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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朵记得那年叫1937年,那年京城里打起来了,打了好几天,京城还是被日本人占了。
自那时,成章就在家里不上京城。不多久,衣朵在家里也能听到枪炮声,他就搂着一儿一女问苏先生这到底是谁在放炮。苏先生叹气说,国军在打日本人。再不久,晚上就有人敲大门,敲门声一响,衣朵就带着孩子们媳妇们往庄稼地里去,一躲就一天,有时候日本人会来,有时候一天也不见人。
有一次没人敲门,日本人来了,衣朵眼见是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皮靴拿马刀,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下马站在地上一下就矮了三分,都是凶狠狠的小个子。
衣朵说,村口有棵大树,像所有的村子一样,老人们常坐在树下抽烟、聊天,等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子们。
一天,一队日本人骑着大马来了,一个人抽出军刀,想要试试够不够锋利,瞬间砍下背对他的一个老汉的头。那头在地上滚了滚,粘了尘土,又眨眨眼,似是在问:“咋回事?”
他们一来就把男女分在两个麦场,拿枪比划着,在男人堆里找扛过枪的拉走,在女人堆里找俊的拉走。麦场上亮得晃眼,不时一声绝望的叫喊使得衣朵闭上眼,她想:成章成武不知跑哪去了。她的两个儿媳是她挑的,她庆幸她们因干活而粗壮而瘦小。
日本人又骑上马走了,家里的米面一扫而光,箱子柜子被洗劫一空,有人家的面缸里被拉了屎,灶上被撒了尿,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以后再敲门大家就知道是鬼子来了。
有时半夜村外很远会传来微弱的枪声,是几只枪的响声,有时又是一片枪声,有时渐渐远去,有时又会听到后墙奔跑过的脚步声。
第二天,就会有挂着洋枪的翻译领着几个日本人,牵着大狼狗来,挨家问晚上有没有外人来。衣朵就疑惑为什么他们的马那么高,狗那么大,刀那么长,人那么耀武扬威。
好几天不见的成章成武回来了,说:“娘,你别点灯,把爹叫来,我说点事。”苏老爷已经在书房里打盹了,被衣朵叫起来,悄悄回屋,衣朵又把俩媳妇叫来,一家人在黑咕隆咚的屋里或坐或站,默不作声。成武说:“娘,我被枪打了,跟不上部队,我得在家躲几天,养养。”就听黑暗里一齐叹了一声声,衣朵问:“伤哪了?成武,伤哪了?”成武没答,说:“还有个兄弟救了我,在外头等着,要是能行,我就叫他一起躲躲。”衣朵急着说:“能躲能躲,可是躲哪呀?天天来人翻。”成章说:“娘,有办法,就是大家别说出去。”
是那口井。
成武腿上受的枪伤化脓溃烂,瘸着走不了,就没跟部队远去,那兄弟为救他也留下了。他俩顺井下去,横下里有个洞,是当时成武打井时有意留的,钻进去就更大一点,容两个人刚好。于是,他俩的吃喝拉撒就由俩媳妇下井去伺候。
成武的腿伤越来越厉害,苏先生不会治枪伤,又不敢外面去请医生,一夜白头,他心里替朵儿骂着自己:“你白白的挂个郎中的名,连你的儿子都治不了!”
衣朵急的倒还不是医,她急的是她见天天有人在自己院外闪个脑袋,出去看就没影了,有天她见着一个背影,起了一身冷汗,是当初请来挖井的帮工,她跟了一段,见那人回家了,心里稍微放下心,盘算怎么把孩子转个地方,这事得快。
她回家来,到书房找苏先生拿主意转到哪去,村外有没有地方,姑家又远,怕路上出事,正琢磨着,有个人跑进来,说:“你家被人告了,让成武快跑。”说完就走。衣朵和苏先生都不认识这人,但是知道这是要命了,赶快去井里叫人,这时已经能听到街上混杂的脚步声,那个兄弟爬出来,“嗖”地翻墙跑了,成武刚出井,就被踹门冲进来的人给揪出来按在地上。
衣朵不顾一切扑上去,就挨了几枪托打倒,她爬起来追,他们在前面押着成武走,衣朵和苏先生在后面追,衣朵恨自己这双小脚不能再快,再快。
麦场上已经不分男女集在一起站着,成武被押到最前面转过身面对大家,衣朵冲过去被打回来,再冲过去,就被揪住不能动。
日本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抬手一枪打破了成武的头。成武一直看着爹娘,还没叫完那声“娘”,就摔在地上,脑浆溅在衣朵的黑棉裤上,白白的、热的。
成武的媳妇抱着孩子跑来,当时就昏死过去。
成武的尸首被拖走去示众,苏先生老了,他拖不动衣朵,他们就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媳妇醒过来走了两步,又晕死过去。
大媳妇来时抖得厉害,先把儿媳妇弄醒,又跟村里人把爹娘抬回家。从此苏先生一病到死,儿媳妇一生生活在恐惧里走不出来。
家里死静,衣朵在炕上,搂着一儿一女摇啊摇,苏先生脸色苍白起不了身。屋门院门大敞着,没人敢进。
半夜里,衣朵听见有人敲窗,她细听,是成章低沉的声音:“娘,俺走了。”她在心里说:“走吧,谁让俺把你们带到这世上遭罪的!”成章又说:“娘,俺得走了。”就听他翻墙出去了。
几天后,来人通知衣朵去领尸首,套上车领回成武,洗干净,穿上新的棉衣棉裤,挖坑埋在自己坟地。她看着两个几近痴呆的媳妇,说:“难为你们了,但,你们不许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