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来

     

云豪

  坐在车窗边,看着一个个村子或者城市经过我的眼前,就像那绿树成荫的小院子里有我熟悉的饭菜,就像那夜色灯火里有我等待归来的人。

      这城市的名字却是陌生的,于我丢失的世界仿若无二,我闻着它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心有所感,身却不动——这,不是我的终点。

        是的,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可是走了很久,途径了许多人和事,仍一无所获,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沮丧。就像眼前飞速而过的一棵棵树,一块块田,一座座山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迅速离去,前面那些没来到眼前的景象比我预想的,来的还要快些,离去的也很快。我觉得,这就是调成快速模式的人生。倘若给我足够长的时间,去相遇前面田埂上的牧童,我们也会生出许多虚妄的故事吧,就像魏云豪一样。

          嗯,那时的列车足够慢,所以,我在一条绿树红墙的巷子里邂逅了他。像是春天的一缕光,新叶一般明艳的绿色,他笑着看向我,我们便相识了。之后,他充分地运用了厚脸皮术对我进行各种搭讪,我终于把手给了他。牵着我的手,直到最后一次,他说,有一个礼物要给你,本来想过年送的,看你今天不开心,提前送了吧。他说,你回家吧,我走了。然后,他走向他的世界,隔绝了我。

        瞧,我和他的故事就这么短,但是耗尽了我半生的力气。我坐在那个漆黑的冬夜,想了好久,我确定此生不是为他活着的,他不能带走我活着的意义,但是,我也确实没有了前进的力气。就像一只老狗,我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让自己一点一点麻木下去。没有死之前,流浪是唯一的轨迹。对,流浪,在人间踽踽独行。然后观察着人间烟火里的那些人和事,就像是以一种出离的眼神观察着从前的我。于是,见到一个又一个不一样的人。

        好的,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丁羽桐。他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或者说,像一只蹲守在墙角的织网子的蜘蛛,突然间垂了下来,对我说:“你得跟我走”

        当时,我在一夜之间成了寡妇,我亲爱的云豪借一个意外现场,逃出了地球,逃离了我的世界。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惊慌失措。他躺在地上,像往常沉睡一样,面部有点怪异,一痕血迹像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蛇,曲曲弯弯,鬼头鬼脑,要流进黑暗中去。路灯昏黄,夜风凄冷,周遭有人但很寂静。我一看就知道这现场是假的,这是布景是道具摆设的,自然,那个躺在地上的云豪也是假的,那怪异的神情毫无一点熟悉感。但是,我分明知道,此时世界要让我扮演一个痛失爱人的悲情女人。我半真半假地配合着他们哭泣着,心中寻找着这个场景的穿帮之处。我得证明这一点,才能从这个梦境里逃出去。云豪一直很爱看修仙类的网文,我怀疑他是去修仙了,故布疑阵好合理地从人间遁形。想到这里,我真是怨恨他的无情,好好说再见不行吗,搞成这个样子也太残忍了!

        那段时间里,我昼夜不分,昏昏沉沉地睡着,昏昏沉沉地醒着。像是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袋子里,周遭的世界清晰却无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觉得饿,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走路像要飘起来啦,像被从生命里剥下来的羽毛,即将随风而去,像将死在梦魇里的人,我的呼救或痛苦的呻吟,根本没人知道。

        丁羽桐是以吊唁者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对这个人的到来有点诧异,说实话,我们只是认识而已,并没有半点交情往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他没有说什么,静静地和其他人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半天后,我收到了他的一个短信:梁以卉,你得振作起来!第一解决眼前的事情,第二尽快架构自己的新生活。

        我咳咳咳地喘着气,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丁先生”的短信,莫名其妙。有病吧!我嘲笑他也嘲笑自己。我的咳嗽不知从哪天开始的,越来越严重,晚上好容易睡着,不一会就咳醒,我努力压制着,一旦咳起来就必得咳到呕吐。渐渐地我对这呕吐有了一种变态似的喜欢,由于很少吃东西,我的呕吐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但是胸腔里剧烈的涌动,会产生一种快意,像是可以把我囚禁的灵魂挣脱出去。我礼貌地回复了“丁先生”两个字:谢谢!

        我明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我找不到证据,没法唤醒自己离开。我渐渐地绝望,开始贪恋睡觉,分明梦里的世界才是更真实的:云豪拉着我的手在草地上走啊走,草是很软的,前面有一座桥搭在路边,木头的栏杆还很新,我对云豪说,“你看这里搭了桥,你路过这里时,再也不会被车撞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很疼,好像有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唉,以卉—”这叹息像惊雷一样,把我炸醒了,眼前又是这绝望的世界。我瞪着眼睛看黑洞洞的屋顶,心里一遍遍回响着那句叹息,那是云豪的声音,尾音带着他特有的方言味儿,我认为这是他给我的暗示,但他想说什么呢?是叹息我们之间这场意外分离吗?又或者,我才是平行世界里死去的那个,这叹息是他抚着我的面容在流泪?我不觉得这种想法荒唐,因为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难过就会轻一点,是的,如果我们两个必须用生死分离,我情愿死掉的那一个是我。我曾经和他说过,“将来让我先走,你这个人心大,什么事都看得开,不会太难过。我不行,光想想都觉得无法承受”。他笑着说,那可不一定。

        “唉…咳咳咳”,如今一定了。我的叹息又引起了咳嗽,直咳到坐起来,大口喘息。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丁先生。我在犹豫要不要接,我抗拒被人关注,想悄悄死掉,但又渴望被人看见,想活下去。于是我接起电话。“梁以卉,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一位修行师父,你要不要去见见?”

      “修行?”

        “是,据说师父很灵的,帮他看过财运,那年他挣了不少。”

        “哦”我仍在犹豫,我和丁先生并不熟,似乎不宜如此轻易就相信他。

        “哎呀,别纠结了,走吧,我开车带你去,灵不灵的,散散心也好。”

        “那好吧”,我算是答应了他。我不怕他骗我,我现在连死都不怕。还有就是,我太想知道云豪是不是去修仙了?我们之间的因缘究竟是怎样的?

        那天下午,丁先生如约来到楼下等我。我穿上那件长得可以扫地的黑棉服,戴了可以把脸遮起来的帽子。推开门,走下楼来。我不想碰见任何人,不想接受任何人的问候或注视,我像一个做错事被暴揍了一顿的孩子,深觉忐忑和丢脸。如果不是为了“修行师父”这个诱惑,我不会出门,外面的世界就像幻境一样不真实,你看,我脚下踩的地面都是软的。

        “呀,捂的脸都看不出来了,我都不敢认你了!”一上车,丁先生就故意打趣我,我不接他的茬,直接问:“去哪儿见师父?”

        “你都坐车上了,就听握方向盘的呗!”他继续嬉皮笑脸。我没有搭话。车子在城市里穿行,不久前,这些街道都是我熟悉的,我和云豪走遍大街小巷吃好吃的。有一次逛着突然下雨了,他就去车里把钓鱼时遮阳的大伞拿出来,给我撑上。搞得路人侧目,我如同头顶华盖的女王似的,他越是一本正经地撑伞,我就越是笑的不行,就这样吃了一路,乐了一路……

        “喲,你还会笑啊!”丁先生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发现嘴角上弯的弧度正挂在脸上,哦,我竟然在笑吗?我的面皮也因为突然的肌肉调动感觉到了不适应。是的,我应该是有很久没有笑过了,从云豪逃走的那晚起,我的笑容就丢失了。仿佛被看穿一样,我有些尴尬,正正神色,问他:“咱俩平时好像也不是很熟,你怎么想起来看我?”

      “嘿呦,你还好意思说,那次把我骂的脸红脖子粗的……”

        “啊?竟然有这样的时候?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大为诧异,“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全名叫什么。”

        “唉,有些人总是高高在上,说话一套一套的,伤着别人都不知道。”他阴阳怪气地敲打着我。

        看他的不忿样子,我可能是真的无意中伤害过他,可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了,那么,他接近我是为了报复吗?不至于如此吧?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既是伤到别人了,那就道个歉吧,我不喜欢欠着别人的。

        “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咱俩一共也没见过两面,既是我说话伤过你,那我道个歉吧!”

      “ 唉,你这硬邦邦的劲儿,和骂我的时候一样样的,还是别道歉啦!”他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我们已经离开了城里,拐到山路上了。冬天的山格外的荒凉,小路弯弯绕绕的,颠的很。

        我抓住门上的扶手,适应着这颠簸,不再说话。沿途的树全是黑漆漆的枯枝,偶尔经过的村子,大门也紧闭着,道上少有行人。“这村子里没什么人了吧?每一扇门里,都有不一样的故事吧?”我自言自语道。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快到了啊,你想想要和师父问什么?”

      问什么呢?我不能问云豪是不是去修仙了,那就问问,他为什么会离开我?可这样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离开了!我沉默着。车里很安静,他开了音乐,一个女声天籁一般地哼唱着,声音空灵又悲悯。

        “天国的女儿。”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他没回答我,把车停下来,指了指前面:“到了,那栋小楼。”我顺着看去,是个三层高的小洋楼,铁门两侧摆了两只小狮子。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敲开门,一个发型奇特的小伙子把我们带进屋里。

        屋里已经有几个人了,他们围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模样的人坐着,闲聊着,看见我进来了,主动给我挪了个空,我便也坐下来,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师父,这就是他们说的颇有些神通的人吗?

        师父一面闲聊,一面仰头寻找着什么,忽然,神情一定,说:“来了!”然后告诉我旁边的姑娘:“你去上个香吧,带着她也去!”姑娘便招呼我一起从客厅出来,拐进旁边的小隔间里,桌子上摆着一个香龛,供着一尊像,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是哪尊佛。那女孩示意我先看她怎么做,然后取了一支香,点燃,走上前去拜了拜,把香供上,又回过身子伏地叩头,之后,把几张百元钞票压到香龛旁边。我便也依样做来。

        再回到客厅,师父便问我:“想要问什么?多大年纪了?”然后掐着指头念念叨了一会,说,“你也不逢七,面相也还好,怎么会呢?”我像站在神前一样,虔诚地听着,希望他能道破我命运的玄机。“得算一算”,师父说着冲我招招手,将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这个小空间里有张榻,榻上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叠纸,师父坐在榻上,叫我坐在对面,他拿起笔问我云豪离开的时辰,然后就在纸上弯弯道道地画起来,同时念念有词。半晌,他忽然问道:“怎么没裤子穿?”我听得一愣?怎么会没有裤子呢?莫非是那晚,他的皮带断掉了,没有东西系裤子的缘故吗?师父接着说:“你得给他准备条裤子”,我赶紧点头。

      他又比划了半天后,对我说:“是他们家祖坟出了问题”。我不知道好好的祖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要把我的云豪带走。但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敢不信,于是问道:“那该怎么办?”师父说:“已经应了,后面也就没事了,你不放心的话,请一尊观音吧。”最后,师父还答应,一周后帮我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从师父的小楼里出来,已经夜色森然了。山上的风冷冷的,丁先生载着我回城,半圆的月亮挂在眼前惨白惨白的,像一块冰坨子,被风吹得硬邦邦的。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开口问:“师父和你说什么了?心里好受些了吗?”

      我没理他的问话,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丁羽桐,羽毛的羽,梧桐树的桐。”

      “哦,很好听的名字。你父母挺会起名的。今天,谢谢你啊!”我刻意示好。不管他之前怎么奚落我,这个夜晚的寒月冷风里,是他陪我走的。如果我从前确曾无意伤害过他,此刻我更应该表达一下谢意了,真诚地。

        他突然“哈哈”笑起来:“听你到说声谢谢可真不容易!”又是阴阳怪气的打趣,我被噎住了,不知怎地一阵难过涌上心头,眼泪滚了出来,猝不及防,便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黑漆漆的夜在窗外迅速闪过,路边飞速后退的枯树老枝像扭曲着身子赶路的孤魂,干瘦又飘渺。是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雨帘一般,幻化了眼前的世界。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哭过。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了,云豪刚离开的时候,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我宁愿他是去修仙,逃出了地球,也不愿意承认他惨遭碾压,一想到这个词,我就心疼的哆嗦。一个扎针都害怕的人,离开时该有多疼!他一定吓坏了!现在,我不得不接受他的离开是永久的事实,他是多么无情,当年说好的白头偕老成了莫大的嘲讽!我就像是突然之间被揭了皮的小兽,鲜血淋漓,哀哀欲绝。是谁揭了我的皮,又将我抛在这残忍的世间?

      眼泪止不住,但我还是努力制止自己的抽泣哽咽之声。不过,他显然觉察到了,伸手过来,打开我前方的储物盒,取出一包纸巾来,丢给我。“唉,哭什么呢?虽然不幸,但是想想你们一直都很好,日子就不算白过,比起这世上在一起互相折磨的人,分又分不了,过又过不成,那才是生不如死呢!”

        这话听着又可气又可笑。照他这么说,我难道还要感谢这带走我亲爱之人的命运不成?屁话!大大的屁话!因为心里陡然升起的愤怒,我悲伤的眼泪突然断流了,平复了一下情绪,回敬道: “这世上有的人为求不得而苦,有的人为爱而别离苦,有些人见不得又分不开,互相怨恨,彼此折磨,都是人生的不如意,你就算事事顺心如意,也不必嘲笑我吧?”

        见我的话音冷起来,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辩解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嘲笑你干嘛呀?我不过是在感叹我的命运而已。”他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我是羡慕你们的感情。虽然日子普普通通,也没什么钱,但是两个人乐乐呵呵,一起过日子,多好啊!”

        “你这话里有话的样子,难道你老婆待你不好吗?”我多少有些嘲讽的意思,但是,这句话真的不应该接,这种桥段实在太老套了,跟电影剧情似的,接下来一定是他痛诉“悲惨家史”吧。

      果然,他开始了表演。我听着他大吐苦水,心想,不能过便离开呗,何苦互相折磨呢!听他讲了一路的不堪回首,头都大了,直觉得耳朵疼。可是毕竟还在人家的帮助中,总不太好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好偶尔回应一句:“婚姻也是要经营的,女人发脾气,多半是觉得你不够疼她。”

      ……唉,真的是喋喋不休。我的劝慰根本不能制止住他的家长里短,他就像一根陈年的水管子,滴滴答答,越说越多。我便不再回应他,他问的急了,嗯一声应付过去。好在,到家了。

        后天就是除夕了。父亲担心我一个人,要接我回家去,可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愿意守在这个熟悉的屋子里,云豪说话的声音,走动的身影,他的味道,都还飘荡在这里,我愿意被封印在这渐渐凝固的空气里,像一粒琥珀,千年万年地凝固下去。但是,父亲的眼眶发红,小心翼翼地叫我跟他回去。我不敢无视他的隐忍,不敢践踏他的悲伤,所以不敢放纵自己这样千年万年地死寂。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的家,把云豪的气息锁在孤独里。

        父亲再婚以后,我们之间就成了亲戚。虽然每次去,董姨都很热情,但我并不愿意太留恋父亲。云豪还在的时候,我们隔一段时间会来看望他们,每逢年时节日,董姨也会替父亲叫我们回去吃饭。我们就像走亲戚一样,客客气气去,礼礼貌貌回。

        为了我们生疏的关系,父亲私下和云豪倒过苦水,云豪便回来劝我:“你虽然曾经失去了父亲的陪伴,但是,你现在已经懂事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我,不应该再怨恨了。”是的,往事如烟,父亲有他的悲伤和不得已,如今,我也只盼望他过的安稳有人相伴,彼此照顾,云豪的劝解叫我的倔强渐渐变柔软,和父亲的关系也慢慢回温了。

        现在,父亲把我接到身边,小心翼翼地照顾我。我不想让他难过,强装欢颜,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让自己沉溺悲伤的深海。但其实,我睡不着,咳嗽得很厉害,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我把什么落在家里了。

        年三十,我不想让自己扫大家的兴。贴对联贴福字的欢喜,实在与我大大不相称,于是提出去兴义寺祈福守岁。父亲不放心我,执意要陪着我,由他吧。

        于是,一下午,我都在佛堂里跟着众人做法事。在如晦法师的梵唱中,一排一排地走上前去,插香,顶礼,伏拜。如诲法师手执净瓶,给每一个人洒水,念咒……仪式庄严肃穆,我心如止水,跟着一样一样做来。面前高大的佛像,双目微张,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在袅袅的香雾中,显得那般神威智慧,他佛眼通天,法眼无边,那么,他一定知道我的云豪在哪里了!一定知道我们的前世因果。可是,我痴迷不解,仍堕在这痛苦中,无法自拔。他在笑我是可笑之人吧!

        那一刻,我无比虔诚,像是回到母亲的膝下,仰望着她的安宁和坚定,她知道一切该怎么做。我忏悔着我的过往:狭隘,自私,恶语……我希望我这罪恶累累之身能被宽恕。梵唱的和声像披上阳光的水波,一漾一漾地冲刷着我的灵魂,我的悲怆已无可挽回,我愿意用这个空间里的忏悔,去换取云豪在另一个空间的洁白和幸福。

        吃晚斋时,又来了很多人。大家和如晦师父合掌见礼,就自然落了座。斋堂里安静肃穆,仿佛也裹着着一层珍珠般凝神聚气的光,心跳和呼吸都可以听的到,像抡捶敲打的暮鼓一般明晰而枯寂。“南~无~阿~弥~陀~佛——”如晦法师一声梵唱,像把乌云密布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哗——”我的眼泪汹涌而下,泪珠滚滚不能收……

      没人认识我,  没人安慰我,没人看着我,我被允许在人群里哭泣,被允许以如是之狼狈站在人群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战士,受伤的人不可耻,不是吗?某种意义上,同情,安慰是一种让人无言以对,无力反击的羞辱。

        素简的大米粥,馒头和烩菜。除了它们本来的味道,没有一点多余的修饰,葱花,香油,这些我平时认为极简的食材,在这里也是多余的。米粥白净无言,馒头咀嚼后的泛起微甜,像藏在荒凉里的草芽带来的欣喜。烩菜里的大料有一种奇怪的夸张,如同异域的檀香,或者是于混沌之中藏着的智慧和觉悟,本来它就是一味药,那年,我们曾用它煮水喝,预防非典,对未知的忧患焦虑比疾病本身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薛定谔的那只非生即死的猫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薛定谔。

        ……想远了。我凝视着盘中餐,对话着食物本身的表达,既然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这盘中餐为何不可以是一次渐悟的教诲呢?我的痛苦仍然在,但是此刻它不汹涌,而是静静地流着,让我可以站立在岸边凝视它,我们谁也不挣扎,不挽留,不牵绊就这样陪伴着共同度过时光的宁静。

          十二点了。鞭炮的激越,烟花的绚烂都在一瞬间到来,这是寺庙周围的民居里的热闹。也有很多人走近庙里,加入到了我们点灯,撞钟的长队伍中。不大的寺院里队伍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行进着,所有人都保持着恭敬之心,没有人插队,没有人聊天,只有亦步亦趋,步步行礼的谦卑。信仰真是个好东西,像如来的五指山,能镇得住大闹天宫的戾气。再牛逼的人,也不敢拿着自己的身家运道和家人的健康平安开玩笑。终究是尘世的苦大的吓人,终究是贪恋着朝露一般的那点子甘甜顺意。

        钟声洪厚,却似有无尽的能量,让人精神一震。

        回到父亲家里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在兴义寺的这两天里,我过得不悲不喜,不忧不惧,不是因为开悟了,是麻木。那里的生活极其规律又辛苦,但是心可以安静下来。回到凡尘中就不一样了,平凡人们的一点一滴的生活样态,都是我曾拥有过的幸福。我很害怕成为因为自己悲伤就不允许别人快乐的变态。怎么可以,我爱这尘世里的一草一木,爱那些具体的人们,尽管我的心痛到要死,我依然愿意祝福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

          站在这个万家欢庆的节日里,我怎样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开始想念云豪,强烈地渴望回到我们的家,那里还有他的气息,也许他也无处可去,正在家里留恋呢。

        是的,我要回去!我要和云豪在一起。我抓起衣帽,边穿边跟父亲道别:“爸,我想回去了。”

        父亲正在擀饺子皮,他赶忙放下面团阻拦我:“怎么要回去呢?饺子马上就好了……”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出了门,跑下楼。父亲急得直喊:“你等等我啊!”

          我不要等他,谁也拦不住我去见云豪。我确信他此刻就在家里叹气呢,我得去抱抱他,他一定吓坏了,闯了这么大的祸,把自己命都闯没了,他把我弄丢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迎着早春的风,步子越来越快,急切地奔赴着我们的家。我不想打车,我要走回去。我一直很喜欢走路,云豪就会陪着我走路,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他把从小学到大学的事儿全都会念叨给我听,我也会把生活中,工作中那些有趣的事说给他听。碰到好吃的,会缠着他买,会看到小台阶,我会跑上去,赖皮地要求他把我背下来……

        突然,一辆车打着喇叭极速驶过,我醒过神来,停下了脚步。这时,手机响了,是父亲。他急切地问我:“你在哪里?”我告诉他,我已经出了大门,拐到另一个路口了,不必追我了。可是,他大喊着:“你等等我!我看不见你有多担心啊!”

      好吧,我虽然可以无视车流滚滚,但不能叫父亲也置身危险中。我不再急匆匆往前赶,就待在原地等他。

      其实我一直在原地等他。从他离开家那天起,我心如刀绞,怨恨日益。我一面心疼他漂泊流离,一面恨他狠心抛下我们。直到云豪出现,我们的关系才慢慢暖起来。我有了云豪的肩膀,有了自己要奋斗的家,渐渐地放下了对他的抱怨。可是,心里那个小女孩一直在父亲离开的路口张望,等他回来。其实,谁都回不来了,那年出走的父亲,如今永别的云豪,他们只存在于我封印的记忆里。命运轨迹虽然交错过,终是各自踏上归程……

      父亲身着深蓝色棉衣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宽大的身材有些倾颓的样子,步子不再有当年那般矫健,但依然大步走着,很努力的样子,唯恐我不再等他。我不忍,迎了上去扶住他。他气喘吁吁地说:“为什么好端端要回去?就和爸爸住下吧!你这个样子回去,我怎么放心啊?”

        “没什么,我就是想回去了,你不要留我。”我故作淡然。

        “孩子,人啊,就和草芽芽一样,踩倒也还要再站起来”。他老泪婆娑:“爸知道你心中难过,可是,咱不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吗?会慢慢过去的。跟爸回去吧啊”

        我不忍看他泛红的眼睛,这件事对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打击呢?他的女儿,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正在经历最哀痛的时刻,他却没有办法减轻这痛苦的分毫。他老了,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将女儿举过头顶,抱在怀里,给她安宁和平静。

        “我要回家。”我忍着哽咽,再一次重申想逃离的意愿,可是父亲更为执意地叫我回去,吃完饭再说。

      一边是父亲的羁绊,一边是奔向云豪的呼唤,我左右为难,突然间就失控了,放声大哭起来:“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在父亲的面前,我号啕大哭。我不要再忍着,我不怕带给别人不安,我不怕路人揣测种种,我只在我父亲面前掀起伤口。他是我的雪山,我的生命就是从他开始的,我人生的一切悲喜际遇都是从他开始的,只有他可以拥抱我的悲伤,不需要言语。他抱着我,同我一起流着泪,安慰着我:“好,好的好的,爸爸不管你了,你一定要走,就打车……,回去给爸爸发个信儿哈……”

        我只好放弃走回去的想法,坐上他拦的车。他怕我精神恍惚,路上不安全,却不知道,我选择走回去,是想把奔向云豪的期待感延长一点,我只要还在路上,他就一定在家里等我,而我把门推开的那一刻,他必然无影无踪,我就又跌回到失去他的现实里。

          唉,  回忆云豪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他给我的创痛覆盖了我们全部的过往,使那些快乐的光阴,也蒙上了一层沉痛的蛛网。以后,我可能还会说到他,但是会尽量剥去这层蛛网,还原本来的色彩。

丁羽桐

        在处理云豪后事的这一段时间里,丁羽桐不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有时帮我跑腿做事,有时给我出主意,应对纷杂的人事,有了他的襄助,我不至于那么措手不及了,该做什么,要怎样做,安排哪些人去做,要注意什么,他好像一个大总管,理所当然地接过我的担子,替我操持起来。我对他从不信任也到了慢慢依赖,心里说不出的感激,也有点不安。非亲非故,他毫无嫌隙地帮我,图什么呢?我打算事后好好谢谢他,给他封个红包。

          因为有了具体的事情,我被他载着东跑西跑忙了起来,已经是傍晚了,我们找了个小酒馆,一起吃点东西。

        一碟醋泡花生米,一盘时蔬清炒,一盘铁板烧牛肉,我们第一次坐下来慢慢聊。他讲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亲是化肥厂的工人,母亲是化肥子弟小学的老师。母亲是二婚,之前的婚姻里有一个女儿,养到四五岁的时候,前夫家出了事故,夫家人为了分遗产,把她赶出门去,母女分离,几乎要疯掉了,走投无路下,被介绍给工厂里的老实人,后来生下了他……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母亲的不幸让我同情:“不过,好在跟了你父亲……”

      “咳,好什么呀!我父亲是个老实人,说他老实,其实是窝囊,性格很闷,一天也不会主动说一句话。在厂子里干着最糙的活儿,挣着最少的钱,整个家里,其实都是我母亲在操持。”

      “ 你父亲不爱说话,你倒是很健谈呢!”

        他呵呵一乐,“小时候我嘴笨,三岁了还说不了几个字,我妈把我背在背上,走哪带哪,不停和我说话。”“上学了,学习很笨,同学们都不爱和我玩,我就追着人家好学生玩,只要他们带我,给他们打下手跑腿我都愿意干。”

      “你妈妈岂不是会心疼?”

        “她顾不上管我。下了班她还要去厂子里搬货,挣点钱补贴家用。那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她为了多挣点。”丁羽桐的眉间蹙了蹙。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了,这个节点上,谴责他父亲的无能不合适,同情他母亲的艰难也有点雪上加霜的感觉。于是,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个不错,你尝尝。”

      “你知道,我为啥要帮你?”他突然问道。

        我夹了一片木耳,放嘴里,慢慢咀嚼着,眼睛看着他,没有接话,等待着下文。他放下筷子,看着我:“因为,我欠你的。”

      “啊?”我有点吃惊,仔细看着他的神情,判断着这里面开玩笑的成分。

        “没什么,我瞎说的。”他转了话头。“给你张照片吧。”说着,他打开手机,翻出一张图给我看:

        一张褪色的照片里,一个衣着朴实的女人,嘴角微抿着,眼睛很有神,齐耳短发,面部线条饱满,神情刚毅。怀里抱着的孩子眼睛像个圆豆豆,嘴巴微张着,像是被眼前什么事物吸引了一样。

        “这是——你小时候?”我试探问道。

          “嗯。这是我和我妈仅有的一张合影。”

        “啊,什么年代了,你和你妈都没照过像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啊,不能想象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我家特穷。我爸妈也没这照相的概念,偶尔照相,我妈都不愿意,说自己不好看,就只给我照。再后来长大了,我就漂流到外地谋生,常年不在家。再后来日子过得不错点了,想把她接过来,尽尽孝,她却病了,然后就是看病,医生说至多一个月,我卖了一套房给她看病,进口药,特效药,只要有一分可能,我都给她试。她也很配合,求生意志很强呢。我在医院泡了八个月,各个科室都跑遍了,医院的大夫都认识我了……”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满脸伤感:“她走了,我才发现,除了小时候这个,这么些年了,我竟然没有和她照过一张相。”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就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吧!

        “别难过,你尽心了”我安慰他。

        “也没什么,习惯了。我就是常常会想到,她是怎么一个人经历那些艰难的时刻的?那时我要在她身边,她就不会那么累了。不过,她很要强,倔强的很,和你倒也有些像。”

        我举起水杯:“来,我以水代酒,致敬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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