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吻左眼
“阿三,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爹冷冷地说,不容抗拒。眼前的男人肮脏邋遢,皱纹撕扯着他的面颊,浑浊不堪的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目光。天知道我多么希望这个人不是我爹。
我叫阿三,十八岁,爹逼我嫁进高家给高文熙冲喜。
高文熙是高家长子,长年患有痨病,整日咳喘不停,近年来愈加严重,常常咳出黑血,那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清痰滴在白色的手帕上,黑红刺眼,恶臭难闻。
他用帕子擦去嘴角的残留物,勉强从睡塌上抬起头,气若游丝地说:“你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瘦削的两颊向里凹陷,像骷髅般可怖。我实在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可以病成这副模样,只能惊愕又悲哀地望着他——这个我即将要托付一生的男人。高文熙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因为喘得厉害始终没能说出来。他缓了好久,终于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怕我吗?”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我恨你,”然后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里,高文熙颓然地倒了下去。
“不嫁!”我坚定而冷漠地对爹说道。
“你敢?”爹怒目圆睁,仇人似的盯着我。
“他都病成那副模样了,冲喜怎么可能治好他的病?”我觉得爹真是糊涂。
“你个傻闺女,你以为和他成亲真是为了救他?嫁进高家是为你以后着想,为咱们家着想,等高家大少爷一死,你作为少奶奶怎么也得捞点油水,咱们家也就好过多了。”爹得意的说着蓄谋已久的计划。
我突然觉得他陌生又可怕,原来真正糊涂的人是我。
三日后,爹带我踏进高家的大门,满心欢喜地说:“阿三,以后你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给我好好在高家待着,不要老想着回娘家,就是回来了爹也得给你捆回去。”
他像供奉贡品似的把我送到了高老爷和高夫人的面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与被用来祭祀先祖的牛头羊头没有任何的区别。
“快给高老爷和高夫人问好”爹腆着一副谄媚的嘴脸催促我,像极了为高家做事的下人。
我冷冷地垂下眼帘,不声不响。爹急了,扬起巴掌狠狠地扇下来,却被高老爷喝住了:“亲家公,你这是干吗,阿三如此乖巧可爱,如今只是胆小怕生,今后习惯就好了。
高夫人也在一旁附和:“是啊,这样的儿媳妇我们疼都来不及,你怎么还舍得打?”
爹讪讪地笑着,缩回了悬在我头顶的右手,慌忙解释:“您说得对,其实我就是吓吓她。”
我的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悲凉,亲爹竟不如外人!接下来,爹便像一个奸诈狡猾,爱占便宜的小商贩似的和高老爷谈论聘礼,一脸的卑微,却还吃不得一点亏。
在爹极尽所能地和高家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我终于开始细细地打量这座富丽堂皇与苍老腐朽合为一体的宅子——我即将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高家的大门是红漆流丹朱门,门的上方高悬着“高家宅院”的牌匾,底色为红,辅色为金,富贵沉郁。门的两侧各有一只石狮子,面目狰狞,尽露威严之气。屋檐上建有螭吻,房梁上刻有梅兰竹菊、福禄寿喜。东南角有一座亭子,被海棠花簇拥着,粉红色的伞形花瓣如少女两颊的红晕,娇艳欲滴。我被这妖艳的花引得失了神,倚在门口痴痴地望着。
高夫人见我失了神,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的失态,脸烧得如院落里的海棠花一般。
高夫人用绣花手帕沾沾嘴角,似是要擦去嘴角残留的笑意:“阿三,你在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害羞地笑了。眼前的高夫人美得不可方物,比那院里的海棠花还勾人魂魄。她身着上袄下裙,那袄是黑色绸底上锁着梅红的边,及脚踝的长裙呈藏青色,虽然颜色低调沉郁但并没有让她的面容显得苍老憔悴,反倒是多了几分冷艳美丽。而烫卷的双鬟则增添了她的妩媚妖艳,手推波浪纹式的刘海将她的一身风尘气转化为优雅范。
我知道,高夫人曾是个风尘女子。爹常常像个嘴碎的老妇人似的议论她:“看她那副妖精模样,把高老爷迷的颠三倒四!”言语中透着羡慕嫉妒和幸灾乐祸。但我眼中的高夫人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虽然曾有过不堪的经历,但终是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她知书达理,又懂得如何做人,自然深得高老爷的喜爱。只是当年碍于她的卑微身份,高老夫人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竟然以死相逼。好在高夫人宽容隐忍,在高家的一间偏房里没名没分地委屈了两年,这两年做牛做马,像仆人一样侍奉着高家,直到生了高文熙后才被正式迎进门。此时的高老夫人早病得已卧床不起,而高夫人不但不计前嫌还任劳任怨地着伺候老夫人,直到她驾鹤西去。据说老夫人临终时既后悔又感动,紧紧抓着高夫人的手不肯松开,眼里浸满了未流出的泪。高老爷因此深受感动,于是更爱这个美丽隐忍的女子。
老天不公,高夫人任劳任怨,忍气吞声了许久,终于翻身做了高家的女主人,如今却即将失去亲爱的儿子。命运给她如此深重的伤害,她却依然坚强隐忍,眼底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一如二十岁的年轻美丽。
面容姣好,风韵犹存的高夫人走过来轻握着我的手,十分怜爱地说:“阿三,明天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嫁进我们高家!”脸上全然是儿子即将大婚的喜悦。也许她的悲恸是压抑在心底了罢,我想。
次日,我身着高夫人送来的粉紫色宽袖斜襟缎面袄裙,袄上用直针绣绣着莲花、鸬鹚、铜钱、喜鹊,裙摆上缀有银质铃铛,只一动身便牵扯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清脆的铃音敲得人心慌。
没有什么仪式,只因新郎已病入膏肓。在媒人的指引下,我匆匆向高氏夫妇行礼后便来到了高文熙的身边。他比前两日病的更重了,生命似乎在随着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消逝。我坐在病榻边的椅子上满脸忧愁地看着他,心里同情他,更同情自己。
突然,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整张脸痛苦得皱在一起,如同一块被狠狠踩过的抹布。我怕极了,想冲到门口喊人帮忙。刚一起身,就被他抓住手腕拉了回去。他挣扎着起身,脸憋的通红,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为了让他不那么难受,我俯下身去,只听他颤抖着说:“对不起!”紧接着在我的左眼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奇怪的女人
刹那间,左眼灼痛得像是在油锅里煎炸了一般,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疼痛让我来不及细究那句“对不起”究竟是何意思。而眼前的高文熙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迅速地瘫软下去,没有了一丝气息。我顾不得疼痛,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声音中拖着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哭腔。高夫人第一个赶过来,刚到门口便怔住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打湿了她精致的面庞。高老爷和仆人随后赶到,虽然他的内心极度悲痛,但仍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声音低沉地吩咐下人:“叫大夫来。”
然而,大夫来了也无济于事,高文熙早已命丧黄泉。我魂不守舍,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既难过于他的离去,又怕高氏夫妇责难于我。谁知,高夫人像是提前预料到这般情况似的,平静地说道:“大喜之日就害你守了寡,实在是我们高家对不住你。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罢,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让我再陪陪文熙。” 于是我知趣地退了出去。
回到客房后,我心慌得厉害,左眼也针扎似的疼。我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左眼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就在此时,心下一紧,打了个激灵,像是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下——铜镜里有一个人形黑影正伏在我的肩上……
我不敢转头,只能盯着铜镜里的黑影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一个纤细且温柔的女声在我耳畔响起:“阿三,你用帕子遮住右眼便好。”
“为什么要遮住右眼?”我既害怕又不解,但仍然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刹那间,左眼变得明亮通透,闪闪烁烁间晃出一个女子。
她身着藏蓝色粗布短衫,黑色长裤,凌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顶上,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全身都湿透了,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而微微颤抖。她拖着浮肿的身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像古代志怪小说中的蛇妖,却不如蛇妖那般好看。随着她越靠近我,我就越明显地闻到一股恶臭之味。那味道像是枯井中堆积多年的腐臭淤泥散发出来的。
我不自觉地慢慢后退,想要避开这个奇怪的女人。她却仍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一边哭泣一边重复着同一句话:“还我的儿子……”
我怕极了,想要逃开。她却径直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腕。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想用力甩开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我绝望了,颤抖着问她:“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谁知她竟露出痛苦的神情,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帮帮我,抓住那个女人,在凉亭旁的大槐树下……”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高夫人在门外问道:“你还好吗,阿三?”
失语老妇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挣脱她扑到门口打开门。
“还没睡么?”高夫人一脸关切。
“救命……”我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方才这屋子有个长相可怕的女人抓着我!”
高夫人探头看看房间,疑惑地说:“没有瞧见什么女人啊,怕是你做噩梦了吧。”
我转头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能喘气的除了我没有别人,更无须说什么长相可怕,浑身湿透的女人。我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难道真的是我晃了眼生了幻象?但手腕处隐隐传来的疼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高夫人见房内并无异常,嘱咐我早些休息后便离开了,但我仍久久不能入睡,心里的疑惑与恐惧堆砌成了一堵墙,紧合严密地透不进一丝光也呼不出一口气。
我在黑夜中用手抚着胸口,压了压狂跳不已的心脏。静默中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从身边发出的。我惊慌失措地四下寻找,只恐那妇人再一次出现。
然而无论我的瞳孔怎样放大,眼前除了无尽的黑暗还是黑暗。
“嗤”桌上的烛火不知被谁点亮,我下意识地叫出声来:“谁?是谁!”但却无人应答。
我靠着那少的可怜的昏暗烛光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却发现一个老人蜷缩在床榻的一角。她无力地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待我壮着胆子过去时却又似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眼前的老妇,脸是蜡黄,唇是干裂,眼屎糊得她睁不开双眼,浑身长满令人作呕的疮,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她颤颤巍巍地用左手击打着被褥,一下又一下。
我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询问:婆婆,您想说什么?
老妇心急如焚,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我只好试探地问:“您是说这床上有东西?”
“呜呜......”她拼命地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烙铁不依不饶地粘着鲜肉。
突然,她不叫了,而是挣扎着伸出一根手指,不停地点着床,并用眼睛示意我去看。
我忽然明白了:“您是说床下?”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然后长吁一口气便颓然地瘫在了床上。
“婆婆,您怎么了?”我见她没有反应,怕是又要出事情。今日已经历过身边之人离世便不愿再看到有人死去,尽管那人和我素不相识。我颤抖着伸出右手的食指去探她的鼻息,谁知手指刚触碰到她的人中时,老妇突然睁开了双眼!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瞳孔便像猫受到惊吓似的急剧张大,接着全身剧烈颤抖。顷刻间,鲜血从七窍中涌了出来,在床榻上慢慢流淌,汇聚,直到把我包围起来。
我吓得失去了知觉。
少女之谜
恍惚间,这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假,亦实亦虚。先前见过的浑身湿透的妇人、后来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老妇,以及高文熙好像走马灯似的围着我转,他们时而指指点点,时而窃窃私语,但声音模糊得却好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唯一能听清的便是高文熙颤抖着说“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轻柔甜美的声音将我唤醒。
“阿三,快醒醒!”
我挣扎着拖起沉重的身体,努力睁开混沌的双眼。
少女清纯可爱,刘海软软地趴在前额,碎发细心地别在耳后,身着青蓝布褂黑色百褶裙,脚上是白袜黑鞋,俨然一副学生模样。
我疑惑极了,突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头痛欲裂,之前发生的一些事竟记不太清了,难道这一切真是我的黄粱一梦,不,地狱一梦?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她不回答,反而俏皮地凑近我,问:“阿三,你说我今天打扮得好看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便自嘲地笑了笑:“好看有什么用,子涛还是弃我而去了……”
子涛?我越发糊涂了。
“姑娘,你到底是谁,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急切地想寻到答案。
少女用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注视我许久,突然跪下来伏在我的膝上嘤嘤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帮我问问陆子涛好不好,我不曾负他,他为何这般对我!”
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砸在我的红色绸布鞋面上,晕染出一朵一朵血红色的残花。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紧握着她的双手,轻拍着她的手臂来抚慰她。当我的手掌接触到她的手臂时,我感到掌心异常地黏腻湿滑,甜腥的铁锈味直冲鼻腔。仔细一瞧,她的手腕正汩汩地淌着鲜血,而我的双手早已被染得通红。我吓得失了声,牙齿不住地打战,不敢低头再看那个伏在我膝上哭泣的女子。
正在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下人在门外喊到:“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
“啊!”像喉咙里上的锁突然被人打开似的,尖叫声猛然间从心里冲了出来。
下人忙推开门,问道:“您没事吧。”
我无言以对,只伸出双手叫他看,却猛然发现方才沾满鲜血的双手此刻干净白皙,不染尘埃。而那个淌着血的少女,也不见了。
找寻陆子涛
下人惊愕又不解地盯着我伸出的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知我在玩什么把戏。
我自知理亏,于是摆摆手让他下去:“告诉夫人,待我换身衣裳后就去。”
门合上后,我换上了黑色立领暗纹袄裙,暗自思忖着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在我没有查到事情的真相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因为只怕旁人如昨日的高夫人一样不肯相信我。但我知道,世事皆有缘由。
我从书案上拈来宣纸的一角,随意折了枚纸花别在发梢,随后打开房门径直走出了高家大院,而不是去厅堂见高氏夫妇。在拜见公婆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见陆子涛,那个女子心心念念的男人。
我想那少女一副学生模样,那么她的爱人十有八九也是学生,于是便去了最近的中学学堂寻他。
我拦住两个正在说笑的女学生,问他们可有一个名叫陆子涛的学生。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当我失望之余正要离开时,其中一人犹豫道:“有一个教书先生倒也名叫陆子涛,不知是否是你要找的人?”我向他们问明这位先生的住处并谢过他们后,便一路寻到这处萧瑟破败的土房。
我轻叩房门,唤了几声陆先生后,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打开了门。他身着一袭又破又旧的长衫,清瘦的脸上尽是愕然,想是许久没有人来拜访了。
但他仍然礼貌地把我迎进房里,踌躇不安地问:“姑娘有何事?”
我心急如焚便不管不顾,开门见山地问:“陆先生可曾负过一女子?”
他怔住了,微微愠怒道:“姑娘你什么意思?”
我不语,只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高文熙的夫人。”我答。
“高文熙?高家患痨病的少爷?他是文馨的弟弟!”眼前的男人异常激动,脸色由苍白转为红紫。
“高家还有一个女儿?”我惊愕不已,急忙追问道。
绝情之扇
听陆子涛说,在高夫人之前,高老爷曾有过一房妻室,并与之育有一女,便是他口中的文馨,高老爷对妻子情深义重,更是把文馨视若珍宝,一家人过得快活满足。谁知天意弄人,文馨的娘在她还未满十岁时就害病死掉了,高老爷心疼文馨小小年纪却没娘照顾,于是才娶了如今的高夫人给文馨做后娘。文馨打小就被她爹宠着,尤其在她娘去世以后,高老爷更是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高老爷要求高夫人将文馨视若己出,而高夫人这个后娘也确实做的足够好,在高家除了高老爷之外,文馨和她最亲。
十八年前的高文馨和陆子涛本是同学,但陆子涛一直偷偷地喜欢着她,不声不响不言明。直到有一天陆子涛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明心意,却欣喜地发现文馨怀着同样的情意。郎有情妾有意,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后来呢,你是不是弃她而去了?”我追问道。
“我没有!是她抛弃了我!”陆子涛大为恼火,从破烂的长衫里摸出一把折扇,狠狠地丢在了桌上。
“你自己看罢,”他长叹一声,似是不愿提起这段往事。
我轻轻地展开折扇,竹木的骨上蒙着雪白的绫绢,绢上题着纳兰性德的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陆子涛说:“我不知她题这诗又差人送与我是何意思,于是便写信送到高府寻个答案,但她却置若罔闻封封不回,在学堂里碰到也常常避开,像路人一般。不,还不如路人!”说起往事,他还是因气愤而涨红了脸。
“我伤心欲绝,去高府求她见我一面,她却连见我也不肯。当日离开高府后,我便决心同她恩断义绝,谁知两日后竟传来她割腕自尽的噩耗。我连文馨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他悲痛欲绝地抱着头蹲下,全身都在不停地战栗。
而我,在听到高文馨割腕自尽时,想起了那个手腕流着血哭泣的少女……
如此说来,高文馨已离世许久,那么哭泣的少女又是何人呢?只怕那哭泣的是她的冤魂!我暗自揣测,却被自己大胆的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她究竟想让我知道些什么?我心下疑惑,想着定要再见那女子一面。
“你怎么确定这折扇就一定是高文馨的呢?”我问陆子涛,“也许是高老爷想拆散你们的把戏。”
陆子涛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倒情愿是这样,而那字却太过熟悉,只一眼我便知道是文馨的笔迹。”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我想起那姑娘的悲戚神情便笃定地对陆子涛说。我从陆子涛手中借走折扇,偷偷地回到了高府,心下想着如何给高氏夫妇一个今晨不辞而别的解释。然而,左思右想也不曾想出一个让高氏夫妇深信不疑的借口,无奈只得继续避着他们。
再遇文馨
我屏息凝神地潜入昨晚休息的房间,轻轻地扣好门栓后,定了定神,便张开右掌遮住了右眼。空旷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像细密的刺扎得人心疼。环顾四周后,我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捂脸哭泣的少女。她的手腕依旧淌着血,那血顺着小臂倒流至手肘,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染红了那一方角落。
我踩着血洇一步步走向她,轻声唤着:“文馨,你还记得这扇子么?”
“扇子?”她转头望向我的眼神里全是疑惑,泪渍爬满她年轻姣好的面孔。
“你看看罢”我将折扇地给她。
她接过后展开扇面,不解道:“这是我写给娘的,你从哪里得到的?”
“你写给高夫人的!”我惊得像是谁掐了一下心尖的肉。
“对啊,娘和我说她最近迷纳兰迷得紧,尤其喜欢这首木兰词,让我帮她题到扇面上,”高文馨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真的?” 我不懂高夫人究竟为何这样做。
“嗯,我当时还笑她快身为人母了还有如此闺怨,但最后还是帮她题了诗。因为她说我的字舒淡雅致,笔划柔中含劲,颇有几分丈夫气,要知道我亲娘都不曾这样夸过我。”想起往事,文馨的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
我心里难受的如同被人用手揉碎,用脚碾压,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情。然而聪慧如她,顷刻间便看出了我眼里的挣扎与不安。
她强装镇定地问:“这是子涛给你的是么?”
我不语,极力避开她的眼睛。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听到她声音里的颤抖,看到她用牙齿把下唇咬得泛了白。她的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而手腕上的血流得越发的快了。
我想与其让她挣扎在被爱人抛弃的痛苦猜测中,不如告诉她实情。
“我去见过陆子涛了,他说你莫名给了他这把折扇,现在看来恐是你娘送与他的,他去了几封信你都不曾回,便找到高府想问个明白,但你仍旧不肯见他。他想你终究是不肯见他的,不如一刀两断的好,”我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顷刻间便将少女的心撕得粉碎。文馨心里流的血大概要比手腕上多得多吧。
知道真相后的文馨绝望又冰冷地说:“她不是我娘!我从没有收到过子涛的信,怕是全被她扣下了,连子涛找我都不曾知晓,只一封诀别信是她亲手交予我的,她还说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我当时还抱着她哭,我真傻。”
我安慰她道:“陆子涛到现在都爱着你,他说此生最遗憾的事是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
她喃喃道:“子涛,子涛……”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挂在精致小巧的下巴上不肯掉落,像是他们之间不舍的情意。
“阿三,我求你一件事情好不好?”高文馨用帕子揩干眼泪,无比认真地对我说。
“告诉我爹事情的真相,那个女人一直在骗他!”她咬牙切齿地说,恨意从眼里溢出来。
我迟疑地点点头。
她冷笑道:“你不敢?是害怕她么?”
我缓缓地摇头:“不,只是还有一些问题我需要时间去确认。”
她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我平静地注视着她,认真地说:“相信我,好么?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好,我相信你。”高文馨眼里的疑惑变成信任。
当年的秘密
我所谓的还无法确认的问题便是第一次用左眼看到的那个女人,还有蜷缩在病榻上的老妇。如果高文馨是被高夫人陷害的,那么他们的死也绝不是意外。
当我确认了高家上下都在厅堂给高文熙守灵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空旷的后院。我依那女人的话寻到了凉亭旁的大槐树。槐树的绿枝掩映着白花,一簇一簇开得正好。我扶着树干缓缓蹲下,手指点了点脚下的土壤,觉得甚是硬实,但无奈找不到可用的工具,只能徒手挖坑。我用力刨开干裂紧实的土壤,奈何力气不够,沙土和石子拼命往指甲里钻,却不见土坑深了多少。我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地抠着,指甲劈裂伤了指尖的嫩肉,血珠滴落下来融进了眼前的土壤。良久,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深处的一点硬硬的东西。但并不知晓那是什么,于是便想挖出来瞧瞧。
就在此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您在那里干什么?”
我慌得忙转头去看,只见高家的下人——王妈奇怪地盯着我。
“我想把文熙送我的玉簪埋了,既然他走了东西也不必留下,活人看了心里难受得很。”我强装镇定地从发髻上抽下流苏玉簪——我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
王妈听了我这番胡言乱语后竟也没有怀疑,理解道:“难得您有这份心,少爷走得也算安心了。只是这用手得挖到何时,我来帮您吧,”说罢便去取了把小铁铲来。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接着原来的地方挖下去,而是另选了一处地方重新挖起。
“王妈,为什么不继续挖这里”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急忙用右手食指比在唇前,示意我不要大声说话,然后看看四下里没人,才偷偷摸摸地凑近我耳边说:“您不知道,您刚才挖的地方埋着个死婴!”
“死婴?”我震惊极了。
“是啊,当年一个下人和夫人同时怀胎同时生产,可惜天生命贱,孩子才生下几天便夭折了。那孩子就埋在这大槐树下,没过几日那女人便投井自尽了。夫人心好,看她可怜便把她厚葬了,这也算她的福气。”王妈兴奋地说着这些陈年往事,许是很久不曾与人说闲言碎语了。
我猛然想起刚才指尖触到的硬物,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如此想来那便是婴儿的尸骨,而那溺死的下人便是我第一次用左眼看到的女人。
身世之谜
我为了骗过王妈匆匆把玉簪埋下,借口头晕回到屋里休息。坐在床榻上却又不知所措,猛然想起那老妇对床下有所指,便趴下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那投井自尽的女人正缩在床下,四目相对,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激起我阵阵冷汗。
“阿三,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发丝上的水一如那天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面上。
我惊骇她怎会知道我要找何物,但仍故作镇定地说:“出来吧,我在大槐树下找到你儿子的尸骨了。”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淡淡地说。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知道我为什么投井么?那个女人抢走了我的儿子,树下埋的是她夭折的儿子,高文熙才是我的儿子!”她的语气异常激动,潮湿的脸气得通红,笑容也愈加诡异,像是哭一般叫人看着难受。
“高夫人?”明知道说的是她我却还是忍不住再问。
她不答,只继续说道:“可怜我的文熙没看上亲娘几眼便做了别人的儿子,不过还好他总算离开了这乌烟瘴气的高家,我也该随他去了。”说罢,她的嘴角扯起一个诡秘的微笑便隐匿了。
我的思绪如一团乱麻,一时竟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原来高文熙不是高夫人的儿子,难怪高夫人总是对高文熙那么淡漠,想来不是坚强和隐忍,而是从来不曾在乎过。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高夫人定然不是我看到的那副温婉美丽的模样,她的心思之重,城府之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可怕!
真相大白
我查看床下后,确如那个女人所说的空无一物,想必那东西定然在其他房间的床下。而当我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便不难猜到那个老妇就是高老夫人,而她所指的重要的东西一定在她曾住过的房里。
我蹑手蹑脚地潜入那个总是紧闭着房门的屋子——高老夫人生前的住处。我趴下身在床下寻找却依然一无所获,失望之余正要起身,却猛然看到床脚压着一小团草纸。于是急忙把它从床脚下扯出来,本以为上面会有高老夫人留下的一些信息,但展开后并无任何东西。就在这时我却意外发现右手手指的指腹上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我不知这白色粉末从何而来。细细一看那纸上竟附着薄薄的一层白色粉末,手指接触时便沾染到了些许。我大惊,忙把那纸在桌上摊展,用小指将纸上的粉末聚拢,再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点仔细观察,想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砒霜,”温柔可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惊得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冷艳高贵,美丽动人的高夫人正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盛气凌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带丝毫愧疚。
“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吧,高文馨,高老夫人,高文熙的生母都是你害死的!”我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不留情面地揭穿她。
“是又怎么样?那老不死的瞧不起我,最后成了废人一个还不是要我照顾。这样我也痛苦她也痛苦,还不如趁早死了大家都解脱。想来真可笑,她死的时候掐着我的手,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心里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旁人却都以为那老不死的心生愧疚,弥留之际舍不得我,哈哈。贤良淑德的名号我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高夫人得意地炫耀着她的“成就。”
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却觉得厌恶至极,仿佛那精致美丽的面皮下藏着无数只蠕动的蛆虫。
“至于高文熙我也没亏待他,一个下人的儿子过着少爷的生活也该知足了。我的孩子死了,要想在高家立足只能这样,那个下人投井是她活该,不过这样也好,秘密就只有我知道了,而我会让它安心地烂在肚子里。”她像一个操纵着皮影戏的手艺人,皮影人物的台词动作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可以说就是她导演了整场戏。
“但是你为何如此对待文馨,她把你看作亲娘,你却逼得她割腕自尽了!”我心里尽是苦涩与心酸,深深地为高文馨感到不值。
“怪只怪高文馨那个小丫头太傻,竟然真把我当亲娘,她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为了她放弃自己应得的一切。她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就多一个人和我争高家的家产,老头子那么爱他的女儿,死后家产肯定全留给那个丫头,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她面带微笑缓缓地说,似是一切都理所应当。
灿若海棠
“那么阿三,你是怎么知晓的?”她饶有兴趣地一边看着我一边抚着琉璃座煤油灯上的精致花纹。
“我能看到他们,那些冤魂,给了我线索。”我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哦?冤魂?”她似是不相信。
“你不怕么?”我问她。
“我为什么要怕?”她反问我。
“你不怕遭报应么?”
她微笑, “我不相信报应。”
“不相信没关系,现在我有证据,所有人都会相信我而不是你,”我扬起手中包过砒霜的草纸,盯着她的眼睛笃定地说,“而且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大家,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
“哦?看来这包了砒霜的纸成了证据,我也真是粗心,沉寂了十几年的真相要大白于高府了,”她没有丝毫的畏惧,语气中反而透出了一丝轻快,“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不会让你说出真相的。”
她突然抬手撩倒桌上用来照明的琉璃座煤油灯,玻璃灯身落地即碎,火光倏地在我面前燃起一道屏障。她迅速转身出去并合上了门。
火光中她的笑容妖艳灿烂,如后院的海棠花放肆地盛开……
我叫阿三,本是高家的少夫人,却因一场意外沦落他乡,两年前的那场大火不仅让我失去了通灵的能力,而且烧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从此我便成了不能看不能说的废人,于是我离开了我爹,离开了高家宅院,离开了那个让我刻骨铭心一辈子的地方。而现在,每当我戴着面纱,用木棍一点一点探路时,身边的小孩子就会一边笑着一边拍手道:“臭瞎子,丑八怪,你猜我有几条腿……”然后伸出脚将我重重地绊倒,我无助地倒在地上,身上沾满了沙土,尖利的石子划破了双手,而我却看不到绊倒我的孩子长什么模样,我唯一能看到的便是高文熙颤抖着对我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