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卡夫物语” 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开工的第一夜,南蛮子在滩涂上架起了百盏辉煌的探灯,金黄色的强光如深秋般惨烈,将滩涂与礁岛渲染成湘妃动容的明媚椒房。打着倾城之恋的暧昧旗号,北海迎来了她血肉模糊的初夜。顺着那条直入雪原心室的国道,一场黄昏的瞬息之间就能开来千百辆筋骨强健的铁兽。千丈摇臂似曼舞青蟹,万吨履带若死难鲸鲨,椒房之内、卧榻之前,铁兽排列为整齐划一的方阵,它们共享着水乡烟雨的轰鸣,分食着芭乐凤梨的春药,铁手钢胯梳理着热汗蒸腾的南国阳具。深秋的北海在潮汐的哀乐中涕泪交流,她苦守了万载的清白之身,那养育了多少海兽与渔人的圣洁胸臀,都将在这场万人空巷的轮奸中溃不成军。
我们曾经在无数个与北海娇娘对饮的长夜中为她点上几轮动情的鸳鸯谱,到底要何方的才子才能配得上如此佳人,是倭国群岛中儒雅谦和的正派寒流,还是北地冰洋内一身赤色的骁勇兵家,又或者,是如我父亲一般三分庸碌七分长情的痴心人……每当话到此处,佳人总是娇嗔一笑,吐出一口闺阁海风,香软温良。可最后,我们所有的算计终究落空,坐拥万贯家财的南蛮以雄蛮乖戾的丑态重金拍下了佳人的处子身,此刻,他们正憨笑着宽衣解带,荡漾的春情化作凶悍的心跳,轰鸣之声淹没秋日的天雷朔风。
我和长生站在滩涂身后的黑崖上,旧日里这曾是一汪被北海安抚入眠的火山。长生一言不发,纠结的长发浸透秋雨与海雾的潮湿,昔日戏台上柔情百转的眼眸如今早已烧起一场怨毒的通天野火。
而不离、穆赫林和哑巴三儿,他们正挺立在怒海之滨,汪洋倾心的娇贵圣子、精魂溢散的少年杀神、血气狰狞的不动明王身,他们在雨雾中飞扬着北国神祇的溢彩,率领着身后海灵的千军万马捍卫着北海最后一寸的边疆。海灵们赤裸的颈背弥散着幽绿色的荧光,将黄鱼与青蟹团成血肉飞石,掷向不动如山的新婚铁兽。海兽们以肉身赴死报偿着北海的养育之恩,滨海的半空中盘桓着死难的腥苦激情。残肢断臂飞溅百丈,不离三人用香烟点起烈酒混着柴油的燃烧瓶,将满腔恨意投掷成划破冷夜的爆鸣。
可他们微不足道的努力,终究只是徒劳。南蛮调整探灯的角度,灼烫的金光扫射海灵的陷阵死士,他们纤薄脆弱的肌肤幻化成虚妄飞灰,没有一声惨叫,没有一线叹息,临死之际也要苦守最后的凶心和气宇,用残生燃起啼血的红烛。
燃烧瓶用完了,三人抽出腰际的砍刀冲向幻夜里的南蛮,我和长生也不顾一切地攀下山崖,拔出土枪对着虚空乱射,向这场悲怆的新婚之夜发起最后的冲锋。秋子跟在我们的身后,它对月哀嚎引得清河的恶犬倾城出动,獒犬张扬血瞳鬼面,杜宾绷紧箭弩腰弓,无头斗牛梗执干戚以舞。北国的人、犬与海灵,在纷飞的血肉中与南蛮酣战彻夜,最终惨败而归。我们所有的愤恨搏杀,都成了那场轮奸的前戏。
露水之夜,北海佳人蒙难受辱。
南方来的开发商买下了整个渔村,据说是哪位巨贾来北地游玩,爱上了这片未开化的瀚海,他一眼就瞧出其中商机,声称要在滩涂上建起千丈的摩天转轮,万里的云霄飞车,把北海打造成一座纵情声色的亚特兰蒂斯王国。起初,渔民极力反抗,他们以怨毒目光投向这群想要巧取豪夺他们的故乡与祖宅的矮人,可出卖家乡的,从不是这群瀚海的子孙,在一纸纸的批文之下,他们只能拖家带口弃海而去,留下一座座海腥未散的空灶。
郭龙的祖宅在渔村的正中央,那是一座三进的大院,也是他刀口上游走半生之后与旧日唯一的牵绊。为了保住宅子,他上下打点,不知道送出了多少的烟酒钞票,最终换来了一块刻着明清古迹的石碑,有了这块碑,宅子便被宣判成了旧日光阴的硕大孤坟,可以免去一场碎剐之刑。渔村百姓得知了此事之后,便将这座幸存的郭宅视为最后的念想,家家户户没法搬走的陈年遗物,便统统堆放在郭宅偌大的院落之中。皮带脱落的缝纫机,屏幕碎裂的古旧彩电,褪色的婴儿车和虫洞斑驳的榆木家具……记忆的亡骸在四方死地中堆垒成瘴气蒸腾的通天之塔。郭龙极其重视这些老物件,那是旧日邻里与海国一场又一场的相思,每到下雨天,他都会用油布将通天塔遮盖掩藏,免得相思患了风寒。
守住老宅与遗物,是龙哥想要的全部。可我们这群生养于冰海的温润子宫的少年们,却始终有着一抹更加贪妄的痴心。北海是我们处女身子的乳娘,她同天地媾合诞下蓬勃百兽,我们绝不能让她的贞洁死于异乡人的胯下。
可我们终究是败了,少年犯们手上虽说沾染了千百桩北国的血债,那一身的悍勇迷狂在南国的奸商面前却是一文不值,他们纵享着泼天的富庶,黄白之物泼洒漫天,收买诸神庇佑。而我们,却只有一把凡人的刀,一缕凡人的魂。那一晚的搏杀之后,不离和穆赫林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最少要住院修养一个月,郭龙因为接了北边的活计,要去齐齐哈尔。渔村里,只剩下了我、长生和哑巴三个萎靡的败军之将。
一夜的交欢之后,南蛮子的工地要停工一天修整,毕竟,尝到了如此异域风光的春情,总要在晓梦中轮番回忆才能尽兴。幸好,他们一日的将息给了我们一次为前夜的战友们收尸的机会。
滩涂幻化成了一座狰狞哀戚的修罗场,火油的焦灼,虾蟹尸身的恶臭,战死恶犬的血腥,海灵的皮肉化作苦辣飞灰,五脏与坏血则化作一摊摊暗香浮动的滑腻油膏。秋子哀鸣着为每一具狗尸舐去面目之上的灰尘,狭长的眼眸涌出两行清泪,它为这群受尽了囚困之苦的弟兄姊妹寻得了一场魂魄复归的硕大自由,只是文明时代的自由总会被视为罪孽深重的野心,需以死难的肉身为质,方能寻得一二关窍。
尸身,灼烫的尸身,绵延千里的尸身将漫长的海湾围困成余温的暖房,受尽凌辱奸污的北海佳人终于在亡命众生的捍卫之下能得片刻安睡。她的清波仍然娇媚,潮汐依旧倾国,可这绝色已然是色衰前夕的回光返照。
我们向环卫工人借来了扫帚和铁锹,把尸身归拢在一起,海灵的油膏是上好的引火物,只需一支香烟就能引燃横生的执念。火光烧起千丈,我们跪倒在辉光之下为瀚海的贞洁哀悼。哑巴哭了,污浊的泪游走在他沟壑纵横的鬼面之上,他紧咬牙关,昏黄的浊目闪烁着恨的花火。
“没……没了……都……都没了……”哑巴说着将最后一具狗尸扔向火场。
长生走上前握住哑巴粗粝的手掌:“是啊,咱兄弟,这回遇上茬子了。”
我从哑巴的军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哑巴从来只抽自己卷的旱烟,烟叶里不知道混着哪一路的草药,总有一股血气方刚的浊气:“村儿里啥时候开始拆?”
“就这两天了。”
“都搬走了?”
“差不多了。”
“还有谁家没搬?”
“就剩下白龙庙那个尼姑。”
“龙哥怎么说,那个尼姑是他领到清河来的。”
“龙哥……大婷,我觉着龙哥去齐齐哈尔就是为了躲开这个事儿,他也不知道咋办好。”
“咋办?娶了人家就行了。然后搬宅子里和咱一块儿住,我绝对把她当亲嫂子伺候。”
“……这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的?就因为她是个尼姑?娘的,要是有这个忌讳龙哥当初到别和人家办事儿啊!还他妈在佛堂里头,操……”
“不是因为这个,这尼姑现在道行不浅,这些年在白龙庙里,他还真修出来点儿门道。你挺长时间没见过她了,这事儿说不清楚。”
海上飘起了细雨,尸山的篝火在雨雾中发出阵阵不安的爆鸣,凶犬纤长的头颅在烈火中扭曲成无相的罗刹厉鬼,海灵困于油膏的魂魄视雨露为海国的召唤,纷纷扭转成曼舞疾风,裹挟着遍体赤炎重回海中。游子当归,海灵不同于短命的海兽,之所以为妖灵,便是因为它们不必堕入轮回六道,死灭之后魂魄入海,百日之后又能复生。
哑巴从我手中拿过卷烟,猛吸了几口之后发现已然被雨水浇灭,他便直接撕开烟纸,把半焦的烟草团成丹丸扔进口中咀嚼,暗黄的汁水混合着唾液游走于唇齿之间,我与长生面面相觑,可哑巴却是面不改色,全然不顾口中苦楚。
“大……大婷……”
“咋了哑巴?”
“咱……咱……咱没……没有家……没有家了。”
哑巴跌坐在地,平日里山岳般伟岸的身形在冷雨中垮塌成一片废墟筑成的婴儿冢,肉身跌落似有千钧死力,黑崖战栗不安,云雨噤若寒蝉。修罗身的汉子坠成了无依的娘子,杀生了十载的少年,却终究没法为梦中的故国杀出一条生路……
“放心,哑巴,有我们呢。”
“对,有我们,咱弟兄还没死呢。”
大火在缠绵的雨雾中烧了一整天的光景,秋日里海上下雨是常事,到了万物生灵的凄苦死期,瀚海也终究是要多些“感时花溅泪”的苦情。这片北海虽生着一副阴柔女相,却颇有些巾帼英雄的傲骨,落泪之时断不能惺惺作态,风雨既来,便要泪如弯刀,啼如钟罄,哭出一场天地大悲的亘古伤逝。而此时的雨,却是多了些闺阁女子的小家子气,混着海雾中蔓延的麻痹,把一场悲哀搅得晦暗不明。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昨夜的轮奸之后,北海的五内已经填塞了异乡南蛮暧昧的精血,她早已不是纯粹的北地佳人,她的身子脏了,从内到外的污秽与迷茫。或许,或许她甚至怀上了南蛮的孽子,就在那具曾经生养我们的子宫中,那具夺天地之造化的处女子宫,如今却怀上了异性蛮人的坏种。
入夜之后,哑巴仍然不愿回家,他说,今夜是这场白事的正日子,他要为海守灵,尽上几分孝道。我们打电话让镇子里的花圈店送来了一整套的物事,宣纸扎成俏丽童女与俊朗童男,璀璨的金银元宝与冥币宝钞在滩涂上堆成一座千载富贵的高楼广厦。就着尸山的余烬,金玉亭台纷飞成清苦的残秽,盘旋海风将其送上云端,在云端之上,残秽与秋雨一见倾心,纵容一场丰硕缠绵的周公之礼。媾合之后,落雨幻化成脏污浓稠的泥浆,哑巴呆坐在原地,任凭肉身被泥浆封筑,七窍被灰烬填塞,修成末世的金身罗汉。
长生不愿再留在海滨,在我们几人当中,长生最是细腻多思,这是他少年学戏,看尽万古长情之后生出的心绪。他恐惧幻夜中漫长的哀悼,夜空之下尸身与宝钞的飞絮坠亡成一场无绝期的长恨,他想避开这悲与悲的连接处,静待日升之时。可我却被更加强烈的不安所笼罩,我忧虑着或许死亡已经是这片海最美好的结局,等待她的也许是来日一场污浊不堪的产难。
我和长生离开滩涂回到了渔村,渔民们世世代代苦守着喜怒无常的潮汐与浊浪,以健壮肉身为筷,每日铤而走险,在熬煮着生与死的滚热靓汤中挟取一线生机。如此凶险的乱世催生了他们乐观粗犷的心性,所以平日里的渔村总是弥漫着末日前夜一般纵情的狂喜。没有哪一位母亲知道出海的幼子会不会归葬于狂潮,也没有哪一位娇妻,能拿得准是否丈夫明日就会爱上妖娆海灵而抛家舍业,直入诡谲远洋。与其久困于渺远的忧思,倒不如夜夜笙歌,不枉此生劳碌。可如今,渔村已经成了一片空无一人的死域。开放商们最会玩弄些凶险阴毒的手段,我记得那是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家家户户在彻夜的宴饮与长谈中好不容易扫除了旧年里堆叠的哀思,可在漫天烟雪的清晨推开门,却看见自家的院墙上用鲜红如血的油漆涂上了一个个硕大的“拆”字。
这是一场无言的宣判,富商们用缄默而决绝的态势为这一座座海风中屹立数十年的旧宅判处了死缓。虽然真正的拆迁还要等上许多时日,但每日出海的渔民们一看见墙壁上血红的烙疤,便如洞房花烛幻化成了无边火海,霎时就没了男子英气。可海国却是容不得哪怕瞬息的颓唐,她痛恨无爱无勇的逆子......那个除夕之后,不知有多少心思不整的渔人死于怒海恨铁不成钢的训诫之下。
白龙庙就坐落在渔村的尽头,庙宇有三座大殿、两方院落和一泓枯干的螭吻泉。当年郭龙花重金修缮庙宇,为殿中弥勒重塑金身,就只是因为看上了普济寺里的一个尼姑,他想借着佛门恢弘圣洁的法相成全自己一场爱欲绵延的金屋藏娇。尼姑住进庙中之后,他们在大雄宝殿里燃起千盏青灯,在佛前彻夜做爱交欢,尼姑娇嗔的呻吟与龙哥哀苦的低吼响彻渔村的幻夜,很快就成为了渔村人饭后睡前的谈资。
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铺以前就开在村口,老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单身汉,早年间一次海钓时,他被钓鲅鱼的铁钩刮去了半张面皮,成了半人半鬼的夜叉模样。那之后,老板一把火烧掉了鱼竿鱼线,立誓不再打鱼,但他仍然会每一日到海上去,登上那座荒废的灯塔,在悍勇的晨曦中迎着朝雾一跃而下,坠入那片暗礁丛生的浅海。有好几次被人发现时,他都已经被撞得头破血流,清冷海水积满心肺肠肚。可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留得一条性命。
拆迁的消息传下来之后,老板闭门多日,夜夜痛醉浇愁,一日黎明,他被人发现溺死在了家门口雨后的一汪积水之中。
如今小卖铺已被南蛮接手,专卖些廉价烟酒于那群日日劳碌的力工。长生在店里买了两条利群和一箱袋酒,尼姑虽然是出家人,却从不讲那些佛门的清规戒律,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只修心不修身,世人皆爱酒肉,无一人能例外,那些自命清高的高僧大德,只不过是打了诳语罢了。长生说许久没有登人家的门,总要投其所好带份礼在身上。
渔村的主街如同雨夜里一条杀机凛然的黑蛇,它惯于奇巧刁钻的食性,以奇绝角度纵贯口腔食道,直取村落涣散的脾胃肝肠。我们驾着黑蛇的脊梁,顺食道而下,两侧的房室早已见惯了此类例行公事的洗胃浣肠,只是报以无垠的沉默与隐忍。
快到白龙庙时,我看见尼姑穿着暗沉的百衲衣立在庙门前,似乎在恭候我们的到访。而在她脚边,则蹲着我的黑狗秋子。尼姑的容貌与昔年一般无二,柳眉凤目与纤薄锋利的口唇,观音尊者的谦和法相与海国魑魅的凛凛妖冶在这张娇颜之上交融共生,僧衣之下,更显媚骨天成。我实在明白郭龙为何会被面前之人迷得神魂颠倒,即便同为女子,我亦是难掩想与其拥吻彻夜的妄想。
“来了,长生,大婷,你们这狗倒是来得比你们还快。”尼姑的声音比起往日更要沙哑虚弱。
秋子见到我立刻奔向我的怀里,凶犬健硕的颈背与四肢令我仿佛拥了追日少年入胸怀,滚烫的皮肉顷刻便暖了冷雨纷飞的夜。秋子的口鼻凑近我,我隐约嗅到了一股清冽的血腥味。
“这狗指定是又乱吃东西了。”
“我喂的,它来的时候都累脱相了,我就喂了它两口。”
“秋子昨晚是辛苦,没法子,我不是把它当个玩物养活,是当自家的兄弟,老张家的人,得有点儿扛性。”
“不离咋没来?”
“不离和贝勒爷在医院了,出了点儿事儿。”
“是海上的事儿,我知道,昨晚半夜时候我去海边儿瞅了一眼,妈的,你们挺有刚儿,领着一群妖精和几条狗就敢和那群蛮子抬杠。阿弥陀佛啊。”
“这是我们给你买的东西,袋儿酒,还有利群,收着吧。”长生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尼姑,尼姑见了酒立刻多了些欣喜神采。
“行,长生,你会来事儿,进里面儿说吧。”
我们跟着尼姑踏进庙门,大雄宝殿前是一口镶着螭吻石雕的古井,据说当年这是整个村子唯一一口甜水井,被全村人竞相取用,最后枯干成了一桩摆设。尼姑勉力推开沉重的殿门,积年朽烂的门轴呻吟如血崩产难。与其他庙宇不同的是,白龙庙的正殿中供奉的并不是释迦牟尼佛而是弥勒佛,我记得不离曾经跟我讲过其中的缘由,说释伽牟尼是现在佛,而弥勒则是未来佛,终有一日弥勒要接过衣钵,成为西天诸佛的魁首。白龙庙中供奉未来佛,无非是图一个一劳永逸,望来日弥勒报恩,赐白龙寺一场滔天的大富贵。
宝殿之中,尼姑早已点燃了千盏青灯,海风顺着敞开的门扉直入佛堂,引得灯烛战栗,辉光黯然。弥勒端坐灯火之内,肥硕肚腩吞尽人间八苦,雍容笑面兼济天下悲欢。其腰腹之上,有一串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浸染明黄僧衣,似是剔刀剜肉,形状惨绝。可佛陀本人却谈笑自若,以慈目环顾坐下众人。
我和长生跪下向佛陀行礼,佛陀谦和回礼,声如钟罄:“我识得你们,是旧友,不是新客。”
“张伟婷,解长生,我们以前经常来,今年开春以后一直闹动迁,忙叨人,整的我们没工夫过来。”
“我在庙中也听得见海上的声响,有南国百鬼乘风而至,你们这群海国遗民,怕是命里难逃这桩劫难。”
长生向来不喜欢这些因果命数的暧昧言词,听了弥勒的话立时反驳:“能不能逃掉,不是命说了算的,是我们说了算,你别告诉我你们这群佛祖菩萨也搞封建迷信。”
尼姑废了好大力气从弥勒宝座下抽出两个蒲团,顺带着勾连出一堆的空酒瓶子,三人一佛,四方对坐,秋子安静匍匐在我的身侧,黄目紧盯佛陀。
“将就坐吧。这些逼玩意,老长时间没人用,就让我塞那底下去了,这半年多就他娘的没一个人来拜佛。”
“现在渔村儿就剩你一个人没搬走了。”
“我知道。”
“工程队昨天晚上开始动工了。”
“我知道。”
“知道没用,你得合计合计上哪去。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头怎么想的,就一句话,你想不想跟龙哥过,你要是想,咱就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赶紧把事情办了,你就搬郭家宅子里和我们一起住。我看在这破庙里当个姑子也属实是没什么意思。”
“对,你跟我们走吧,这庙里晚上真他妈冷,你上哪能扛得住。”长生说完拿出两袋白酒甩给我和尼姑,尼姑接过酒之后直接扔给了弥勒佛,弥勒伸出偌大佛手凌空接住,直接塞入口中咽下,金光烁烁的脸面在咽下苦酒之后顿时平添三分红尘血色。
“好酒!冷冽清甜!回味悠长!昔日瑶池琼浆、广寒佳酿,也不过如此而已!”佛陀朗声而笑,双手挥舞于半空做曼舞之状。
“操,五毛钱一个的袋儿酒你没喝过啊。”
弥勒佛酒意上涌,狂舞之中更添疯癫凶暴,不知从背后何处抽出一柄凛凛青光的弯刀,佛眼凶光乍起,屠戮中原的煞气在眸中下起灭国屠城的血雨,素来的恩慈有礼湮灭于末世的雨灾,刀锋破空而下,正中佛陀腰间盘桓的赘肉,旧疤之上,又添新伤长恨,割肉六两三钱,酷刑举重若轻......
这是我初次见到佛陀的肉,嫩红肌理与惨白油脂在冷风中跃动战栗,淡金色的纹理游走在血肉的山川江河,想来那便是所谓“金身修为”的解剖学解释,佛陀千载的苦修强盛如山海裂变,竟果真能将佛光刻入骨肉。盛放于尘世的佛肉如同芳华刹那的鲜血昙花,清冽的异香取代了血肉本该弥散的腥膻。
佛陀手握自己的血肉观瞻良久,最后俯首递向尼姑。我眼见着佛陀硕大的身躯向我倾斜坠下,洁白的胸膛铺展成江山万里,巍峨双乳对弈成王屋与太行的形制;肥硕的面额之上,皮肉堆叠成千层白浪,佛眼如皎月,勾连着悲悯的潮汐,浪头乘势而下,溺毙在耳垂处福祉的暗礁。
尼姑接过佛肉,将平日里娇媚的锦心绣口挥洒成贪婪凶相,对着佛肉大快朵颐,动情之态实在让人好奇那是何等甜美的绝世佳肴。
“娘的,行,你还真不忌口。”长生咬开一袋白酒递给尼姑:“喝口酒顺顺,别他妈噎出毛病。”
“你把酒给佛爷,佛爷刀口得消毒。”
佛陀接过长生的酒,倾倒在腰间的伤口处,烈酒洗净白肉上溢散的赤血,血与酒在青灯的微光之下交织成缠绵悱恻的霓彩灯河。尼姑见状立刻冲向佛陀座下,双手合十虔诚下跪,以口唇承接倾斜而下的血酒。
“这可是好东西!难得的好东西!你们不来整口?”
“这都咋了?你跟妹妹说句实话,妹妹现在觉着自己得精神病了,这到底是咋地了啊?”
“没人来烧香,庙里没有香火钱,我没钱买饭吃。弥勒佛不想让我饿死,就拿自己的肉喂我。就这么个事儿。”
“郭龙呢?他连吃饭钱都不给你?不要他个逼脸,妈的!”
“他给了,他每个礼拜都让醒七儿送钱过来,我不爱要他钱,就留一张二十的买酒,剩下的都点了。”
“点了?你说你把钱给烧了?”
“我本来一分钱不想留,但我怕佛爷割肉疼得抗不了,就合计买两瓶酒,让他把自己灌醉了再往下割呗。”
......
“佛肉什么味儿的?”
“我说不太好。“
“有啥说不好的,是啥味儿就说啥味儿。”
“大婷,你吃过北极熊吗?”
“北极熊炖酸菜啊?没吃过。”
“佛肉就很像北极熊肉,吃进去生冷生冷的,但是舒服,好吃,比他妈白酒还上瘾。”
“那你咋合计的?以后天天就等着佛爷喂你肉吃?也是,他一身的肥膘,够你拖家带口吃一辈子。”
“你不是出家人,你不明白,佛家管这叫慈悲。佛经里面有这么个事儿,说古时候有个皇帝还是王爷,他为了证得菩萨道,立下誓言说要救护世间所有的活物,有一天,他瞅着一只老鹰要吃一只鸽子,他就指着老鹰说,你怎么净能干这些缺德事儿,你饿了你就吃人家鸽子,这都造老孽了!鹰就说,那我饿啊,你劝我把自己饿死啊,你这不更缺德吗?皇帝合计半天告诉老鹰,那你吃我的肉吧,我肉比鸽子有嚼头。然后他就弄来个天平,一边儿放着鸽子,一边儿放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结果那鸽子越来越沉,他全身的肉都割完也不够和鸽子一边儿沉。”
“然后呢?”
“然后.......我也忘了结局是啥样的了,好像是皇帝死了吧。”
“所以你这是啥意思,你吃弥勒佛的肉是帮弥勒佛修行?”
“他修行不用我帮,那是他的慈悲。”
“他娘的他要是真有慈悲!昨天晚上就应该把刀抡圆了跟我们一起往前冲!跟着我们把那群南蛮子剁碎了!你也瞅着了,昨天晚上愿意跟着我们拼命的只有一群畜生!”
“佛爷不杀生。”
“佛爷,现在,就在外头,南蛮子的钩机正强奸咱兄弟姊妹的亲娘呢,你说说这事儿咋整吧。我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和你求过什么事儿,今儿我求你,我求你救救她!”
我看向佛陀的面孔,那无懈可击的慈悲法相此刻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百无一用。我忽然觉得自己在瞬息之间竟然参透了佛家修行的本意,所谓成佛者,不过是泯灭了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在亘古的轻信中自恃清高,以虚妄的悲悯投射世人,对于弥勒而言,割下皮肉饲养一位凡人与我每日买来牛羊下水喂食凶犬并无区别,就是此种微末的施舍却被无爱的世人夸大为汹涌浩瀚的神迹,人只是神明豢养的宠物。到头来,修行只不过是一场无妄之灾,修成者羽化成空心的神祇,修不成者,便是困于痴心的城防,此生不得片刻安宁。
佛陀一言不发,只是继续挥刀,豪掷千百块的佛肉于宝座之前,白肉与红刀在半空翻飞成悲壮的繁花,赤血被海风摧打成溃散的雾霭。很快,佛肉在我面前堆积成了一座巍峨肉山,秋子难掩贪婪饥渴,直扑上去亮出青灰犬牙,这或许是它沦落畜生道的残生里少有的盛宴。
“大婷,你不该领秋子来。狗是畜生,嘴上最贪,现在尝着这好东西了,以后咱买的下水它好要看不上眼儿了。”长生说着拍手招呼秋子过去,秋子虽说宴饮正酣,却终究还是认主,低吟着吐掉嘴里的半口白肉。
“没事儿,它吃不惯羊下水,我就掏自己的下水喂他,我养活它一辈子。”
“行,咱一起养活。”
“长生,咱们走吧。”
“上哪去?”
“回去。”
离开白龙庙之后,长生回了郭家宅子,郭龙为了让我们几个人住得舒坦,专门腾出了几间最宽敞的厢房。可那一晚,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回那座空荡的旧宅,我不愿再看见院落中那座未亡人的记忆堆砌起的通天塔,入夜之后,该有多少背井离乡的游魂梦归故里,他们卸下胫骨琢成亡命的杯盏,对饮思乡成疾的清泪。
况且,那座宅子离海太近,我不愿在长夜中谛听海的悲鸣,我更害怕悲鸣化成了慈母的浅唱。我深爱的圣母,万万不要诞下新生的混血幼弟。
我决定去县医院找不离,穆赫林进医院之前把他那辆破桑塔纳的钥匙给了我,我践踏着它垂垂老矣的引擎冲破雨夜的瘴疠,从海滨驶向闹市。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这种生死博弈的场所,总是偏爱些幽蓝惨白的冷色光,冷光之下零零散散瘫坐着一具具苦命孤魂。肯在深夜驻足在此的,无非只有两种人:求药人与卖药人。他们一方贪生,一方贪财,都视对方为朝思暮想的猎物,可双方却又都对彼此暗藏的心思一清二楚,没有哪个求药人在见证了一场场求生的骗局之后依然能够对那些流光溢彩的胶囊抱有丝毫期待,也没有哪个卖药人会把天降横财的契机真真寄托于这些见惯了生死又麻木于生死的苦命人。
孤魂们仿佛陷入了一场迫不得已的博弈论,在谨慎中佯装轻信,在绝望中佯装激情,在加害的恨意中佯装骨肉至亲。我以羔羊的身份闯入这片孤魂的猎场,沉默萎靡的魂灵猎手纷纷抬头对我报以期许的目光,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是为海求药而不是为人求药,即便他们真的身怀太上真君的仙丹灵药,也堕不下瀚海的鬼胎......
不离的病房是单人间,他这几年有失眠的毛病,在那一间间熏蒸着人烟的群居暗室中,他是万万没法入睡的。昨晚的那场荒唐事让他断了一条胳膊和五根肋骨,这些伤对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少年犯来说到并不算什么大事,我知道他之所以一门心思要住院,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心里的苦,他想把自己藏匿在这座百病堆垒的苍白迷城,好不必忧心海上那场奸污的困局。我进到病房的时候,不离并没有睡,他正摆弄着手里的收音机,不断切换着嘈杂的电台节目,窗口渗入的淡蓝月色为他苍白消瘦的面颊打上一抹磨砂质地的高光。
“阿婷,你来了。”
“嗯,怕你睡不着,来看看你。”
“我收音机坏了,你帮我修修。”
我坐到不离的病床边,接过收音机在床头狠狠摔了几下,结果收音机在一阵不安的电流声中冒起了一缕黑烟。
“别要了,我明天给你买个新的带过来。”
“那你顺便给我带两条利群,一瓶二锅头,还有半斤猪头肉。”
“不离,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吃过北极熊肉吗?”
“你吃过啊?”
“没有,但我差不多能知道是啥味儿。”
“你咋过来的?长生送你?”
“没有,我开贝勒爷车来的。”
“自己一个人?”
“嗯。”
“你以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多瞅着点儿身后。”
不离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收音机直接砸向了房门,贫病交加的塑料与铜铁舍身迎击一场亡命的对撞,惨绝人寰的哀嚎回荡在走廊与暗室之中。一簇粗粝的暗影在哭嚎声中破门而入,七尺人形吐息着瀚海的焦狂与山石的躁郁,手持斩马长刀伫立暗光之侧。
“你谁?”
暗影口吐人言,顺带着咳喘出一缕灰黄尘烟:“我来找人。”
“找谁?”
“找你,张伟婷。”
“有事儿?”
“正事儿。”
“你把你手里刀扔一边子去,我瞅着眼晕。”
暗影闻言,双臂运起诡谲怪力,将长刀一把甩出,锈钝刀锋破窗而出,玻璃尸块划破冷夜娇躯,簇拥铁石凶器坠入红尘。
“娘的,哥们儿,这他妈六楼,你这能把人砸死。”
“能坐下说吗?我站不稳当……”
不离指了指病床另一边的木椅,暗影在叹息中迈起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要倾尽浩莽巨力,以必杀凶心拖曳如山似谷的腿与足。关节的扭转与骨肉的对撞均是喷薄着自残的狠辣,散落出染血的碎石与流沙。月晕与霓虹顺着破灭的窗子渐渐攀附上他昏暗的躯体,我终于看清了来客的真身。那是一座行走的山岳,花岗岩的纹理嵌刻出旧日骁将的铁甲,沉郁枯松肩扛竦峙鼻梁,秋水溪涧吞吃断风口齿,千载古刹暗藏剑眉深处。山岳艰难前行,到达木椅的几米距离足够他在长叹中走完半生寒苦,抵达之后,便是轰然坍塌,扬起沙尘的浪潮,良久之后才终于尘埃落定。
“你喝水吗?”我从暖瓶了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却被他拒绝。
“我只能喝海水,喝完你的水我身子就化了。”
“你到底谁啊?”
“我是白龙寺里头的石头将军。”
“我以前老去白龙寺,咋没见着过你。”
“我和白龙被佛爷养在药王殿后身儿的那个院子里,外人不让进。”
我回想起白龙寺的布局,药王殿后确确实实有座艳红的三层楼阁藏在院中,尼姑当初说,那里租给村子里的小学做仓库,庙里的人是进不去的。那院子里有一棵参天的银杏树,百年的枝干在一次次的寂灭与新生中盘桓成龙筋虎骨的风度,或许是因为难以适应海滨盐碱的原因,每一年这棵银杏都会在深秋的某一个长夜将所有的黄叶抖落。它的凋敝从不是一个过程而只是一次瞬息。
“找我们啥事儿,说吧。”
“我在庙里听着你和尼姑说话了,你是跟着郭龙的。”
“我们给他打点儿工。”
“丫头,你杀过人吗?”
“和谐社会,不让随便杀人。”
“我想求你帮我杀个人。”
“什么人?”
“魏文海,就是北海上那伙南蛮子的头子。”
“你可是真会挑,这人可不好杀……我么差点儿死他手里。”
“他要修个几十米高的铁轮子,得扒了白龙庙好用那块地,他还要剁了白龙的头送博物馆去,白龙上辈子摔死在北海里头,这辈子又摊上这么个造孽的命……丫头,我求你们帮我一把,救救它。”
“啥?摔死在海……这是我爸出事儿时候的那条白龙?”
“对,白龙和你爸是同一天的祭日。你们这群小丫头小小子,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龙这东西跟鸡鸭鹅狗不一样,它不是个活物……按照他们佛家的说法,龙是海里头众生的‘念’。无论是人、是牲口还是妖灵,生死之间都有一线的贪嗔痴,龙就生在这些念想里头,一念就是一根龙筋,一想就是一截龙骨。所以,它生下来就带着百世的业障,不死不灭,每一世都得坠在海里头,再从海里复生。这把白龙要是真的被魏文海切了脑袋死在干岸上,它就再没法复生了,那可就是真死透了。”
“照你这么说,北海是白龙的爹娘。”
“是这么个理儿。”
“它这一世一世,净这么折腾,也够累了,死了也算是解脱,天天这么耗着,没什么意思。”
“丫头,我说了,龙是念想,咱这些海上飘着的孤魂野鬼,到死不就只剩下个念想吗。那群南蛮子要在咱的坟头盖皇宫,咱啥都没了,但念想不能没!”
我扭头看向不离,少年平日里凶险的视线穿透月色与烟尘的重峦叠嶂,最后在将军身上泯灭成一滩惨淡的忧思。我知道他已然将这忽然闯入的山精野怪的论调信以为真,他伸出那只没打石膏的手与我紧紧相握,似乎是为了向我证明眼前的异状不是幻觉而是毫无保留的真切。
“石将军,我们昨晚和魏文海的人交过手,你看看不离被打得这个逼样,咱是凡人,没有你那一身的本事,要杀他,你自己动手我看赢面儿更大吧。”
石将军没有回答,在一声疲乏的叹息之后,解开了自己胸前群山环抱的重甲,随着甲叶纷飞落地,露出了胸腹之上一处狰狞如鬼窟的贯穿伤。伤口边际,丛生的枝蔓试图以纤弱身躯编织成救死扶伤的皮囊,可泥浆之血倾泻之势足可劈山碎石,在将军胯下坠亡成一道滚烫的黑瀑。将军所剩无几的残生,被这道黑瀑尽数归还北国的黑土,血水灌溉之处,万花盛放如春。
“我快死了,山河被挖穿了,我找不着自己的肠子,找不着自己的心。”
“行,将军,这活我们接了。”
“我的斩马刀,送你,你自己去楼底下拿吧,我马上就拿不动刀了,那么好的刀,给我当拐棍儿可惜了。”
“好。”
“不知道是咱的刀硬,还是蛮子的脖颈子硬。”
“没事儿,就算刀不好使,咱还有命在呢,咱的命,肯定比蛮子的命硬。”
“工地明天复工,魏文海能到现场去,你们去那蹲他就成。”
石将军艰难俯身拾起散落的战甲为自己重新穿戴妥当,用山石的甲叶堵住奔流的血河。他起身离开,万古沧桑遗留下的黑土与黄沙在他沉默远去的轨迹中勾绘出国破家亡的《千里江山图》。走到门口时,将军蓦然回首呢喃:“丫头,我认识你爸,你爸还在海里头,你得替他好好保着这片海,这是你们老张家人的命。”
我们目送着他离去,窗口刮进浪头的咸风,将病房中残存的泥土清苦搅扰成山海的帐中香。我爬上不离的病床,倒卧在他掺杂着碘伏气味的清冷臂弯,我想伸手抱住他,却被他拦住。
“我肋骨折了,你现在使劲儿抱我一下我骨头能把肺扎穿。”
“然后呢?”
“然后你就能给我出殡了。”
“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但我怕丑,到时候吐一屋子的血,死得太埋汰了。”
“你这是疯话……但没啥毛病。”
“阿婷,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啥?”
“去杀了魏文海。”
“你他妈都伤成这个逼样了,去了也是给我添乱。”
“那你叫上哑巴和长生”
“……不离,这回我得自己去……石将军说得对,我爸还在海里头……
“行,等你办完事儿了,记得给我带个新收音机过来。”
石将军走后,我在不离的病床上睡了一夜,灼烫的往事在冷夜的清汤中淬火出炉,煅烧成一场惨烈的异梦。梦境之中,濒死白龙轰然坠落,平原的半空下起腥臭血雨,龙的坏血张扬着宏伟的污浊。父亲在血雨中嘶吼哀嚎,北海迎风雨而舞妖娆,万千海灵勾魂摄魄,父亲舍身入海,而我则哑然观之,沉默着目睹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溺亡,循环往复。
我不知道这片海的年纪,但按照老人口耳相传的秘闻,昔日战国之时,燕国贵胄曾于北海之滨顽抗强秦。如此看来,她至少是位苦守了两千年空闺的娇娘,这两千年,有多少痴情儿郎舍身赴死,多少苦命才子爱而不得。海是千丈的圣灵,她的春心只会奉给天地而非凡人,与天地交欢只在魂魄相思而不在血肉的冲杀陷阵,诞下万千子嗣之后,依然是处子之身。那海底的坟茔,当是千层的摩天楼,一条痴心亡魂,只能分配到一室一卫的格子间。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每一次醒来时,抬眼都能看到不离目不转睛得看向破碎的窗子,在他眼眸的清池中,我看到飘摇的灯影从皓月流转成晨曦。他彻夜清醒,辛苦捍卫着我临行前噩梦缠身的浅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肋骨伤势的原因,他的呼吸声在空荡的病房显得异常粗粝,吸气口吞山海滩涂,呼气,星辰陨落……万物衰微……
清晨时候,我独自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深秋渗着阴湿的长舌舐过去夜的孤苦,顺着北风的方向朝我的面门掷来千把唾液的长刃,我身上穿着不离的风衣,掀起衣领恰好能护住口鼻,不至将咽喉煎熬出五彩的脓烂。
我看到门口人们嬉笑怒骂着瞧着热闹,勉力推开人群,看见那里正是石将军的斩马刀坠落之处,长刀悍然落地,正中一位路过的医生的后颈。透骨的锋刃将他钉死在柏油路上,肉身与刀身架起一座陡峭的廊桥,坏血顺着廊桥的弧度飞流直下,流淌成枉死的江河。
我在众人麻木不仁的注视中走上前,一把握住长刀横劈而过,医生皮肉崩坏,头颅翻滚而去。赤血喷溅四方,几缕血线直入我的目中,我只觉得眼前化为一片猩红的罗刹海市,围观之人具皆修罗厉鬼,红面红眼,黑发黑心。其中一位修罗突发正直的恶疾,质问我为何全无怜悯之心,对这位治病救人的仁医竟手段如此凶残。我只觉荒谬万分,心想如今家国破碎、生母被奸、弟兄姊妹罹难沙场,此刻我若是拔刀能杀尽仇敌,若不拔刀却只能保一逝者全尸,微不足道。
看客的微末慈悲,到像极了白龙寺里的割肉佛陀,他们不需片刻修行,便得了一场释迦的赐福,这场赐福关乎庞大的无情与微缈的仁心,只要领悟一二,便可立地成佛。冷冽的晨风之内,这促狭的广场上竟齐聚了诸天神佛,他们一个个浅唱庸碌经文,耍弄艰涩梵理,成佛本是世间奢靡,如若遍地皆是佛,佛便是鼠辈。我挥起染血的长刀,在鼠群中四面冲杀,终是搏得一条出路,它们所有的道貌岸然在刀锋过境之时,都凝练成了一念的贪生……
海上的日出与闹市相比,确是别有一番香艳滋味。瀚海借着稚嫩耀阳的纤纤玉手,将晨起的妆造揉碎成一场浓情蜜意的对饮,镶金步摇搅扰着胭脂与清酒混合的浆体,三钱朱砂配上二两日晕便是上等的下酒小菜。长夜在天际伸出艳粉长舌,拼光垂死的气力也要一亲晨曦赤金的芳泽,月的苍白暗影隐没在西边一场衰亡的尽头,日的矫健身形纵身跃入海的杯盏,瀚海与旭日对酌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可这香艳只是刹那芳华,只在海的眉目与发饰之间。我驾着车顺着北海的身形,从眉目驶向胸腹。胸腹之处早已没有潋滟春情,嗜雨的蟾蜍硕大如末世,它蹲坐青黑色的云端,口如汤镬,唇如长堤,几近破散的口唇含着一场诸神溺毙的雨灾。云端之下,惴惴不安的海潮游移在清醒与迷梦的边界,胸口的震颤激荡着梦魇中的惶惶,天穹坍塌便是胸腔的一次陷落,火山喷吐便是肋骨的一次张扬。
陈旧的桑塔纳在海的肋下抛锚,我只能下车徒步向前。踏过胸腹之后,便是那具受尽千般强暴的滩涂下体,南蛮的铁兽哪里懂得分毫的怜香惜玉,只顾在一次次凶残的对撞中倾泻着亡命的兽欲。海的初夜伴随着凶杀与凌虐的伤残,铁兽撑起暴狂铁爪,将娇娘的胯骨与盆腔生生掰成嶙峋的白骨莲花,交合不再是相恋的同欢而是相杀的共苦,钢铁的阳具在骨花中千磨万这,撕扯为腥臊的碎肉,而海的子宫,那孕育了我万千姊妹弟兄的圣洁子宫,已然被糟践为了莲花形制的虿盆。
前日里焚尽狗尸与冥钞的灰烬是滩涂仅有的疗伤秘药,那些为护卫生母而死的猛士仗着魂灵的无相,将身躯拉扯成一缕缕丝绳,沉默着缝合滩涂的创痕。尸油与坏血被海雾调和成黏腻的迎宾红毯,哑巴的金身端坐在红毯中央,惨白孝服包裹着他缄默的肉身,大灾之后,他是丧事上仅存的一位白衣孝子。
大雨倾盆而下,云端的蟾蜍在狂热中呕吐出一泓又一泓催情热酒,漫天的雨丝搔着阴冷深秋的痒处,点起一场暖热的爱火。我眼见着地平线上千百辆的挖掘机和塔吊疾驰而来,车上的南蛮头缠血红方巾,手舞撬棍铲锹,肝肾之内无以按捺的邪火在嘴角与眼周逼出浓浆满溢的疱疮。在钢筋铁骨的铿锵声中,秋子狂吠着向我奔来,它身后跟随着上一场恶战之后侥幸存活的清河恶犬,它们或是面孔焦糊破相,或是跛足断尾、遍体鳞伤,这是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在死战溃败之后重整旗鼓,再做一次亡命的冲锋。恶犬们在秋子的带领之下在我身前结成死命的战争,以血肉之躯直面钢铁凶兽。瀚海的孤女与犬子,脚踏着生母残废的子宫,迎接环伺强敌。
我从背后抽出石头将军的斩马长刀,这柄在千古的战事中斩尽北匈南蛮的凶器浸染了洒落的酒雨,刃锋划过虚空更添几分辛辣哀鸣。顷刻之间,为首的挖掘机已经近在咫尺,恶犬们舍身撞向奔驰铁兽的面门,每一次冲撞都能以血肉肠肚在铁板之上绽出一朵放肆的鲜血梅花。南蛮们似乎也被这一桩桩舍生忘死的血案惊得不知所措,纷纷熄了引擎观瞧。借着这刹那空隙,我对秋子吹起一声口哨,秋子心领神会,冲上一辆挖掘机施展獠牙犬齿衔住蛮人咽喉,蛮人慌乱之间跌落在地。我持刀上前,染酒的刃锋划过铁兽重甲,纷飞的灯花在长刀之上燃起炫目的金紫妖火。蛮人潦草的面目在火光中透着冲天鬼气,眉的褶皱与唇的瘢痕将局促的五官在黄面之上挤兑成一桩怨毒的血案,他的吐息中盘桓着赤道烂果的甜腻臭气,褐色的双目分头逃窜,上蹿下跳地寻觅着我刀锋难抵的温柔乡。
“别!你别搞!你一个女人,玩什么刀!”
长刀挥下,燃烧的铁刃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蛮人污秽的胸膛开了一道焦糊的创口,血肉烂熟的气味就着漫天的酒气生出浩如烟海的荤腥孽障。
“妈了个逼的,你们南边儿人的肉烤出来怎能恁难闻?!”
“我操啊!你他妈疯了啊!你疯子一个!”蛮人叫骂着想要挣扎逃开,但秋子立刻冲上前一口扯下了他的耳朵。
“兄弟,别人耳朵根子的骨头都白得透亮,你这怎么他妈焦黄,膈应人。”
“我就是个打工的,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要捅死我就捅!”
“这条狗叫秋子,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你别小看这畜生,它是喝生血长大的,我招呼它一声,他连佛祖都敢吃喽,你明不明白……我光说嘴儿你肯定不明白我啥意思,就比如现在我想看看你的肋条骨。”
秋子闻言立刻踏上蛮子的胸膛,不顾他的哀嚎挣扎一口一口用利齿剃掉了胸前伤口上焦黑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和白骨之下粉嫩的肺脏。久困于脏乱皮囊之下的器官终于在此刻得见天日,它在数十载的监禁中透着膈肌见惯了脾胃日日的饮酒作乐,此时此刻,它的震颤已与呼吸的频率无关,只是对着天赐美酒的舍命吞吃。
“我男人被你们打折了五根肋条儿,我本来合计你们这群南蛮子的骨头都是铁的,这么一看,也就那么个逼样吧。”
“……你……你说吧,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魏文海在哪辆车里?”
“魏老板……魏老板在后边的简易房里,睡觉呢……”
“大早上开工了他还睡鸡毛啊?”
“你爱他妈信不信!”
“秋子,杀了吧。”
一场杀生之后,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天降的辛辣酒水在粗重的喘息中顺着咽喉与肺叶渗入我的血脉。这瑶池佳酿果然不是俗家的二锅头能够比拟,真真是有八分醉人的回甘,酒气混着血气,长恨裹着悲愁,巾帼的妖女持着屠神的刀。我无心观瞧秋子如何折磨脚下濒死的蛮人,铁兽的引擎再次点燃,钢铁磨合的铿锵勾引着天际回旋的闷雷。蛮子似乎意识到同伴不堪大刑道出了主上的藏身之所,纷纷向我直冲而来,挖掘机的铁壁挽着塔吊的弯钩,试图在我身前铸成一道钢铁的围城。恶犬们继续冲撞撕咬,用松动的獠牙对抗着玄铁的甲胄,蛮人们紧闭车窗,冷笑着观瞧畜生的自戕,胜者的傲骨鄙视着枉然者的偏执与羞恼。
秋子落泪了,狭长的黄目中滚落对同胞的一场浩大的悲悯,是它将倾城的弟兄引入了这场死难的迷局,一声对月的长嚎,就将壮年的凶犬带离了挚爱的妻与子。
“秋子,你领它们回去吧……好畜生,到了北海遭灾的年月,你们这群好畜生比人还他妈有人性。”
秋子没有看我,它蹒跚着走向身旁瘫倒在地的一条白犬,白犬已经身负重伤,下腹开了一道狭长伤口,红绿肚肠在滩涂上勾出一簇热气蒸腾的残花,秋子小心地用嘴叼起裸露的肠子,试图帮白犬塞回腹腔。可秋子口中的獠牙毕竟是狩猎山海的凶器,每一次接触中锋利的齿尖都会引得白犬一阵战栗哀嚎。秋子开始变得不知所措,眼中溢散着愧悔迷狂,它四下寻觅,最终竟一头撞向了一旁的黑礁,满口的利齿在死命的自残中断裂破碎,强横的凶犬目露凶光,一口将断齿与鲜血尽数咽下,它自断了杀戮的前程,修成了口中的正果。断齿之后的秋子再次走向白犬,用温软的唇重新叼住滚烫的肠,一节节塞回了腹中,最终将白犬背上自己的脊背,呼喊着身后的弟兄一同腿出了沙场。
海上的雷雨愈演愈烈,北海娇娘在狂怒的气象之中终于得以全然卸下了贤妻良母的伪装,她将受辱的洋流与暗涌哀嚎成山河破散的哭悲。我背对着恸哭的海,面朝着钢铁的城,我知道仇敌就在那城墙身后,躲藏在不知哪一处的温柔梦乡,盘算着不知哪一场的荒唐淫乱。
雷声之中,我发觉脚底的滩涂开始动摇,泥沙奔腾着涌向我的身前,在天地的异动中堆垒成七尺的人形。他以苍山为肩,浊流为臂,朗日繁星为辉煌神目,手持枯松断崖的剑盾,怒视钢铁的城防。来人正是昨夜里的石将军。
“丫头,你就管往前走,别回头看……”
石将军说罢蹬住千吨的群山之足,挥起万顷的怒海之臂,直冲南蛮结成战阵的铁兽,几次冲杀就拼出了一条铜铁纷飞的血路,我快步冲出围城奔向沙丘上的简易房,将身后的战事留给了这位两面之缘的沙场宿将。
工地的宿舍是千篇一律的蓝顶白墙的铁房子,那一面面劣质的铁板,,三伏天能把候鸟烫成烧鸡,三九天能把烈酒烙成冰糕。每一座铁房子里,都禁闭着七八位背井离乡的劳工,他们日日里弯下腰身对着异乡的土地行凶,用一场场强暴交换些豢养家妻的钞票。
我提着长刀穿行在铁屋中间,几个没有出工的工人正就着大雨冲洗身子,积年累月的皴垢混着洗洁精的泡沫在脚底淤积成一汪污秽的潭。他们赤裸着面向我,注视中尽是狐疑之色。
“姑娘嗳!今天这雨,怎么是酒的味道嘞?”
“不知道。”
“这工地是男人的地方,女子可不好来。要么你就是魏老板找的小姐噻?”
“你见过拎着刀的小姐?”
“拿刀嘛,拿刀就拿刀,魏老板就爱操野的。”
男人们哄笑着,露出一幅幅黑黄獠牙,他们以利爪把玩瑟缩阳具,向我尽力展露着萎靡的雄风。
“对,我就是你们老板找的小姐,你们老板住哪?”
“住最里头噻!姑娘,你怎么收费,我们兄弟凑钱找你整两把!”
“我不要钱。”
“不要钱,那你要什么?你白给操?”
万千的简易房按着奇门八卦的布局拼装起庞然的迷阵,似乎每一块铁板每一方砖石都游走在生门与死门的临界,赤裸的工人们是不是攀附在窗口和门扉,以猿猱的习性搔着苦臭乱发。淤泥的颚向上攀升,顶起朽木颧骨,朽木拥着烂果靡靡的目,对我抛出一线同床共枕的媚眼。
时间的运转方式在迷阵中丧失了理智,大雨片刻未停,可我却只觉得自己从雾雨的清晨走入了和风的幻夜,紧接着又从幻夜纵身一跃跌入烟尘渺渺的晌午之时。如此循环往复,一路走了八千里的山水,度了八千载的时日,等终于走到了迷阵的尽头,寻到了魏文海的居所,我竟恍然觉得这是他设下的一场阳谋。八千载,八千载里他可以斩了白龙八千次,而我却在山重水复中束手无策。
魏文海的简易房门口拴着一头壮硕的白羊,羊的后腿上被剜掉了大块皮肉,凶恶创口之上已然长出了娇嫩新肉。而羊的食槽之内,却不是枯草一类,那是一块块镶着银灰鳞甲的红肉,羊嚼惯了衰草残花的臼齿并不习惯与荤腥对峙,它在一次次的作呕中仍不愿收敛进食的贪念。
我一脚踹开屋门,屋子里异常空荡,只有一张光秃的铁架床,魏文海赤身裸体端坐床上,面孔隐没于暗影之中,胸腹肥硕如饱餐后的年猪,惨白皮囊闪着烁烁青影,皮囊之下,油脂与脏器郁结成一场黏腻的混沌,似乎只要在肚脐处插上一根红烛,就能点燃一场长明不灭的白昼。我难以想象要多么雄浑壮阔的尊贵才能滋养出如此肥美的一架肉身,这该是吸了多少乡民的血,食了多少同袍的肉……
“你是魏文海吧。”
“你是?”
“白龙庙里的石头将军雇我来杀你。”
“妈的……那个老妖精……为了啥?”
“为了那条白龙,你要拆了白龙庙,剁了白龙的脑袋送博物馆去,有没有这个事儿?”
“有,我挺稀罕那条龙。”
“石头将军不想让龙死,你死了龙就不用死了。”
“操……你们他妈脑子里都合计些什么逼玩意?”
“……姓魏的,你是哪人?”
“南边儿上来的。”
“你他妈一嘴清河土话,你告诉我你是南边儿人。”
“我是清河出生的,头两年儿南下干点买卖儿。”
“你是清河人……”接了石头将军的这桩活计之后,我反复捉摸过这位要以重金颠覆北地山河的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想过是泛舟而来勇闯渤海湾的南洋巨商,也想过是坐拥广厦千万间的江南首富,可我万万料不到,他竟会是清河镇的先民,与我一样,是瀚海的子嗣。
“随便儿吧。”
“你真……行……魏文海,你尿性,我这刀挺他妈快,你咬咬牙就完事儿了。”
“你杀了我就为了救那条龙?”
“别他妈废话!”
“你救它肯定是不赶趟了。”
“……你啥意思?”
“我已经把它杀了。”
“你说啥?!你把它……你啥时候杀的它!?”
“就刚才啊,就你进屋之前,前后脚的事儿。”
“你派人去白龙寺了?”
“不用啊,我刚睡觉呢,梦里头就把龙杀了。”
“你他妈诓谁呢!”
“呐,你怎么不信呢,我还割了一块儿龙肉喂羊呢,就搁门口槽子里了,你没看着啊?”
我冲出房间,看见白羊已然是吃到兴起,龙肉就着漫天分撒的酒雨,被羊的长舌席卷做回味悠长的海兽生腌。我挥起长刀扯下所有的温良,一刀斩向白羊的脖颈,这昔日里战场之上怒斩健朗神驹的宝刀如今用在这畜生身上更显得心应手,羊头应声落地,赤血喷溅三丈之高,血腥之气直冲我的口鼻。人这东西,说白了也是吃肉的畜生,狠狠咽了一口血气,没有哪个能不发癫。我一把拎起羊头甩到魏文海的怀里,羊血在他惨白的肚腩上落了杀生的款。
“魏文海,你知不知道龙是死在海里的活物的念想,你把大家伙儿的念想都给喂羊了。”
“这羊的肉相当好吃,我不吃我心里刺挠……你吃过北极熊吗?就是那个味儿!我都不舍得把它杀了,想吃了就照着它屁股蛋子割一刀,细水长流。”
“你是清河人,你也是这片海养大的娃!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能领一群南蛮子回来操你自己的妈!我真整不明白你有没有点儿孝心!”
“我妈以前是印染厂门口卖茶叶蛋的,早死了,你管海叫妈,我看你是多少沾点儿毛病。”
“就因为你要修景点儿,渔村这么多人,哪个还有家?”
“你这话可不兴乱说,我拆迁款那都是翻倍的给,他们正经乐呵呵搁城里住暖楼呢,就你搁这整事儿。”
“你他妈为啥一定要修这个逼玩意啊!”
“我有天做梦,梦见我在海边儿开卡丁车,行了觉着挺有意思,就合计修个游乐园,玩儿呗。”
“梦,还是梦!”
“对啊”
“……我不信,我不信你真他妈能在梦里把龙杀了,你就是诓我呢!你喂那个羊吃的指不定什么肉!”
“我真杀了,也就恁们还把龙当个宝贝,当个什么神仙,其实杀它就是一场梦的事儿,哪就那么多门道儿那么多说法。”
我感到一阵铺面的眩晕,长久奔走在酒气与血气交织的海滨已然让我中了一场荤腥的魇症,此刻看着暗影中端坐的一尊血染的白肉,只觉腹中翻滚着一片怒海,恍惚之下竟当场呕出一汩汩的秽物。我勉强用长刀撑住身形,只见那一摊黄绿的呕吐物中,竟游着几个巴掌大的赤裸男婴,他们挂着黄金的安康锁,戴着白银的长生镯,白生生,颤巍巍,正嗷嗷叫着寻着没来由的生身母亲。
“你瞅着没,什么海不海的,你吐一摊子隔夜饭不就是片海,外边儿那片北海,指不定是哪个神仙吐的隔夜饭。”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响了,我接起来,那头传来长生的声音:
“大婷,你在哪呢?”
“有屁快放。”
“你来白龙寺,赶紧。”
“咋回事儿?”
“白龙死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从滨海的滩涂一路走到了白龙寺,脑海中唯一响彻的声音,就是挖掘机粗粝的咆哮。我知道石头将军已经败下阵来,他溃散的身躯在这场死斗中燃尽了最后的精血,凶犬、海灵,山海的魔将与红尘的烈女,我们倾尽了众生的勇力,却一拳刺入梦幻虚空,那口咽不下的愤恨碾碎了自己的肝肠,一声长啸出口,喑哑成惨烈的无言。
而胜利者们,他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北海盆腔的废墟之上大兴土木,千丈的冲击钻直入海的娇躯,将旧日贞洁钉死在末世的前夕。不用多少时日,那里就会立起斩断幻夜的轮盘与星月坠亡的飞车,娇美丰润的子宫,终成异乡人的歌舞场。
如前日一样,尼姑仍然站在白龙庙的门口等我,长生腰缠孝带立在尼姑身后,双手染着白龙的血。
“长生……”
“龙死了。”
“龙头还在吗?”
“不在了。”
“我去瞅一眼。”
“大婷,它死得不好看。”长生用血手拭去清泪,在戏子娇美的面颊上抹上一缕死难的胭脂。
“没事儿,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踏实。”
尼姑带着我们走进弥勒佛端坐的大雄宝殿,佛陀依旧以渺茫慈悲示人,佯装万民的生父生母,在巍峨的耸峙中,俯瞰着我这位沙场归来的逆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割肉之后,他肥美的腰身如同虫蛀的芭乐,滑润的皮肤上被啃咬出一圈胭粉色的残伤。
我们向佛陀行礼之后,便穿过院落与药王阁,直达白龙蜗居的后院。昔日里紧锁的门扉如今已经大敞大开,那尊如仙鬼虬髯一般的银杏古木一夜之间华发落尽,黄叶在黑土之上筑起了金灿灿的孤坟,银灰的鳞、惨白的肉与嫣红的血埋没于金黄的冢中。死难的白龙被凶手剁成了几段,狰狞龙爪僵立半空,抓握着梦境之中那个将它斩首弃市的真凶。我不知道在白龙的梦中,魏文海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出没,是武曲下凡的诤臣魏征,还是百灵相助的太宗圣祖,或许与我一样,白龙所见的魏文海始终将面孔隐藏在暗影之中。它被一场无相的杀伐取走了轮回万世的卿卿性命,那皮肉当中镌刻了多少离愁别绪的铭文,晚秋的朔风从脊梁的切口吹进骨骸的内里,以龙尸做琴,奏起诀别的哀乐。
石头将军跪倒在坟茔之侧,他已然卸下了盔甲,健壮如高山巨谷的肩颈似是历经了一场燃尽风华的野火,炽焰和着腥风,将丰硕的林地席卷成衰草的祠堂。将军胸口的贯穿伤依然流淌着坏血的飞瀑,只是那血液从泥浆化作了与人血一般无二的猩红浆体,他在最后一场的死战中耗尽了山精海鬼的精魄,如今,山海不再对他施舍分毫的恩慈,此刻的他与凡人无二,共享着庸碌、疲乏与短促的残生。
“将军,我对不住你,我杀不了魏文海,也救不了白龙。”
“没事儿,不怪你。”
“你节哀。”
“白龙是我兄弟……我也快死了。”
“你想死吗?”
“……”
“你会游泳吗?”
“会。”
“将军,你跳北海里头,一直往南游,等你游到冰海变成温泉的时候,就能到一个叫吉隆坡的地方,那里住着我们一个朋友,她叫陆依文……吉隆坡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没有冬天,依文姐会照顾人,她和吉隆坡能治好你的伤。你要是能游到那里,你就换个活法好好过日子,别再合计家里的事儿了。要是游不到,淹死在海里头……”
“我就替白龙进轮回,我做北海上的龙。”
“行。”
“长生,我有个事儿交代你帮我办。”
“什么事儿?”
“等会儿,我要去办件大事,这把刀给你了,你用它杀了庙里的佛爷。”
“好。”
“把他的脑袋带到海边儿去,我在那等你……尼姑,你别怪我,我杀的不是你的佛,是殿里那摊肉,以后没有佛肉吃了也没事儿,我天天领你上家里涮羊肉。”
“阿弥陀佛……”
海上的雷暴止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如绸的海雾,幽蓝色的水汽混着灰白的雾霭,将秋凉的海面焯烫成苦恨绵延的靓汤。北海娇娘不再醉心于受辱之后自怨自艾的恸哭,她视悲愁为草芥,雾的深处传来愤然的肺音,娘子已然下定了险峻凶心,雾中蒸腾的早已不是明媚的海市,而是千把斧钺,万箭穿心。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哪怕是要一命换一命,也大有可为之处。
我实在明白北海的心绪,可娘子啊娘子,这奸污你的可不是张家的汉子李家的鳏夫,那是你亲生的逆子,他见惯了南国的风月,吞吐了事态的炎凉,如今反过头来率着异乡的魔头入了你的椒房。娘子你还是心太软,你怎就甘心他们奸淫你的清净身子,任凭他们把春心泛滥的长钉刺入你娇贵的子宫。娘子啊,你还是太心软,太心善,太像个天真赤子却没有防人之心。你本该掀起碧色裙摆奉送他们一场众生殒命的海啸,又或者,你只需点上一棵香烟,吐出一口灼烫烟雾便能勾起火山的剧变,让那赤色的洪流吞尽苍穹之下的罪孽。娘子,我虽是你的爱女,却没有你的慈悲与优柔,我见惯了生死存亡的故事,今日的雾霭之中,我便要奉送你一场消解千愁的火葬……
望子山上的松树是上好的引火材料,苦涩滑腻的松油攀附着枯槁的枝干,天神料定了占尽八苦的世人多有自焚的心思,便将松林作为天赐的火场。我手持礁石的斧钺,用了十个日夜砍尽了漫山的松树,将他们沿着海岸线堆积成一线易燃易爆的围堤。这十日中,海上的浓雾没有一日消散,娘子的闺房点了瘴痢的鹅梨帐中香,那些蛮人闻惯了苦臭的巴山楚水,哪里享得了如此迷醉的清福,一个个均是头晕目眩,工地也只能停工休息。悬停于半空的鸥鸟似乎怜悯我每日搬运的辛苦,便振翅与我共赴望子山。
松木的围堤建成之后,我便沿着海岸线往复行走,我试图用双足丈量海岸的长度,我从清河的入海口走到旧日里日本人的港口,从日本人的港口走到苏联人的灯塔,从苏联人的灯塔走到海灵的富丽堂皇宫室,再从海灵的宫室走到海兽相约自戕的万里荒坟。在行走中,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一支世间最长的火柴,他要裹着千里硝石万丈硫磺,要能以滩涂粗粝的背脊为砂纸,划出一场烧穿银河帷幔的通天火。
我买光了清河所有的硝石硫磺,伐了望子山上一株千年的杨树,只为编造出我梦寐的火柴。它划过滩涂的瞬间,凶悍丰美的爆鸣之声响彻衰靡的云霄。
松木堤坝燃起熊熊烈火,火起之时,北海便成汤镬,滚烫的咸水之中青蟹于黄鱼来不及嘶吼叫骂便被熬煮成了鲜美飨宴。海灵们在滚水中探出头颅凝望着我这位诛其九族的凶犯,他们的眸子寂灭成一场克制的哀悼,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海国的明朝。我看到远处的峭壁上,长生开着一辆皮卡到来,他掀开油布扛起硕大的佛头凌空仍向沸腾的瀚海。煮海的异香引得蛮子聚集围观啧啧称奇,而娘子你,我心爱的娘子你,你酥烂的骨与松软的肉,你破散的经血熬煮成的粥与饭,都淹没在一声不知是嗔怪还是欣然的叹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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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这么个事儿吧……”
“你他妈把海给煮了?”
“对呗。”
“海里还有活物吗?”
“都熟了,这两天天天有老太太上海边儿捡漏儿去,坐地上就是一顿吃。”
“海鲜自助餐,行,挺好。”
“不离,你还有啥要问我的吗?”
“问啥?”
“海上的事儿。”
“你给没给我买新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