房:「爸,鱼仔汤,烧欸,你紧呷。」
海风很咸,但鱼汤自有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