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贫穷”让人看不到希望，亲情的缺失则让人彻底绝望。

        准北大女生在感谢“贫穷”之后，“杀鱼弟”再一次因为“贫穷”引爆网络。八年前，“杀鱼弟”因“贫穷”让网民心生怜悯，在八年后，却因自杀，再一次引发网民的关注，尽管这种关注稍显“廉价”（土土绒语），土土绒愤激于网民“今天因为‘感谢贫穷’而感动，明天又因为贫穷带来的苦难而落泪，后天又欣赏起贫穷结出的果实来，这是一种病。”其实，作为一个土生农村人，我并不觉得那个准北大生与正处于弥留之际（用“弥留”未免残酷，但是“百草枯只给你后悔的时间，不给你活下去的希望”这样的认知让我对“杀鱼弟”活下去抱以悲观的态度）的“杀鱼弟”是标准的贫穷人口。王心仪尽管生活在农村，但其父母康健，其工作收入当不致让其姐弟坠入困顿；“杀鱼弟”家有鱼摊生意可做，生活方面想来应也不太为难。当然，这是以准农村标准来衡量，若是当前已“全面达到小康社会”，那当另说。“杀鱼弟”的喝农药，不过是父子之间的斗气。而我曾见过，面对那种看不头尽头的“贫穷”，有些人选择放弃，有些人选择坚持。

        当拿着手机与电脑码字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一个人，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生，在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以一瓶甲安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时常会假设，如果他生活在足够开放的社会，在某一熟人社会受尽委屈，有机会选择离开，他还会走上绝路吗？

        他是地富三代，爷爷逝于土改，奶奶我们称为“疤婆”，皆因当年批斗时留下的后遗症，一到夏天，背就会流血流脓，煞是令人憎厌。父亲三代单传，到三十五岁才与同是地主二代的妻子结婚，结婚不久就怀了他，当年土改积极分子曾怒道，“地主的狗崽子怎么能让他再生崽？！”无奈时代已变，再无官方文件可对地主二代三代下手，最后自然是生下了他，其后还接连生了一弟一妹。作为地主家的狗崽子，他的父亲寄希望于子女的考大学、跳龙门，以求扬眉吐气。他却不能遂了父母的意，初中不能如愿考上中专，父母咬咬牙送他上了高中，高中在筛考之后却不能考上大学，只能回家务农。回家之后已是十九岁的当口，在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若是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的青年在婚恋市场上是有很大的劣势，村人对读书人的唯一评价就是，“读书读蠢了。”且他家本就底子薄，虽然地主的帽子是早就摘了，但家里弟妹还在上着学，父母勉强建了一层楼，但“读书读蠢”了的他在干农活方面也发扬他读死书的精神：闷头去干，少言寡语，这在农村是惹人笑话的。尽管父母四处求人帮忙物色对象，但同意见面的姑娘寥寥。最后有一个姑娘终于同意见面“查当”，所谓“查当”，即是姑娘与家人到男方家来观察男方的家当，而能走到这一步的话，结婚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因为之前媒人传话，双方对情况已有大致了解，若恰好到了深秋，男女双方甚至可以借看戏的机会对下眼。总之，女方与家人上门，就意味着这事八九能成，所以男方家得为女方及亲人“打发”得体的礼物，一般是几丈布。当时这姑娘来“查当”，我们全村人都哄上门去，我也得以能就近观察这个白胖丰腴的姑娘，但事后我妈说，这姑娘其实是有缺陷的，“长了一双倒眼”，正因为有此缺陷，所以才会答应这门亲事。总之这事之后是双方可以来往走动了。逢年过节，男方可以接姑娘来过节了，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将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就是“为小定”、“为大定”，不过一年，便可娶上门。大家私底下都会说，“某某讨了个老婆，话也就多了起来了。”这姑娘走节时我也见过，亲见她叫她未来的婆婆叫“姆妈”，这事就算定了，我们想着，男方家也积极地准备着其后几项仪式。孰料几个月后，姑娘突然将男方所赠东西悉数返还，单方面宣布退亲，还没等到“为小定”，这事便黄了。小伙子瞬间回到高考之后的状态：闷头干活，不言不语。半年之后，他便失踪了，有人说曾见他到供销社买过一瓶甲安磷，当村人终于在对面的山上找到他时，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这一定是抱坚定的求死之心，不留下只言片语，直接求死。

        村人讲因果报应，也信鬼魂转世。对于他的死，大家都紧张过很长一段时间，若是哪家男女吵架，其他人便会劝道，“你家怕是有个吵死鬼，”甚至也一力说破，“别是药水鬼寻（读qin55）上你了？”以给彷徨在村里找替代的药水鬼以警示。谁说呢，农村家庭，谁家没个一瓶半瓶农药，一力求死的就选甲安磷，若是妇人只想吓吓男人，则选杀虫霜。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为此后的第一人，村人认为被找的替代。

        这少年有一弟一妹，妹妹则是舅舅舅妈去世之后为他父母所收养，小妹成长到十岁左右，就成了全村青年男人泄欲的工具，这姑娘在家中地位如何，我们无从得知，后来这姑娘离家出走，嫁人再嫁人，这是后话。但这里要讲的并非是这个最苦的姑娘，而是这家中最大的儿子。农忙时节，最苦最累，作为家中长子应该也承受了那个年代该承受的所有的生活艰辛，我们已经无法确知为何他要选择在十五岁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一年正值“双抢”，夏季燥热的午后，男女的吵架至相打，大人的打骂孩子，在这个时候最是常见，因为忙，因为累，更因为贫穷，村人之间，包括家人之间，绝不容忍，一点就着。午后，劳动力足的家庭会稍作休息再下田干活，而他的家庭，极穷，常常在我的小学作文中，以父亲捐钱帮助的对象出现，自然是在中饭之后不能休息的。但他有一天突然就拗着不服管教，不愿下田。两夫妻对儿子是始之于骂，继之以打，一顿乱挙之后这少年突然双膝脆在其母亲面前，“姆妈，你快送我去医院，我喝了农药。”这事过去了三十年，在他死后，收养的妹妹离家出走，父母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十年之后，他的父亲也跟着他走了这条路。小村经历了改开之后的巨变，男女青年能上学则上学，不上学则离开家门出外打工，随后老一代去世，中年人在外谋生，村庄几乎已经消失。

        所谓“贫穷”，不过是聚居时的熟人圈的排序，不能说“贫穷”是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家庭亲情的缺失，才是最大的“贫穷”。若在绝望之际，有机会走出家门，当也不至走上绝路。

          我的母亲，如今已是一慈祥老太，每次回家，嘘寒问暖，每次离家，恨不得将家都让我搬走的母亲，她一直爱我，我是近年才感觉到她的爱。母亲生我们兄妹不易，结婚十年才有生育，受尽白眼，对子女的到来犹感珍贵。但是，“贫穷”会消尽、至少会遮蔽人的感情。

        母亲嘴碎，且骂人恶毒，有时气急，在打的同时，兼之以将对最下劣女人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每当这时，语言的伤害超过棍棒对我身体的伤害。兄妹之间，也三天两日相打相骂，打骂时，互为仇敌，挙脚相加是小事，拿着菜刀锄头满屋追着砍那是常事。有时父亲恼火，也会加入助阵。有一个晚上，当年爸爸带着哥哥在单位，在被打又被母亲言语侮辱之后，我熄掉家中的油灯，往姨外婆的房子后面走去。我知道，姨外婆房子后面就是山，晚上是毒蛇聚居之地。或者，直接往前走，永远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受这样的侮辱。但是，一股作气往前走的时候，我突然害怕了，我才十一岁，我真不想死，离开这里吧，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姨外婆的猪栏石板上，小声啜泣起来。一旦冷静下来，四周的虫鸣与蛙声，愈加使人害怕。而远远的，传来妈妈一递一声的哭泣与呼号，愈使我伤心。她一定是在近旁四寻不见，已经翻过山头那边去了。

        在凉风中，我抹掉眼泪，跳下猪栏，推开家门，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不一会，门外传来母亲的号哭与同村妇人的劝慰，已有人先行进屋，早将消息告知门外。当母亲跌跌撞撞进屋，将油灯在我脸上一照，破天荒的，她没再吭声，一夜相安无事。

          这并非是我的最后一次，曾经写过无数的遗书，计划着自己的最后一次，于毫无希望的挣扎与望不到前途的苦中，生死已经成了小事，高中之后，我确定不再计划自杀，因为我知道，我是终于可以离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