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这么多,本帝君也耐着性子把这个故事听完了。该说正事了罢!”
紫衣尊神放下茶盏支起了头,难得耐心。
“那龙角承着主魂入轮回,本该自行消亡,却不知为何,竟也化为一缕魂魄,投了人胎。”谢孤栦两手一摊,“因果报应还真是来得挺及时!”
“凭白多出一两个魂魄,本也无伤大雅。待到寿终正寝再入轮回,便也就顺了你这处的秩序了。”
“若真是这样,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他怨声载道,“我耐着性子观察了他十多世,这人就是不在生死簿上显名,回回都得我受累亲自给他开个后门。我琢磨着大约因他是龙角化身,故而才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你便又多此一举插手管了趟闲事?”紫衣尊神转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
“我总不能回回都替他破了轮回的规矩吧!”
“也没人逼迫你干这事。”他换了个坐姿,以便让自己舒服些,“本就是个孤魂野鬼,丢入忘川河不就了事了!”
“哦哟哟,我的青天大祖宗,我哪敢这么做!”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那可是神族皇子的龙角!”
“这件事除了你和连宋,没人知道。你若不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
“这种事情,不是想瞒便能瞒天过海的。一旦败露,传到九重天上,让老天君知道我徇私枉法,还这么糟蹋你们神族皇子的龙角,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东华幽幽看了他一眼,“本帝君觉得,你似乎对我们神族之人有些误解。”
“我在你们神族人身上吃的亏还少?”
谢孤栦也是心直口快,过了一下嘴皮子瘾。紫衣尊神抬着眼皮看了他许久,目光有些不友善。黄袍的司主到底有眼见,又与他交好几十万年,遂就赶忙转了话锋。
“我寻思着不能老是给你们神族背锅,于是便想了个法子。”
“助他修仙。”他凉凉给他补了后半句。
幽冥司的主人嗯了一声,“成了仙要死起来便就不那么容易了,即便是死了也回不到我这幽冥司。只要不让我再给他开后门入轮回,什么都好说。”
“那你今日寻我说事,说的又是哪门子的事?”
谢孤栦讪讪,“我本不过想让他在下界仙山过一辈子,不想就是这么不巧,被你给提拔到九重天上去了……”
“有何不妥?”
“拾遗到底是三殿下的龙角化生,不是一般的小仙。三殿下的府邸也在九重天,传说龙角认主,与主人气息相通。”复又一叹,谢孤栦有些担忧,“那龙角带着一股执念下到凡界,世世追寻着那个姑娘。对了,那个姑娘也已修道成仙……”他指了指他,埋怨道,“也是你给提拔上去的!拾遗在九重天上,见着那姑娘定又要犯了老毛病。三殿下当初那么做,就是想再续前缘。这一来二去,总有一日那三个人要出事!”
“争个姑娘罢了,能出什么事!”紫衣尊神心不在焉,从墟鼎里取了琉璃罐子出来,又从罐子里拿了颗糖放进嘴里。
说事说到一半,黄袍的司主探了脖子便往他手里张望了一下,遂就皱了眉头,“你竟还有心思吃零嘴!”
“帝后刚给本帝君做的。怎么,不能吃吗?”
“吃得,吃得!”谢孤栦抹了抹汗,继续同他说正事,“拾遗哪里是三殿下的对手……若是被三殿下一棍子送去了混沌界……”他闭了眼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形容,“你不晓得,龙息入混沌,等同于连三殿下的一部分入混沌……”
东华顿了顿,这才好似想起来桩什么事,“连宋的龙角已是重新长出,王拾遗的仙泽定会与连宋头顶上新生的那个相互排斥,即便他没入混沌……”他想了想,觉着这事的确不妥,遂就开始责怪他,“你怎不早说!”
“拾遗也就这么点资质,谁能想到会被提拔去九重天!”谢孤栦忙着推卸责任,“你行行好,放他一条生路,也保三殿下一条金贵的性命,赶紧把拾遗丢回原来的地方去!”
东华唔了一声,有些为难,“他已入了仙籍名录,若非大错,便不得除他仙籍。本帝君总得寻个妥帖的理由才能将他扔下去。”
“栽赃嫁祸这档子事,你干得还少?”
他又心直口快地说了句大实话,引得紫衣尊神瞧他的目光冷了几分。谢孤栦缩了缩脖子,哀叹自己堂堂一届司主为何总是在东华面前这么没脑子且窝囊。
“此事我知道了。”他凉凉应了一句,“明日你差人送些银两去本帝君的厢房。”
谢孤栦一愣,“让你扔个神仙罢了,问我要银两作甚?”
“后日庙会,难道你想让本帝君领着帝后光看着别人吃吃喝喝?”
大事还没办妥,他也只得任由那紫衣裳的老神仙宰割,“帝君说得是!明日一定给你多送些去……”
紫衣尊神遂就起了身,好似一切如故,“待你那徒弟回到下界仙山,你多派些人暗中护一护他,别让他随随便便死了。”
“那是自然!”
“他好歹是连宋的龙角,亦关乎到神族这位四海水君的性命。若有闪失,你怕是真担不起!”
“我若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又怎会同你招了这桩事情。帝君放心,既然之前我护了他七万余年,便能再继续护着他。”
东华又想了想,问了个问题,“若是没有主魂,其余两魂七魄可否入轮回投生?”
谢孤栦愣了愣,不确定道:“你这是又想让我干什么混账事?”
“随便问一句罢了。”他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没了主魂便就没了意识,即便投生也无用。”谢孤栦赶紧断了他的念想。
幽幽唔了一声,他走到殿门口却又突然想起了桩事来,遂就回了身子。
“还有一桩事忘记同你说了。”
“帝君请讲!”谢孤栦心里骂着娘,嘴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等着他发号施令。
“后厨的糖用完了。”
黄袍的司主闻言遂就愣在了原地,再一次对他急转的脑回路有些适应不过来。琢磨了一番,待到人已经没了踪影,饿了一个下午的谢孤栦才叫来了府邸的管家,差人赶紧去主城里头采办,以免影响了今日晚膳的口感。
慢慢悠悠地在幽冥司里散着步,紫衣尊神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他逛了逛花园,又顺道去了趟凉亭收了自己的茶炉与茶壶。立在池边,东华这才开始琢磨这件有些棘手的事情。连宋与摭舍竟有这么一层不为人知的关联,倒叫他始料未及。虽早已有所怀疑,也去妙华镜试图探一探他们的过往,却也仅得了些模糊的镜像罢了。连宋与他相继犯了头疼的病疾,怕就是仙泽相互排斥引起的。这件事情,他需得尽快处理干净。连宋重伤未愈,也是受不起更多的折腾。四海还需仰仗他守着,也委实死不得。若是换做寻常,要丢个散仙回下界也不是桩难事。可此事却又牵扯上了个成玉元君……丢他下去,成玉便得时不时地往那处跑才能堵住九重天上的悠悠众口。如此一来,连宋定也要隔三差五便去寻那王拾遗的晦气。这三人纠缠不清,委实叫他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个稳妥的法子来彻底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肩头一沉,东华便将思绪悉数收回。回过身,正见了凤九在给他整理斗篷。
“在想心事?”凤九问他。
他遂就浅浅一笑,“在想孩子的名字。”
“瞧你,方才还说不急呢!”她明目张胆地笑话他。
“不是说要让本帝君准备几百个名字?遂就得空想一想。反正在这处闲着也是闲着。”
“你也觉着无聊吧!”凤九索性靠上了他的肩头,“我当初怎就着了那姓谢的套,答应留下看灯会呢!”
“还连累了本帝君!”紫衣尊神叹了叹,好似挺无奈。
凤九觉着内疚,遂就连头都低了下来,“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后日便就是灯会,既然都等了这么多日,也不在乎多等一日。这次要是没让你如愿,回到九重天后,你又该后悔,然后再来埋怨本帝君!”
“我哪有这么不讲道理……”她有点心虚。
“一头怀孕的母狐狸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能顾及到自己有没有讲道理?”他遂牵起她往回走,“若不是本帝君处处让着你,你都不晓得已经哭着跑回青丘几趟了。”
凤九仔细想了想,是也觉着自从怀孕以来,自己的脾气便就有些收不住,情绪也是反复无常。虽然干的混账事挺多,但东华倒也一次都没有数落她、给她做规矩。就拿这次幽冥司之行前她闹小脾气这件事来说,东华本可以不带她来,却还是带着她来了。他来这处办事,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毕竟是来的冥界,便就是攸关生死之事。方才凤九独自在厢房卧榻上醒来,不见东华的踪影,便就猜到他定是去办事了。而此刻他一个人立在这处发呆,怕也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虽然平日里凤九同他闹闹小脾气,使使小性子,可分寸她还是有的。就拿此时此刻来说,东华用取名字的事情来搪塞,凤九便就顺着他的话说,不去揭穿他。
“是!夫君待我最好了!”她搂上他的脖颈,索性撒了一会儿娇。
头顶的日头渐渐西斜,东华拢了拢怀抱,领她出了凉亭,“中午你便没吃什么,晚膳就不能再将就了。”
“我给你做,好不好?”
紫衣尊神脸上溢着温存,“也好,做些你爱吃的。”
“也做些你爱吃的!”凤九咯咯笑了起来,“我们两个可真难伺候!”
“有吗?”他不以为然,“本帝君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金贵得很。”
“为老不尊!”她含着笑。
“本帝君老吗?”东华挑眉看他,遂还故意靠近她。
凤九的脸烧得通红,“逗你呢!你虽一头银发,却比姑父看上去都还年轻些。团子不还经常喊你哥哥!”
满意地点了点头,紫衣尊神继续厚着脸皮为老不尊,“白辰也算是机灵。”说话间,他们拐过了一道月亮门,“后日带你去庙会看灯,你需得跟紧些本帝君。”
凤九闻言遂就生出了些期待,“这冥界的庙会,当真如此热闹?”
“简直热闹非凡!”
东华笑得不明所以,凤九好奇地问了他好几问,他却一直笑而不答。隐隐得,她觉着东华给她挖了个坑,正满心期待地等着看她的笑话……
第二日,主城里头便就热闹了起来。即便待在府邸,凤九都能听见外头的喧闹声。司主差人送了些银两来,也送了两套冥界的传统服饰。
凤九拿着衣裳在身上比了比,觉着挺新鲜。复又看了看东华的那一套,觉着有些滑稽。难道冥界的公子哥们,也同小姐们一样,都穿得这样花花绿绿?复又想起了她那位魔族的朋友。即便是那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配上一身红衣绿裤也叫人不忍直视。那么,生得俊朗英气的东华若是穿上这么一套,该是个什么样的绝代风姿!
在脑海中勾勒了一整晚,凤九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日天明,便就迫不及待地催促东华赶紧换衣裳。紫衣尊神没有理她,拿着一本佛经,煮着一炉香茶,坐在软榻上悠闲地打发时间。凤九百无聊赖,只得坐在他身旁玩自己的尾巴。东华扔给她一个小巧的铜盆,叫她接着。凤九木木愣愣地接了过来,问他作何用。
“这几天你日日玩自己的尾巴,本帝君瞧着掉了不少的狐狸毛,也是可惜。”他遂就拿出了那个狐尾挂件扔了过去,“多薅一些,本帝君也好粘上补一补。”
望着手里这个已是被玩秃了的挂件,凤九挺生气,遂就又扔回给了他,“我玩一玩自己的尾巴,下手知道轻重,可掉不了几根毛。”
低头看着那个不太体面的挂件,紫衣尊神悠悠叹了口气,“本帝君就这么一尾挂件罢了,常年佩戴,风吹雨打,掉了毛也没得修补。”复又看了看她身后铺着的一大把毛茸茸的狐尾,眼中透着不怀好意,“本帝君依稀记着你吃什么东西会掉毛来着……”
凤九浑身一颤。东华做的糖醋鱼委实是个大杀器,她一头修为薄浅还怀了孕的母狐狸怎能招架得住!久未抬头的孕吐之感再次泛滥,她连着打了几个恶心,遂抓了身后的狐尾拿起梳子便就薅起了上头的浮毛。
紫衣尊神复又从经卷里抬头瞧了她一眼,还挑三拣四道:“尾尖白色的不要,只要红毛。”
腮帮子鼓鼓,凤九没好气地瞪着他。即便他们是夫妻,东华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占她便宜薅她狐狸毛吧!青丘历史悠久,也就只有他能干出这档子没脸没皮之事还装作心安理得。
铜盆底部已是覆上了薄薄一层红色,凤九抓着自己的尾巴细细打理着。嫁人之前,她的皮毛都是姥姥和奶奶替她打理。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会幻为原身,蹲坐在椅榻上乖巧地等着她们将自己收拾体面。想到这处,凤九有些伤感,她很是想念姥姥。握着梳子的手顿了住,她鼻子一酸,遂就挪到了东华的身旁。
她已是幻做了原身的模样,嘴里还叼着梳子,此时正仰头望着东华,九条狐尾在身后摇得勤快。
“要我给你梳毛?”
凤九点了点头,索性蹲坐了下来。
放下手中的经卷,东华接过梳子,揉了揉她的头顶。凤九转了个身,舔了舔爪子,将九条尾巴放在了他的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她的狐尾,乌木梳子在她油亮生辉的皮毛间穿梭,东华手上的力道拿捏得相当精准。凤九觉着很舒服,舒服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紫衣尊神索性将她抱入怀中,以便让她更舒服些。他给她梳完了九条尾巴,又给她梳了梳后背和身侧。凤九的毛色本就生得漂亮,细细打理后更是油光水亮。她已是舒服地睡着了,狐狸肚子起起伏伏。东华抱起她,踱步去了庭院。
院内有一张摇椅,置于青池旁的榕树之下。他走了过去,缓缓在那处坐下。凤九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怀中,九条长长的狐尾自摇椅旁垂落,随着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摆。梳子复又现在了紫衣尊神的掌心,轻柔地替她打理腹部有些杂乱的绒毛。她肚子上的毛色浅浅,不及后背和狐尾那般红火,却异常柔软。东华禁不住揉了揉,叫凤九嘴里发出了呜呜哝哝的叫唤。思绪遂就回到了九嶷山那会儿。那时,他便就喜欢揉她的肚子,却又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毫无顾忌地揉一个姑娘的肚子。后来,他明白了,那是他元神残留的本能……扯了自己的袍子将凤九盖住,他遂就闭上了眼睛。
摇椅轻摇,静谧午后,风平浪静,一切安好。
……
日沉山谷,冥界的光辉融入忘川河。暖意消散,谷风带来了丝丝寒意。
紫衣尊神给她系上御寒的红色斗篷,而他自己则披着那件白色的新斗篷。凤九方才转醒不久,依旧有些迷糊,便就任由东华摆弄,全然将谢孤栦送来的那两套花衣裳忘了个干净。
东华牵着他,自幽冥司府邸正门而出。外头已是热闹了一整日,到了黄昏便消停了不少。他们的出现,瞬间引了众人的目光。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凤九的灵台很快便就恢复了清明。目光所及之处,牛头马面,委实有些瘆人。她抱上了东华的胳膊,拘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从前我看的那些话本子,说阎王的手下皆是牛马,还以为不过是凡人杜撰的。”
“冥界的子民可随意幻形,就比如谢孤栦,他就择了人形。”
“他倒是有眼光!”
说话间,凤九便被不远处的一个贩售灯笼的商户吸引。不同于他们神界,这处的灯笼皆为纸质,色彩鲜艳,花色丰富,着实叫她眼前一亮。两条狐狸腿不听使唤地便要往那处去,却被东华拽回了身旁。
“那些都是祭奠亡灵用的!”
凤九愣了愣,“这么好看的灯笼,竟是给死人用的?”
紫衣尊神耐下性子同她解释,“幽冥司着实晦气,若连这祭奠之物都用的白色,岂不晦气出了天际!”
“难怪这处的子民都穿得如此花花绿绿,是为了辟邪吧!”她抬眼扫了四周,唯觉色调有些辣眼睛。
“庙会在主城东边举行,再不走,便就赶不上今日的头灯了。”
东华牵着他,步子迈得有些大。他本就生得高大,这一步迈出去,凤九得跨两步才能跟上。她走得有些急,气息便就不太稳当。
“你……你慢些……”
行在她身前的尊神突然收了脚步,叫凤九一个没收住便就撞入了他的怀中。她挠了挠鼻尖,撅起了嘴,抬头刚想抱怨,却见那宽厚的背脊已是正对着她。
“上来!”
凤九愣了愣,忐忑地左右一望,果真见了众多女子朝着他们这处投来了羡慕嫉妒的目光。她拽了拽东华的衣袖,有些为难亦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还是用走的吧……”
“难道想让朕下一道圣旨?”
回忆汹涌而来,叫她笑出了声,遂就索性配合他过一过这戏瘾。
“陛下这是要背着臣妾去庙会?”
“有何不可吗?”
她复又望了望周身的人群,“这么多人看着……”
“当初你未嫁我未娶之时,你就敢在九重天上明目张胆地抱着我。如今你已是本帝君明媒正娶的帝后,竟反倒怕被人看见了?”
“我是怕你被说成昏君。”她语重心长还苦口婆心,“这下我可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狐狸精了!”
东华唔了一声,“那让他们说去便是!上来!”
笑得甜蜜,凤九便就跳上了他的后背。他的背脊宽厚,叫人觉着舒服又安心。
紫衣尊神遂就一跃而起,攀上屋檐,白色云靴踩着瓦片便开始飞檐走壁。行路的子民纷纷驻足,皆是仰着脖子观看这万万年都那得一见的壮观奇景。四十三万岁高龄东华帝君,背上背着百来斤的媳妇,走起路来居然依旧脚底生风,潇洒倜傥,好似正当壮年的小伙,直叫一众姑娘们看得哈喇子横流。
落日的余晖散尽,璀璨星辰现了真颜,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攀到了头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紫衣尊神几步一跃便就立在了至高处。
“看!”
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东方。凤九循着他苍白的手指便见到了燃起的灯火,红艳艳的,好似一团燃烧着的烈焰。随后,烈焰周围亮起了零星光点,逐渐密实,将幽幽夜空映亮。凤九揽着他的脖颈,待在他宽厚的背脊上,睁大眼睛观着这一幕,遂就发出了一声轻呼。
“中间那团大的,便是头灯。”他同她解释道。
“这么大的一盏灯,近看得有多么壮观啊!”
东华勾了嘴角,“其实,它并不能算是一盏灯。”
“那它是个什么?”她不明所以。
“魂魄燃尽时的光辉。”
凤九一个哆嗦。若不是东华的大手紧紧抓着她,她定要从他的背上跌落,再从屋顶上滚下去。他将她往上抛了抛,以便背得她更稳当些。稳了稳身形,东华继续同她解释其中因由。
“魂魄也非永生,虽历经轮回无数,却终有消亡的一日。”
“消亡……”她有些不能理解。
紫衣尊神轻轻点头,“便是彻底消失,灰飞烟灭。”
“又或许他们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靠上了他的颈窝,“就像我们神仙一样,待到这一世过去了,便都身归混沌。”
“但愿如此吧……”他望向了那团渐渐暗淡的烈焰,沉沉道,“每年的今日,便是那些魂魄归去之时。他们之中有些其实还能再苟且上数日乃至数月。你知道为什么非要在这一日燃尽魂体吗?”
凤九想了想,“为了黄泉路上能相互做个伴?”
他笑了,望着远方已是消失的光明幽幽一叹,“这样的结束才会有些价值。”
“与其苟活,不如行些有意之事,也算是最后的功德。就比如这场灯会,作为头灯亦是主灯,让后世铭记。是不是?”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若鸿毛。”东华微微回头,目光柔和望着她,“知道为什么凡世自行了断之人魂魄归于幽冥司大多都要受到严惩吗?”
“是因为他们死得没有价值吗?”
“不错。这一世的使命未完,又何来的资格去寻求解脱。凡人如此,神仙亦如是。自盘古开天,众神化世,这四海八荒便就战火不息。战场之上,生命轻如鸿毛,却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他顿了顿,遂追忆起了往事,“你常说你学术不精,却唯独上古史修得甚好,本帝君的功德战绩倒背如流。那你也该知本帝君当年为六界之主时,行事是个什么样的作风。”
凤九点了点头,“老凤凰也曾同我提起过一二。”
“抓来的俘虏,即便他们叛营招供,本帝君也依旧格杀勿论。”
“因为他们贪生怕死,这种人确实不配活着。”她赞同道。
“为了一场胜仗,本帝君曾带领天兵屠城。”
她敛了柳眉,“无辜百姓也不放过吗?”
“孰敌孰友,孰善孰恶,又岂是绝对?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唯有不留活口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你一定很难过吧……”凤九搂紧了他的脖子,“那时候,定有许多人说你冷血无情。”
“懂我之人与我并肩,诋我之人与我陌路。既然都不在同一条道上,流言蜚语又与我有何干系。”他遂就贴上了她的额头,低声问她,“九儿,那你可懂我?”
“帝君是九儿的夫君,九儿自然是懂你的。”
他又笑了,却已是勉强。
凤九蹭了蹭他的额头,“你今日委实有些多愁善感,都不像你了!”
低头望着底下渐起的喧闹,紫衣尊神神色却依旧凝重,“记住今日我说的这番话,也记住你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说‘懂你’的那句吗?”
“若是日后打脸,可别指望本帝君会来哄你!”
她遂就小气巴巴地哼了一声,“我还记得在水沼泽的时候,有位紫衣神君曾经同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会让着我。”
这位紫衣神君唔了一声,“本帝君答应了会让你,又没说会哄你。”
“你这是强词夺理!”
两手一松,凤九便就掉了下来。东华右臂一个用力便将她捞到身前,遂贴得她紧紧,“这四海八荒,敢对本帝君如此放肆的,只有你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凤九怔怔望着他,结巴道:“为……为什么……”
“因为都死了。”他勾了嘴角,浓眉邪魅一挑,“由此可见,本帝君的确是‘无论如何都让着你’的。”
一个哆嗦,待到她再度回神之时,东华已是拉着她跃下屋檐,融入底下的热闹中。
……
幽冥司的府邸依旧清冷,与外头的喧闹有些格格不入。管家入了书房,替他满了一杯温润清茶,也将烛火挑得更旺盛了些。
“司主今年不去庙会吗?”
文案之上,谢孤栦翻着生死簿,在上头勾勾画画。他叹了一声,“有东华在,场面定是不太好控制。”
老管家点了点头,遂就忆起了数十万年前的光景。
那时,东华帝君还会偶尔来这冥界寻司主下棋。有时候一住便是好几日。也有正巧赶上这佳节之时。可但凡他一出现在主城,便会引起一阵混乱。年轻的姑娘顾不得矜持一拥而上,而那些上了年纪有自知之明的,便立在远处观望。总而言之,无论是扑上去的,还是没扑上去的,皆都造成了城道的拥堵。
昨日早些时候,谢孤栦派人给他们送去了两套冥界的衣裳。本是想叫他们掩一掩容貌,以免再次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可他们夫妻二人没一个领他的情,皆都着着仙气飘飘的神族衣裳便就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既然他们不领情,那么今晚的混乱局面便就在所难免。主城定要被堵得水泄不通,说不定还能发生大型的踩踏事故。幸好他们冥界的子民耐踩,踩一踩也不是什么大事。黄袍的司主幽幽一叹,遂伸了个懒腰,活络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谢孤栦觉着,自己大约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不开去蹚这趟浑水外加被人踩上几脚。
“东城那头的情况如何?”他顺口便问了一句。
“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黄袍的司主遂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估摸着离大拥堵也不会太远了。
东边庙会的热闹依旧。凤九左手提着个花灯,右手拿着个糖人,嘴里还叼了块糕。东华跟在她身后紧紧,看着她满眼好奇活蹦乱跳地在人群中穿梭。凤九时而前行,时而在摊位前驻足。她要什么,东华便给她买什么,用的自然都是从谢孤栦那处讹来的银两。凤九心情甚好,唯觉两只手不够用,恨不得幻出九条狐尾来帮衬。
手忙脚乱的,她嘴里的糕便掉到了地上。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她脚边一溜而过,白乎乎的一团,连同那块糕也一同不见了踪影。
走兽都有个共性,那便是护食。好巧不巧,凤九正好是头走兽,且还是头极其护食的怀了孕的走兽。于是,她当即便就掐了个逆向追踪诀。嘴边沾着的糕点碎屑的气泽遂就蜿蜒而出,指引着凤九踏上复仇之路。
东华依旧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浅浅隐隐的笑,在灯火映衬下,叫姑娘们痴痴傻傻,为之倾倒。
“慢些走,不急!”他提醒着她,“就算你把糕寻了回来,也没法吃了。”
“就算我吃不成,它也别想占便宜!”凤九愤愤。
东华点了点头,笑意更甚,似乎对她的想法很是赞同。
一路的追寻,从王城的东面一直追到了北面,庙会的热闹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抛到了身后。一处偏僻角落里,凤九终是逮住了那只胆大妄为的老鼠。
她踩着它的尾巴,气愤依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同我抢吃的!知不知道我是谁?”
老鼠吱吱,叫得惨兮兮。
“我可是青丘白凤九!”她叉着腰,刚想继续训斥这只没眼见的小畜生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紫衣尊神开口了。
“你嫁入了本帝君的太晨宫,便不再是青丘的白凤九了。”
凤九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失言了,遂马上改口,“本上神是太晨宫的娘娘,是东华帝君的帝后。”
满意地点了点头,东华抱着胳膊往边上的石墙上一倚,“那帝后准备如何处置它?”
思绪遂就回到了从前。青丘虽美,美若仙境,却不比九重天,老鼠还是有的。尤其是粮仓与后厨,皆是重灾区。遥记还是幼仙的时候,她便经常逮耗子,有时候一逮就是一整日,逮到头皮发麻,水堵烟熏齐上阵,却收效甚微。后来,爷爷可怜她一个女儿家成日里与一群耗子过不去,耽误了学业且不说,也委实对不起她帝姬的身份,于是便从几里地外请来了一窝山猫在狐狸洞旁住下。这个撞了大运的山猫家族人丁兴旺,皆是捕鼠高手。短短数月,便将狐狸洞方圆一里地的老鼠逮得断子绝孙。至于他们用的究竟是何种毒辣手段,凤九并不知道。而他们逮到老鼠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她也不知道。眼下一只脚踩着老鼠尾巴的凤九帝后犯了难,她该拿这只抢了她糕的死耗子怎么办呢?
圆滚滚的白毛耗子扭动挣扎着,扯着嗓门嚎叫。凤九索性蹲了下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她抱着膝盖,继续犯难,“本上神有孕在身,也是不好杀生……”
“那就放了它便是。”
小嘴噘得老高,她不乐意了,“这也太便宜它了!”
“宰了,你下不去手;放了,你又不乐意。难不成,帝后准备领回去当灵宠养着玩?”
一语惊醒梦中人,凤九愣了愣,复又仔细瞧了瞧脚下的这只老鼠。这雪白的皮毛,再加上一对芝麻绿豆般的黑眼珠,是也挺滑稽,挺讨人喜欢。于是,她无处发泄的母爱便就瞬间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探出手指戳了戳它胖嘟嘟的肚皮,凤九诚恳问道,
“我养你可好?”
那只老鼠愣住了,东华也愣住了。
不由分说的,她便从墟鼎里取了个大罐子出来,提着它的后颈便将它装了进去。那只老鼠愣了许久,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开始扒罐子哀嚎。
“你待在里头乖些!”凤九拍了拍罐底,遂就兴奋地拽着东华的衣袖,“我们回庙会去买个鸟笼来装它,好不好?”
紫衣尊神嘴角抽了好几抽,立在原地没动。
“你追了这么远,难道不是来寻它报仇的?”
凤九一愣,遂又仔细想了想,“它糟蹋了我的糕,逮它回去玩几日也算不得是本上神吃亏吧!”
东华指了指那罐子,不确定道:“它可是冥界的老鼠,晦气得很!”
“我觉着这是你对冥界的偏见。”她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这处吃的、喝的、用的也一样晦气,我瞧你用得挺顺手啊!”
紫衣裳的尊神半晌没能接上话来,最后只得不露声色地装了回大度。
“喜欢便留着罢!”
凤九兴高采烈,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遂就拉着他的手往庙会去。
“我方才在一处鸟贩子的商铺倒是瞧见有几只不错的鸟笼子来着。”
“好,那就去看看。”
罐子里响声不断,被人莫名逮去做了宠物的小老鼠在里头拳打脚踢。凤九又拍了拍罐子,劝它老实些。又说自己最近阴晴不定,若是它再这么闹下去,保不齐自己就要拿它开膛破肚,再风干带回九重天给雪狮当点心了。老鼠终于安静了下来,团着身子瘫坐在罐底,连叫都不敢叫了。
他们一路往回走,途径之处引众人纷纷驻足。即便投向他们的目光炙热,紫衣尊神依旧淡然自若,全当没看见,任由凤九拉着他走。今夜他看起来心情不错,面色也不如往日里那般冷漠,以至于当他们步入鸟舍之时,掌柜怀疑今日来了个假的东华帝君。
“这位……帝君老爷,小的能拉一拉您的头发吗?”掌柜比划了一番。
凤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掌柜的,你说笑了。你哪只手不想要,你便直说,我夫君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
紫衣尊神脸上的笑意更甚,牢牢牵着红衣女子。
“小的听闻帝君乃六界之尊,孤傲冷漠,不敢想今日我这寒酸的鸟舍竟能有如此荣幸,迎帝君仙驾。小的是头一回得见帝君仙容,头脑不清,胡言乱语,还请帝君和娘娘恕罪。”
说着,掌柜便就跪下磕了个头。
东华幽幽唔了一声,没理地上跪着的那个人,转而问凤九,“你看上哪个了?”
“那个!”纤纤玉指遂就往高处一指,“那个金色的,上面镶着红色石头的!”
被晾在一旁的掌柜遂也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奉承道:“娘娘好眼光!这只鸟笼乃是……”
“就它了。”东华很没耐心地打断了他那些还未来得及蹦出口的溢美之词,“做个新的,上头多镶些血石,后日一早送去幽冥司府邸。”
掌柜一怔,为难道:“这只鸟笼乃纯金打造,需得花上些时日……”
“你只有一日的时间。”说着,紫衣尊神便就拉着自己的妻子要往外走。
“帝君大人……”掌柜哭丧着脸吱吱呜呜,“那个……那个……定金……”
东华丢了个大号的银锭子给他。
“那尾款?”他跪在地上继续哭兮兮。
“记在谢孤栦的账上。”
“诶!好嘞!”
他答得干脆利落,遂就收了一脸的苦相,兴高采烈地即刻起身去忙活这桩大买卖。既然帝君说要多镶些血石,那他自然不好镶少了。左右这笔账是要记在司主的头上,他委实不用同银两过不去。
天色渐亮,东城也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涛涛若川河奔流依旧,只河面上飘着的零星几盏花灯依旧提醒着人们昨夜的热闹。
凤九玩得尽兴,一觉便就奔着晌午去。往日里,即便她睡上一整日,也没人胆敢来惊扰她的好梦。
可今日有些不一般。
床头的几案上,立着个罐子,此时正晃晃悠悠的,瞧着很是不稳当。罐子里头,动静有些大,叮铃哐啷一阵翻腾。
在这黢黑的小罐子里被关了一夜,那只夺了糕被逮住的老鼠已是憋得灵台都不甚清明,此刻正卯足了劲拼死做最后一搏。
砰的一声,罐子倒了下来,顺着平滑的桌面便就跌落到了地上,碎片四散。
一声巨响将熟睡中的凤九吵醒,她提了云被便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
满地狼藉中,那只圆滚滚的老鼠已是摔得四脚朝天。缓了缓,它才一个骨碌翻过身来。跌跌撞撞,它爬了几步便就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周围空气清新,还掺着淡淡的白檀香气,叫它一时半刻适应不过来。它是只老鼠,是这冥界最卑微的物种之一,不过比忘川河里头的孤魂野鬼以及河岸旁的蛇虫略微招人待见些罢了。而他们这一族群招人待见的原因也不过是他们能食残羹冷炙罢了。昨儿夜里是个好日子,是他们每年大饱口福的好时光。而它也仅仅是发扬了一回鼠族的传统美德叼了块地上的糕而已,竟就遇上了这么桩倒血霉之事。瘫坐在地上的白毛耗子垂头丧气,觉着昨日大约不是个出门觅食的恰当日子。头顶突然降下了一片阴影,它抬头一望,便就见了冤家对头之一。
“不跑?”
白毛耗子继续垂头丧气。昨儿夜里它就没跑成,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它能往哪里逃?它从那口黑黢黢的罐子里爬出来,不过是因为里头实在闷得慌,想出来透口气罢了。
后颈的皮毛被人提着,它身子一空,便就来到了半空。看着脚下令人恐惧的高度,它这才开始挣扎了起来,四条细短的耗子腿一阵胡乱地踢腾。随后,它被扔进了个布袋子里。
“既然不想跑,那就闭上嘴待在里头。”
它四脚朝天地躺着,想要动一动,却发现身下一片柔软,虽然不至于不舒服,但委实相当限制行动。复又挣扎了一番,正当它试图翻身之际,外头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耗子跑了。”
被冤枉了的耗子哭笑不得,觉着自己委实冤枉。
“什么耗子……”
凤九迷迷糊糊地应着,丝毫没有要从云被里头出来见人的意思。
“昨夜你逮回来要当宠物养的那只。”
她嗯了一声,云被里头便就又没了动静。
片刻过后,被子被猛地掀开,里头的女子坐起了身,目光炯炯,“跑了?”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遂就指了指桌脚旁的一地碎片。
凤九落了地,遂就要去查看,却被东华拦了住,“地上都是碎片,先把鞋穿上。”
“耗子都跑了!”她急了。
“不过是只耗子罢了。”东华心不在焉,“你若真喜欢,本帝君再逮上个几只给你玩。”
“能一样嘛!”说话间,她还是先穿上了绣鞋,“那只老鼠招惹了我,我逮它天经地义。况且,上哪里再寻一只这么好看的来!你都不知道,我们青丘的老鼠个个灰溜溜的,看起来脏兮兮。我瞧福来长得白净可爱,委实难得!”
“福来?”他诧异道。
凤九点了点头,“你老说冥界的东西晦气,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吉利的名字。”
东华的嘴角抽了好几抽,“你就这么喜欢那只老鼠,竟连名字都取好了?”
“喜欢,当然喜欢!”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急切问道,“东华,你开过殿门有没?”
“……倒是没有。”
他瞧着有些不高兴,可惜凤九心里只想着落跑的老鼠,并没有留意到。
“那福来就还在这寝殿里头。”
说着,她便下了地。把满地的碎片收拾干净后,凤九翻箱倒柜地寻了起来。紫衣尊神遂就往软塌上一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急得满屋子转悠。她一边寻,一边喊“福来”,好似那耗子听见后便会回应一般。
一声声的呼唤,带着淡淡的哭腔,叫人听着于心不忍,耗子就更别提了。
挂在床尾的布袋子动了动,遂有吱吱声传出。凤九瞬间顿了步子,轻声唤了它一声。随后,又传来了一串吱吱声。目光遂就被引往床尾,她果真见了那布袋子拧曲得厉害。
袋子被打了开,被唤作“福来”的老鼠再次重见天日。凤九捧着它,好似捧着个宝贝似的。白毛老鼠福来莫名觉着一阵感动,于是它又吱吱叫了几声。一阵寒意从背后袭来,它怔怔回了头,便见到了一张冷到极点的脸。福来觉着自己大约是闯祸了。嘴角的胡须颤了几颤,绿豆般的眼睛遂就无害地望着紫衣尊神,似在讨好。
“本帝君觉着,既然是地上捡来的老鼠,定是不太干净。”
凤九寻思了一会儿,觉着东华说得有道理。
“那就洗一洗。”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眼底划过一丝不怀好意,“是得彻底洗一洗,才行。”
福来一个哆嗦,觉着自己摊上了大事。
事实证明,它的确是一只直觉相当敏锐的老鼠。在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它经历了水淹,也经历了火烤,还差点被闷死在了厚重的毛毯里。待到一通折腾下来,它的皮毛已是掉了好几层色,白得发光,叫它自己都觉着愧对列祖列宗。
凤九看着眼前茸茸的一团白毛,很是满意。手指摸了摸它的头顶,她小心翼翼。
福来坐在几案上,垂头丧气,心情低落。直到凤九给它喂了几粒毛豆后,它才觉着好些了。
“明日我们便要回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凤九顿了手上的动作。
“这么快?”
“怎么,又舍不得了?”
“我惦记着那鸟笼子呢!”她更正了他的说辞,“那笼子金灿灿的,看起来就华贵,定是不便宜。我们定金都付了,也总得提了货才能回去吧!”
“本帝君何时说过不要那笼子?”东华剥着手里的核桃,“明日就是交付期,自然是要带着笼子一同回九重天的。”
“可昨晚那掌柜说要花些时日。”
“那你也该记得本帝君说过只给他一天的时间。他想赚谢孤栦的银子,自然就有法子赶制出来。”
他心不在焉地将剥好的核桃塞进凤九的嘴里,掉下的些碎屑便就便宜了福来。
“本帝君瞧这老鼠长得玲珑,大约还是只幼鼠。它生在这冥界,若是没有血石护着,大约也是受不住九重天上的仙气。”复又一惆怅,“若是只寻常的老鼠,死了也就死了。谁叫它命好,入了让本君帝后的眼。即便再不乐意,本帝君也只得免为其难地护一护,讨帝后的欢心。”
凤九听出了他话里的酸意来,遂就挽上了他的胳膊蹭了蹭,“瞧你,怎还同一只老鼠计较起来了!”
他唔了一声,“那你哄哄我。”
凤九一个没忍住,笑了出声。她索性坐上了他的膝头,环着他的脖颈,好似一只娇媚的狐狸精。
“帝君是凤九的夫君,是凤九的天,也是凤九求了七万年多年才求来的如意郎君,自然是无人能取代的。”
东华满意地点了点头,面色也缓和了些许。
凤九乐了,“哄好了吗?”
他摇了摇头,脸色随即一沉。
“还没好,你接着哄。”
凤九:“……”
福来捂了眼,转过身把肥润的老鼠屁股对着他们。天可怜鉴,它还真就是个孩子,眼前这对男女竟毫不避讳地在它跟前卿卿我我,这样叫人羞涩的场面,它到底是看好,还是不看好?挪着肥硕的身躯,它躲到了茶壶的后头。
鼠生漫长,这情景还是留着以后慢慢看罢!
第二日午时刚过,幽冥司的府邸正殿便就传出了一声叫骂。虽昨日管家已将东华帝君定制鸟笼并把鸟笼的账记在了他这个司主头上这件事给他通报了一番,可当谢孤栦拿到账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骂了句娘。
“一个鸟笼罢了,你竟敢狮子大开口讹我如此多的银两,信不信我把你扔到忘川河里给孤魂野鬼玩!”
“司主大人,您这可就冤枉小的了。”掌柜为难道,“帝君大人说了,让小的多镶些血石。”他遂就把罩着鸟笼的红布掀了开,“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谢孤栦一看,气得身形都有些颤抖。
“他让你多镶些,你就镶满了?”他指着那只格外夸张的鸟笼,“才多大的笼子,你这是把一整座山的血石都给镶上去了?”
掌柜客客气气,昧着良心,“哪有司主说得那么多,最多不过半座罢了。”
谢孤栦觉着有些胸闷。老管家很有眼见地递了杯半凉的茶,这才叫他勉强压了压火气。他缓上一口气后,便开始同那掌柜讲道理。
“血石乃我冥界最珍贵的矿石,镶个几颗上去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如今你把这笼子都镶满了,照理说该当扣下再治你个滥用之罪。”
“珍贵之物赠予珍贵之人表珍贵之意,本帝君的孩儿难道受不起这生辰贺礼?”
外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叫谢孤栦闭了眼,很是心疼自己的家底。稳了稳心气,他这才起身恭迎这位惹不起的贵客。
“太晨宫的小殿下自然是受得起冥界至高礼遇的,只是……”他作着最后的挣扎,“冥界到底晦气,冥界之物亦是如此,怕是冲了帝君得子之喜,委实罪过。”
“本帝君都不嫌弃,司主也不必有所顾虑。”他遂看了一眼那鸟笼,皱了眉头,“确实贵重了些!”
谢孤栦讪笑一声,刚想接着他的话把这只鸟笼退了,便被生生打断。
“今日本帝君便要回九重天,想来也是来不及改制了。这礼,本帝君便免为其难地收了,也算是不枉司主的一番好意。”他遂就将那只贵重的笼子纳入墟鼎,“本帝君还有要事在身,得赶回九重天。司主公务繁忙,也无需远送,就此别过。”
一阵仙雾散去,徒留被敲诈了的谢孤栦呆立原地。那礼,他极不情愿地被逼着送了,可那老神仙怎只字不提请他喝满月酒一事?望着手里的账目,他的手又有些止不住得颤抖,遂暗自下了决心,若日后当真喝不到这顿喜宴,他定要与东华断绝往来一解心头之恨!、
难得硬气了一回,可还未坐回软塌,谢孤栦便就又颓了肩膀。拾遗这桩事情,他算是在东华手里留下了把柄,即便他当真与他绝交,待到那老神仙有事来寻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得被逼着还要装作义不容辞地帮他一帮,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过河拆桥。
颓然一叹,谢孤栦生出了千般悔恨与万般无奈。
这一辈子,他怕是躲不过这个冤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