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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以最快速度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然不能坐起,躺在那里平静似水。她听见我大妹喊:妈,三哥从内蒙古回来了。紧闭眼睛的母亲缓缓地滚动着眼球儿,半晌才微微睁开眼皮,目光暗淡无神,略微能分辨出一点点惊喜与激动。母亲很急迫地抓住我左手。我盯住母亲的手,感觉到阵阵悲凉和凄楚。母亲这双手曾经是那样坚韧,含辛茹苦地将三男两女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哺育成人;母亲这双手曾经是那样智慧,灵巧地为我们编织着希望的灿烂前程……眼下,这双充满沧桑岁月的手,向我传达出悲哀信息,我预感到这双手,是要将母亲生命的航船驶向终点了。
我知道母亲一生要强,在那个年代,生活那样艰辛,母亲居然能提出闪烁智慧的奋斗目标:“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的思想。并且和父亲用一生的艰辛和勤劳实践着这一目标。
以后的几天里,母亲几乎处于昏睡之中。值至2000年10月29日18时整临终,再没有说过话。母亲享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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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名字叫刘巧玲。她中等个头,模样儿也算漂亮,长方脸,长耳朵,高鼻梁儿,除牙齿有点不太整齐外,再挑不出别的毛病。
母亲留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卧蚕眉下一对双眼皮黑眼珠大眼睛,她那聪慧和善良的目光,只要扫过你,你就感觉到让她一眼看透了你心底。
母亲1912年出生,娘家在江阴市北漍镇刘莘庄村,离我家不出十里路。我外公除了务农,还自小学了点缝纫手艺,靠农闲时节出去或在家里替别人缝制衣裳赚取几个零碎活钱。所以,母亲自小也念过几天书。但因种种原因中途辍学。
等母亲长大了,末成学业成了她一辈子憾事。所以,到我们这一代,母亲吃尽千辛万苦也要让我们上学。
我终于翻然醒悟:母亲为什么这样重视子女教育的缘由了。
父母亲成婚后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父亲长年在地主家当长工,只有农忙时,他才回家帮助母亲经营从祖父那里分得的一点薄荒田,勉强维持生活。
鉴于此,勤劳的母亲对江南田里的活计样样会干。像插秧、割稻、挑担、翻地、种菜等等。即便下雨天,她穿了蓑衣也得干!到了晚年,母亲跷起一双大脚,骄傲地告诉我,你看看这双大脚,没有它我能赤着脚下田里干活?
待两哥哥到了入学年龄,父亲就不再去当长工了,除了种田,还利用农闲时节做卖豆腐花的小生意,赚得几个活钱回来接济家用花费。
我两哥哥既懂事,又肯念书,有好几次交不上学费,要不念了!老师看见他们有出息,自愿为他们垫付学费……
这样,两哥哥的学业总算接续着念了下来。
当时,精神上压力也挺大,村里人说风凉话:现在是狗也想当先生,猫也想当先生……但是,两哥哥争气,父母亲也争气,吃死吃活做生活(干活),也心甘情愿。因为他们认准了“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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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读完小学的大哥,为减轻家庭负担不得不早早谋生……
二哥从初中、高中、大学直接念了下去。到了晚年,母亲常常说,我两哥哥一个读到中学一个读到大学,主要靠了共产党和新社会,否则我们再有好的理想和目标,那也是纸上谈兵。因为他们两一个是靠失业救济金,一个是靠奖学金和月月的补助金……就是你们这几个小的上学也是这样。
后来,父母岁数上来了,身子骨不太好,三天两头病病殃殃,做不动啥农活了。在农村丧失或者体力稍微不支,简直就没了依托。再说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但是,就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母亲仍然咬牙坚持“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的信条,在生活的坎坷中让我继续读初中,让两妹妹读小学。
1961年秋的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卖豆腐花积攒下来的三五块钱凑一凑;明后天再让他把几根做瓜棚用的树撑,拿到镇上卖卖去,能卖掉的话,也能凑几个你开学用的学杂费;另外呢,先带几斤米过去,挑张门板和两只长凳、铺盖卷儿,就去念中学吧。家里的日子呢,你也看见了。父母亲呢,身体也不行,你大妹也在上小学哪,也要钱哪。这样困难的一个家庭,你自己惦量着办,应该不应该用功哪?
听了母亲一席话,我心里酸酸的。
我何尝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父亲由于饥饿缺少营养双脚已经开始浮肿,母亲瘦骨嶙峋的眼眶都突了出来……我正在左左右右寻思着不念书了,在家种地得了,也好顶个劳动力。再说了,我们班拢共才有两三个学生在上中学,余下的都早早回家种地了。
母亲大概猜出我心思,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再熬过一年半载,等你二哥大学毕业,将来念下去的话,经济上也就能接续上啦。
日子熬到了1962年春季的一天,母亲让我领路去上海,找我二哥。因为他今年秋天就要大学毕业了。我们摸进大学校门时正是早晨,喇叭里播放着“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是棵藤上的瓜……”的歌曲。从校门口到二哥住的西南楼要走一阵子,一路上绿草茵茵,梧桐交错,棕榈茂盛,小桥流水,假山座座,还有亭台楼阁、太湖石点缀期间……
母亲看了这所学校啊呀呀的感慨万千:说这个学堂像个花园,好看煞忒哪!你看看,这里的房子各色各样,造得出奇的好看。唉!想想我儿子能考上这样的大学,我一辈子吃尽千辛万苦,也尽心尽愿哪!
这次去上海,平日里愁眉不展的母亲,心情特别好,脸上常常堆满甜滋滋的微笑。
但是,人世间自古有乐极生悲一说。正当我们怀着好心情从上海回到家乡时,唯一的亲舅舅因为饥饿故去了,第二年4月一天的傍晚,父亲终因饥饿也去逝了。
面对着父亲去逝的现实,我对母亲说:书,不念了。
母亲沉默无语。良久。她说:这样的家庭情况也没有办法,你两妹妹也小,我们几个的口粮和烧火稻柴的工分总得挣出来吧!要不我们吃的烧的样样分不到家,老小四口总不能饿死呀!你呢,实在不行就办休学,留一点余地。
我遵照母亲的意见办了休学,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去了。正式劳力一天工分是10分,我属没成年,不算正式劳动力, 6分起价,偶尔7分8分的日工分也挣过。
在近一年里,母亲将凄凉和悲伤化作终日无言的劳动。
在两个哥哥敦促下,她考虑再三,毅然决定恢复我学籍。于是,休学一年后,我继续读学业。
果然,在我恢复学籍没多久的一天,大哥回来把我们接到内蒙古某市生活,我很顺利地得于继续上学读书……如果母亲当时不让我复学,岂不抓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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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张照片是大妹下乡后,过第二个春节前在牧区所照。照片只是她单人,没有背景。上面有“草原新牧民”的题词。她一身蒙古族服装打扮,穿了长袍,马靴,后脑勺上扎了一块浅色手帕,头顶上稍微露出一点结稍。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右手紧握毛主席语录,并很有力度地举在胸前。她那种飒爽英姿,青春年少的形象令人喜欢。
想必做母亲的见了这张照片,肯定会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
然而,母亲见了这张照片,却扑簌簌的掉下眼泪来。她想起女儿失去了念书机会,白瞎了青春年华。现在的事情,母亲真正也想不清楚,解放前兵荒马乱的我们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还常常断顿饿肚皮了,也要想办法让子女们一个一个念书。如今解放快20来年了倒不让年轻人念书了,这叫啥个事体?母亲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母亲脸上那种惋惜和懊悔情绪,现在想来,仍然让我心酸,让我难以忘怀。
大妹结婚生子,孩子绕膝时候,有个去外地读大学的机会。母亲看出女儿为难神色,果断说,过去年轻时候,赶上搞“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念书机会,现在有这样一个好机会,真正是求之不得呀!孩子没办法嘛,我来管嘛,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好了。
大妹在母亲爽快支持下,再一次踏进了课堂,终于完成了大专学业。
十几年过去了,甚至二十几年过去了,母亲为什么要时常看看这张照片呢?想必是回味,是对比吧!
还有张1987年夏的照片,是我和大哥分别带两个子女探望母亲时,和二哥及两妹妹全家在矿务局大楼前照的。
此时此刻,母亲的言谈举止里,流溢着掩饰不住的成就感。因为母亲心里还藏匿着一个秘密——就是她身后在这个城市有名的矿务局大楼,由她二儿子参与了设计。谈到她儿子参与设计的建筑,母亲曾经如数家珍地为我介绍过:水库的扬水站、洗煤厂的穹顶圆形洗煤槽、矿务局招待所、电影院……
她看到了后浪推前浪的希望,她看到了终生追求“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思想并为之奋斗不息而结出的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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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9月底一天,大哥把我从学校叫回家。
因为母亲和小妹要离我而去黑龙江省某市的二哥家里生活了。
临别,母亲嘱咐我:
在家听哥哥嫂嫂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即便将来上班工作了,更要好好干活和师傅搞好关系。也还要好好念书。像你大哥现在一边拉扯你们,一边还在接受中国人民大学函授教育,你从小就淘气,让我们操心惦念。这回我也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在我心目中,母亲对我管束比父亲严厉,而且几乎有点可刻,方法也简单,因为她性子急躁,脾气暴烈,轻则骂,重则打,唯独此刻其言也善,其声也颤。
我目送着母亲离别,同时也告别了我的学习时代。后来工作了,我遵照母亲嘱咐,通过自学取得了内蒙古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专科文凭。
母亲,这次离我而别,一值到她临终,长达32年,再也没有和我长期共同生活过。
母亲,我们每个人都有。应当说,每个人的母亲都是伟大的。但是,我母亲的伟大,在于她能够在逆境中滋长坚毅战胜逆境,在于她能够在逆境中设置超越自我目标来挣脱逆境。
这几年来,我总觉得母亲就在我跟前,仿佛我们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聊天儿。聊聊过去,聊聊现在,聊聊将来;聊聊这个,聊聊那个……但是聊得最多的还是围绕“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的思想展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