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小时候看《红楼梦》贾瑞之事，曾料定他是个色胆包天的淫贼，白眼相加，好不嫌弃。大了再读，却生出许多同情，又见脂批不乏鄙夷之感，便越发觉得这可恨之人也有许多可怜之处，继而对他身边之人也生出可怜之情。是日，便谈谈贾瑞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贾代儒。正是：

嬉笑之笔谈代儒，悲悯之心怜祖孙

如果贾代儒有名片，大概会这样印：

贾氏家族集团骨灰级钻石元老
道德风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贾氏贵族子弟学校名誉校长
金牌全能资深特级教师
贾代儒

贾元老是贾家现存的，不，在世的唯一一位正经代字辈长老（贾宝玉他奶奶也是这一辈，但是媳妇，就不说了）。贾府第一代宁荣二公为水字辈，名贾演、贾源。第二代代字辈人不少，但提及姓名的只有三位。贾代化是宁国公的长子，贾代善是荣国公的长子，二位都已仙逝，只剩一位便是今天我们要说的主角——贾代儒。

贾元老一把年纪了，但是一直奋斗在读书前线，喜获"老儒"称号。加之他对自己要求极高，对独孙的管理也非常严格。多年来，他在道德方面的成就传遍了贾氏家族集团的每个角落，是公认的年高德重之模范。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样的人不做老师实在可惜。贾元老在退休之际被推举为企业旗下贵族子弟学校的名誉校长，再获"校长"殊荣。

贾校长不仅管理学校，要搞好与校董们的关系。更是凭借多年学习经验，肩负起亲自教授贾氏及其亲戚子弟的重责。他专门擅长辅导学生四书五经、八股议论等考试科目，是一位实战经验丰富的全能型教师。

这样一位辈分高，地位重的大人物在贾家应是倍受尊重才对。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吗？说实话，你记得《红楼梦》中曾有这么一个人物吗？

贾代儒的真实处境其实相当尴尬，这个“大”人物其实是个微乎其微的小跑龙套。

贾元老辈分高不代表地位高，与贾代化同辈不代表和贾代化同命。宝玉她奶奶史老太君之所以地位高，是因为她的丈夫是荣国公嫡出长子，她的儿子都在朝为官，人丁兴旺。

贾代儒辈分高，但他不是长子，大概也非嫡出，无官无爵。加之早年丧子，即便有过官爵，也后继无人，不过倚老混个道德模范称号罢了。实际上贾代儒的生活依附于贾府的资助和学生上交的学费，连他唯一的孙子贾瑞死后，也是要靠各府赠银才能丰丰富富的办丧事，其中辛酸，几人知晓。

贾校长职位重不代表权力大，他的职位实则是个空名摆设。他任教的学校是由始祖所立的子弟学校，教育经费是族中有官爵的人，根据各自俸禄多少捐助出来的。但是这个学校并不是一间洋溢着国际范儿，聚集着诸多富二代官二代的贵族子弟学校。

《红楼梦》第七回写宝玉第一次见秦钟，两人谈起学业时曾说，因为各自“业师”无法再继续教授学问，于是要到家塾中去“且温习着旧书”，等“业师”上位，再继续于家中读书。第九回中也提到，这个学校是专门给“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进行修习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间学校不是给贾家贵族子弟们接受正规教育的学校，而是在他们一时没有高明的老师教授，临时读书的地方。大多时候，这里的学生都是“附读”的贾氏穷困子弟及亲戚。

这哪里是什么贵族子弟学校，不过是一间托管补习机构，或者说是家族资助建成的慈善希望学校。

贾校长是校长，也是老师，且是唯一的老师，他手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管理。

贾校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学生们讲讲四书五经，练习一下七言对联之类。但他的教学工作不由他自己决定的，而由背后的出资人决定，比如校董——贾政。本来《诗经》讲得好好的，贾校董一声令下，叫小厮李贵说一声，贾校长就要推翻原本的教学计划，按照校董的要求讲《四书》。

茗烟大闹学堂，一干子弟将砚台、磁砚水壶、长板毛竹飞得漫天遍地，乌烟瘴气后，贾校长是如何处理相关闹事学生的呢？写检查？请家长？开除？批评？

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事儿全当没发生过，贾校长提都没提。为啥？不能提嘛！校董的儿子打架怎么能够处分呢？校董不追究你伤他宝贝儿子的责任都不错了。

处境尴尬的贾校长只能把一身的怨气化为满腔的希望，修成了一套独门紧箍咒，天天给独孙贾瑞念。

放在别家，有个孙子必是宠爱至极，更何况是父母早亡的孤儿。但对自己要求极高，对子孙要求更高的贾校长是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子孙的。他要将两代父亲的威仪化为绵绵不断的动力，持续输入到孙孙体内。

贾校长深信“人不逼自己怎么知道自己有多优秀”的人生信条，给贾瑞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和学习计划。

写不完的作业，做不完的试卷，高难度的论文写作，无休无止的训话。不能随便交朋友，不能未经充许出去玩乐。为了让贾瑞，更有压力，贾校长还特意安排他担任班长，给其他小同学做好示范作用，还要肩负起看自习管纪律的责任。

对贾瑞来说，管束，还是管束；压抑，还是压抑。

对贾校长来说，努力，还需努力；奋斗，仍要奋斗。

贾校长常常告诫孙孙：“不能玩乐，因为你起点低；不要嬉闹，记得你底子薄。”

每当贾瑞被作业压的泪流不止时，贾校长都勉励他：“别低头，官帽没到；别哭泣，对手会笑！孙子，fighting!”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贾校长都轻轻拉起小贾同学的手，一遍遍的唱着这样一首歌：

Only you can replace me 取官位
Only you 能重振家族雄风
Only you 能照顾我
不让年老的我没处投靠
只有你最棒 就是Only you
Only you 莫怪爷爷严苛
戴上个小箍儿
莫怕死，也莫怕作业多
碰到难题别退缩
要全力地去Do 让错题不再多
就是 only you

每当此时，贾瑞心中都感慨万分，默默在心中祈祷：“爷爷，别念了！”

然而，贾校长执着的念，执着的唱。在他长年累月的努力下，贾瑞，终于......死了。

怎么死的呢？贾校长坚定的认为是一款名为“风月宝鉴”的魔镜害死的，贾同学之死，完全是着了魔道，是一场意外。

要是知道他孙子一个晚上没回来，不是去舅舅家也不是去赌博，而是等了一晚上的别人的老婆，贾校长会怎么想呢？

要是他知道，贾瑞晚上一身屎尿回来，不是跌进了粪坑，而是想淫乱嫂嫂，被人抓住了别的把柄故意泼洒的，他的鼻子会不会气歪？

如果知道他孙子一次次被王熙凤耍闹，却还要进到镜子里和人家云雨，精尽而亡，他会不会气死？

一个道德模范，一个特级教师，一个名誉校长，一个骨灰元老，怎么受得了如此打击。

万一他是知道了，他会后悔吗？他会不再念紧箍咒吗？他会好好关心孙孙的心理健康吗？他会蹲下身子平视孙孙的眼睛吗？他会和孙孙好好谈一谈正常的两性关系吗？

恐怕不会。说不定他会觉得，这样的不肖子孙还是死了得好。

看贾政痛打贾宝玉时下得是怎样的狠手，就知道肩负家族期望，重振家族雄风比什么都重要，必要的时候个人生死都可以屈服于家族名声，伦理道德之下。更何况，他还要靠那张头衔显赫的名片养老呢！

万幸万幸，好在他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怕也是贾瑞被打死，他被气死。

可悲可悲，他始终听不到孙孙心中的祈祷：“爷爷，别念紧箍咒了！”

参照回目：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七回（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文字 | 常安子
图片 | 电影《大话西游》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