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顾沅
【一】兵与匪
七月半那天十二点的钟声刚敲响时,鸿州城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顶灰扑扑的四人轿子从城里急匆匆赶出来,连带着里头狼狈的新娘子,被扔在了城门边墨染的夜雨里。
倏尔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伴随着几簇带着光亮的火把,为首的人看到轿子后勒马,隔着雨幕朗声喊了句:“轿子里的人还活着没有?七月半鬼节出嫁,送来的到底是人是鬼啊?”
一阵窸窣声响,先是一只指甲染了豆蔻色的手掀开轿帘,接着一个身穿鸳鸯嫁衣的女子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她头上盖着红盖头,未察脚下,被一块石头绊得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们山大王点名要的压寨夫人,你说是人是鬼?”那女子勉强支起身子,话说得虽要强,话音却打着颤。为首的男子眯眼凝视了一会儿那单薄纤弱的身影,倏尔一笑,和身后人要了火把,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他走近后先蛮横地掀了那姑娘的红盖头,火把凑近,那姑娘当时便在想这男子长得比想象中的山匪要斯文许多。他左眉尾一颗痣,顾盼生姿,若非腰间大氅下别着把枪,说是个秀才郎也有人信的。
而那红盖头下的姑娘,则被泥泞染花了脸,只剩一双乌亮的眼睛张惶四顾,贝齿扣着丹唇,堪堪要咬出血来。满脸写着惊惧,却又带着几分倔强。
先说话的是那男子,他看着她,满眼的揶揄,“宴老板还是和当年一样,不待见四小姐啊。”
他说完这话,粗鲁地打横抱起晏宵瑜转身几步上了马。他力气很大,将晏宵瑜禁锢在怀里,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颈间。
晏宵瑜有些不悦地问:“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就不怕你家山大王怪罪?”
“不怕,”他将大氅一拽横在身前,以免她受风吹雨打,“因我就是你口中的土匪山大王——谢长川。驾。”
这名字传入耳中,晏宵瑜当即便愣住了。她想起了同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那会儿也有个相似的长相斯文的少年,说他自己叫“谢长川”。
她不禁问他:“鸿州城明月码头的小公子也叫谢长川。你难道就是那个谢长川?”
“你记得我?”风声雨声重,她似乎听到了他语气里的一丝欣喜,听他接着道:“不过谢长川已经不是那个明月码头的小公子了。怎么?”
久久沉默,最后回应谢长川的,是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也没怎么。反正我也不是那个受人欺爱哭鼻子的晏宵瑜了。”
还是她跟着谢长川到了城外驻扎的军营里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他并不是城里谣传的来打砸抢烧的山匪头子。军阀征战,他是这支队伍的将领,是名声在外的“玉面将军”。
大帐外谢长川看她踯躅不前,索性撑了把伞站她身侧,悠悠然道:“没想到宴四小姐喜欢在这种地方赏雨。只是你那体弱多病的身子,受得住么?”
她瞥了眼谢长川,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提裙向大帐里一边走一边说:“早些年家里请了江湖郎中,用偏方治好了我的顽疾。不过我还是不喜欢淋雨,十二年前同你一起的那场雨可是淋够了。”
她余光里看见他跟上来的步伐,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模样,“你既记得那个雨夜,就该晓得我强行娶你是为了救你于水火之中。所以不要再板着脸了,就不能冲我笑一下?”
晏宵瑜转过身,军帐里暖黄的灯光下,她看到有条细蟒似的刀疤,从他喉结上蔓延进领口里。她勉强牵起一抹苦笑,虽然这男人是久远的回忆,她还是不免微蹙秀眉问他:“这么多年受了不少伤吧?”
谢长川怔了一下,忽然地垂眸靠近她。咫尺相隔,她有些辨不清猛烈的心跳传自谁的胸腔,她嗅到他身上的硝烟味,“小娘子这么快就学会担心为夫了?”
回应谢长川这句话的,是她锤在他肩上的重重一拳。而后晏宵瑜拉开山水屏风相隔,湿漉漉的青丝黏在绯红的脸颊,谢长川看笑了,由她又羞又气和衣躺在屏风那侧的竹榻上假寐。
那一回他收敛了匪气,给她抱了被子,只掖了掖被角,转身便去了屏风那边的长条椅子上小憩。谁教她曾是他的救命恩人。
【二】夜与花
这事儿得追溯到十二年前。那会儿鸿州城的商界分陆海两波势力,地面上是晏宗国做主的晏家为大,临河边则是谢青做老大的明月码头称霸。两边明里暗里抢过生意交过手,剑拔弩张了许久。
而十二年前相似的一个七月雨夜,晏宗国伙同当时城中的军阀,向明月码头发起进攻,多年相抗衡之势便被打破了。那一夜明月码头只逃脱了几条船只,谢青一家都被赶到了城里。
夜雨瓢泼,战火纷飞。无路可逃,谢青索性趁乱将唯一的小儿子搡进了晏府,让他择机逃跑,而自己则当了靶子将敌人引开。
那年谢长川十一岁,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哭,只装傻乖乖点头,转身从晏府侧门绕进去的一瞬眼泪才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淌。他明白得很,那一夜明月码头易主了,他谢长川家破人亡了。
他是在一个竹园子里撞见晏宵瑜的。准确的说,是他先扼住了一个小丫鬟的脖子,看到晏宵瑜急匆匆从廊下跑进竹林里来,他发了狠,厉声道:“若敢声张,你俩今夜都得死我手里。”
小姑娘眼睛又大又亮,哭起来格外地惹人怜。久病的小脸苍白着,在夜雨里瑟瑟发抖。声音也脆生生的,她小声地哭道:“你别杀芍药,我们只是要回房去,碰巧看到了你。我求求你,别杀芍药!”
“牡丹小姐,你别哭,”被谢长川锁在怀里的丫鬟芍药反倒先冷静张口,“你看他这一身血,保不齐是明月码头逃命的人。你且带他从后门走,那里出去便上山了,能逃到哪里算他自己的造化,也算小姐救人一命的恩德。”
那会儿晏宵瑜还未取大名,小字牡丹,府里的人便也都这么叫着。她止了哭声,想了想后安静点头,指了个方向后冲谢长川道:“你跟我来,我放你走。”
这么的,他拿芍药作人质,一路跟着晏宵瑜摸到了后门。他离去前不免冲晏宵瑜揶揄道:“你好歹是府上的小姐,城里打仗闹翻了天,你这儿却连一个守卫也没有,晏宗国不怕你被伤到的?”
这话一出来,晏宵瑜又流起了眼泪,“我是庶出四小姐,娘亲不得宠,现在还一身病症,谁管我呢。今晚就算你把我杀了,我父亲也不会怎么样的!”
“小姐莫哭,我爹一定治得好你。人贵自重,谁也不比谁轻贱。”
因着芍药这一句话,谢长川当时便放开了手,让她主仆二人重归一处。他最后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冲晏宵瑜道:“晏四小姐,我谢长川会报答你的。”
那之后他年少从军,一路摸爬滚打至高位,为着自己的家仇、明月码头数百兄弟的亡魂以及那个旧光阴里的姑娘,再次回到了鸿州城。兵临城下,他履行自己的承诺,说只要把宴四小姐嫁给他,他便不攻城烧杀抢掠。大抵这话说得太没军人的气质,所以才会被误传为土匪进城。
但晏宗国显然是只想着自己好过,也不管那天是七月半,就送了新娘子来。谢长川隔着画屏凝望着那抹水红身影,他在想这么些年她也过得不容易吧,她爹还是不管她的死活。
所以从此就让他来管她的死活,不问将来是否风雨兼程,只要他活着,没人能让她过得不好。这么想着,他差人拿来早早准备好的一捧红色牡丹花,摆在了晏宵瑜的床头前。
以至于晏宵瑜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映入眼帘的先是那国色天香的花朵,再放眼,才看到沙盘前研究战线的谢长川。天晴,有阳光从帐外洒进来,裹着那个军装笔挺的男子。
她在想他一定长了第三只眼镜,不然怎会瞥也未瞥她便声调慵懒地道:“既然这么爱看为夫,你该走到为夫面前抱着为夫好好看才对。”
他双手倚住桌边偏过头看她,阳光将他耳畔的汗毛映照成肤色,他一笑,眼睛弯成弦月,声音无限魅惑:“或者娇俏小娘子只管下令,为夫自己过去被你抱也可以。”
“小时候怎的没发觉你谢长川是个流氓呢?”
“流氓哪会栽牡丹花啊,”谢长川向她走去,在她榻前半蹲,眉眼温和得如同春天的暖阳,“这几天我要带兵去趟西北,刘副将在,会主持大局,我也会把我最亲信的卫兵留给你。等我回来,然后带你进城去看你父母。”
她凝视了他片刻,然后道:“好。”
【三】死与生
晏宵瑜是在七月半送来的新娘子,明眼人都知道,她和被绑来的压寨夫人没什么区别。谢长川一走,军营里剩下的人的怠慢态度立刻便显出来了。
她是在路过后厨时听到一个步兵和伙头兵嚼舌根:“咱们谢大帅什么人物,那娇滴滴的晏家小姐哪里配得上。听说就是当年顺手救了大帅而已,现在就被她爹上赶子扔了来攀亲,我真是替我们大帅不值。”
“是啊,她进军营那晚我看见过,一身的泥点子,怕不是吓破了胆子从马上掉下去过。”
打断这段话的是谢长川的副将刘岱原,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晏宵瑜身后笑得阴阳怪气:“讲晏小姐的坏话,岂不是找谢帅的不痛快?找谢帅的不痛快,岂不就是找死?”
嚼舌根的两个小兵慌忙跑过来,一脸死灰,还是晏宵瑜扬扬手,道:“我倒是什么都没听到呢。我和谢帅才大婚,刘将军难道是想见血吗?”
刘岱原看向晏宵瑜,满眼探究的笑意,他冲她做了个请的动作,“自然不能见血。不过还请晏小姐赏脸,一起喝杯茶,好让刘某人为方才的唐突赔罪。”
小炉煮茶,刘岱原旁敲侧击问了晏宵瑜一些话,诸如她自小和父母关系如何,是否日日相伴,如今被抢入军营,是否想家。晏宵瑜思忖着,垂眸徐徐吹开水面的茶叶,顺着刘岱原的话说:“要不是谢长川相逼,我父亲怎会舍得把我送入虎口。”
再抬眸,她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身子向前一倾注视刘岱原,“刘将军,我瞧你比那谢帅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得多。我便也不说假话,我着实想我家人,想回我家去。我待在这儿真是要害怕死了。”
刘岱原接下来的话,证明她摸对了方向,“我刘某人最见不得无辜佳人受委屈,若是如此,即便违抗军命,我也要将晏小姐送回去。我倒有一策,小姐可愿听听?”
这谢长川的副将,是想让晏宵瑜写封家书给晏家,就说明日夜里想回趟家看看父母,让父亲说动守城门的官兵开个门缝,趁机把她送回家去。
晏宵瑜听着,心里蓦地了然。刘岱原说得大义凛然,实则是想趁谢长川不在,率先借她的手不费吹灰之力进城控制住态势。毕竟鸿州城接连海上,明月码头日赚斗金,乱世里钱权最大,但凡有能力的军阀谁不想据为己有。
她最后乖巧地答应,按刘岱原的话写了信,一边写一边道:“将军今晚先穿便装陪我去城门送信,我父亲安插了府里的人在那里站岗。我父亲说了,我要是有什么事儿,就通过那个小兵联络他。将军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帮我,我们不要带太多人,以免将军被发现了,最后被谢长川追究治罪。”
“还是晏小姐考虑得周全。不过晏小姐放心,即便届时被发现,谢帅也难治刘某人的罪了……我的意思是,我会想办法自保的,今晚十点,我来接你。”
刘岱原前脚刚出门,晏宵瑜眼里的乖巧便褪去了。她招来谢长川的一个叫石头的心腹卫兵,如实说了今天的情况,看到石头眼中的闪烁,她忙问:“怎么?我瞧你这样子,似乎这刘副将确实不对劲?”
石头想了想后回答:“大帅临行前要我一切听从夫人吩咐,既然夫人问,那我就说。大帅的确之前就对刘副将生过疑心,不过那会儿是用人之际,大帅就没有动手。”
晏宵瑜点了点头,看了眼谢长川走前留给她的怀表,时值下午四点,吩咐道:“六个小时后,你也穿便装,别带枪,带把匕首,我就对刘岱原说你是保护我的。”
“夫人,带匕首做什么?”
“下山路上我拉刘岱原在前边走,你手脚利索点,把他带的人先悄悄抹了脖子。最后挑了刘岱原的手脚筋,原把他带回来。等谢长川回来,让他自己处置去,我才不要帮他清理叛徒。”
晏宵瑜安排得妥当,十点整刘岱原带着两个人外加石头和她去了鸿州城。下山路到城门之间有一段密林,是夜无月,有稀疏的星子,她故意挽住刘岱原的胳膊,娇滴滴说她怕黑,拉着刘岱原走在最前头。
石头不负所托,等刘岱原察觉到有异常时,他已悄无声息抹了那两人的脖子,摸到了刘岱原身后。刘岱原拔了枪,可还是来不及,被石头一脚踢飞了枪后挑断了手脚筋。
那夜三人回去后,军营里掀翻了天。有人相信晏宵瑜和石头,有人则支持刘岱原,说要把晏宵瑜枪毙了。
她推开护在她身前的石头,即便面前站着的是人高马大带枪带刀的军队,晏宵瑜还是仰着头不畏不惧地道:“刘岱原是谢长川的副将,我是谢长川的结发妻子,不论我们哪一个被枪毙,都不是你们有资格做的事。”
晏宵瑜一步步逼近说要枪毙她说得最凶的几个人,“石头,把这几位将军的名字都记一下。如果我在谢长川回来之前被杀了,你就把这个名单拿给他看,瞧瞧到时候这几位将军,究竟会不会被嘉奖。”
“还是被枪毙了来给我陪葬呢。”她恶狠狠说完这话,一拂衣袖扭着腰肢回了大帐。拉上帐帘的一瞬,她脸上坚强的面具卸去,攀着门边的衣架虚脱地跪倒在地。
心脏仍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她手里攥着的是成婚那晚谢长川为她挡风雨的大氅。晏宵瑜蓦地就哭了。怕被人听到,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唯有泪流满面。
她第二天被阳光耀醒时,发觉自己抱着谢长川的大氅在地上睡了一夜。石头在帐外询问她,如今刘岱原被关,虽则现在营地里驻扎的人不多,还是得有人拿主意稳住大局。
晏宵瑜在想,既然这一夜她没死,刘岱原被关,至少说明现在军队里的人大部分是偏向她的。既然她还活着,新的一天就得好好过不是。
她在晏家这么多年,好歹是大户人家,考虑未来也许用得到,她没少学治家管家的本事。又想起不少小兵瞧不上她这娇滴滴的小姐,于是一咬牙,换了熨帖的新衣,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走进了军队议事的军帐。
反正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仗着谢长川的宠爱,索性她就说开了:“我做这些,是为我自己。谢帅不在营地,还出了副将叛变这么大的事,我若能帮衬到什么,等他回来知晓后,我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日常操练、士兵起居,那几天她天不亮起床料理,夜深了才睡下,一丝一毫不怠慢。士兵们看在眼里,那些曾说她是“花瓶”晏四小姐的人,都开始心服口服称她“夫人”了。
谢长川回来时,晏宵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查清了前后事态,最后是当着全军上下,一枪毙了刘岱原的。
晏宵瑜觉得,谢长川看她的眼神,与初见时完全不一样了。他眼神里带着审视和疑惑,似乎还带着些惊而后喜。
“若非看你那封信里的蝇头小楷,确是大家闺秀的手笔,不然我得怀疑你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爱哭的牡丹小姐了。”
“谢帅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娇俏小娘子,可小娘子只是为了活命所以做了自保之举,反倒要被谢帅揶揄?”她支颐着脑袋在书桌上画着山河明月,明显是在娇嗔。
谢长川凝视着她,颇认真地问:“刘岱原说要送你回家去,你为何反倒先怀疑他要背叛我,甚至助我除掉他?”
“首先,理智地讲,我并没有多想回去,晏家还没你对我好,何况刘岱原与你相比,我当然是帮你更有胜算了,”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其次,不理智地讲,十几年前我已经看过你的明月码头被人抢了一次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我不想再看到明明笑起来很好看的谢长川,哭得和个小姑娘一样。”
谢长川当时便笑开了,那是他头一回温柔地拥抱她,“对不起,这些日子吓到你了。也谢谢你。所以小娘子想要什么只管提,为夫会全力为你做到的。”
“月饼。中秋快到了,你亲手做月饼给我吃,好不好?”
【四】月与血
那段日子晏宵瑜过得很好,谢长川与她只言风花雪月,端的是在弥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让她受的委屈。中秋节那日,谢长川如约天不亮便扎进后厨,晏宵瑜刚洗漱好便有一盘花香馥郁的月饼摆在自己面前,她拈起一块咬下一口,玫瑰花馅的,又甜又香又浪漫。
她凑近时才闻到他身上的油烟味,慢条斯理吃完整整一块才道:“我知道,你还是想攻城,想吞并晏家,就和当年晏家吞了你的明月码头一样。说吧,献了这么多日殷勤,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谢长川的表情很微妙,回答得也很巧妙:“我只答应不烧杀抢掠。我正经以女婿的身份进城,不让部下做鱼肉百姓的事,也不算违背承诺。”
晏宵瑜眨巴眼睛,她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愧疚。于是她很快地转身走向书桌,拿起纸和笔,洋洋洒洒一篇家信,信中言说女儿新婚燕尔,该带女婿回家看看父母。
悠悠然的,她从他手里端走剩余的月饼,还顺势向自己嘴里再塞一块,“将军这盘月饼换我一封能开城门的信,不亏吧?”
她冲他挑眉笑,倚在门边眺望,只见晴秋里的远山像水墨画里一笔淡墨般绵延向天边。四下里静悄悄的,最后只有谢长川轻声的一句承诺:“我不会伤害你家里的人。”
“你爹当年被我爹割了头,挂在城头上悬了三日,苍蝇都布满了。你娘也是,最后连全尸都没有,你现在就为一个丫头片子——”
“晏宵瑜——”
有一瞬的,她在想,他究竟能为她委屈到哪一步呢?一面是救命之恩,亦或掺杂着点一见钟情,一面则是家族的血海深仇。
她惹他生气了,可她还是悠然吃着月饼,并不回头看他,“你明知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何必娶我呢。”
回答她的是一个恶狠狠的吻。她想他气急了,也许也在后悔这件事儿,否则怎会用无比硬气的语气,却说了句怪可爱的话:“月饼堵不住你刻薄的嘴,用我的嘴总能堵住了吧?我这些日子把你养得多好,你还反过来要气我。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一挥大氅,他大步流星去督导士兵操练,可她看着他暗红的耳畔,却微微出神了。难道这个男人,也对她动心了?还是只是对记忆里那个善良的小姑娘仁慈呢?雁南飞,枫染层林,她不敢侧重于任何一个答案。
谢长川忍耐十多年,也到了不需再忍的时候。那封家信当天便被送进了城,晏宗国大抵是想不到这个四女婿竟然就是当年明月码头的小公子,而晏宵瑜刻意只在信里说她嫁的是一方军阀的将领,于是晏宗国忙不迭找人开了城门,只想着多拉拢一些势力。
鸿州城彻底成了他晏家的手中笼,毕竟时局动荡的年代,哪有钱和枪杆子办不成的事。
八月十五的一轮玉盘挂在中天,谢长川将晏宵瑜抱在怀里打马进城,笑说:“团圆的日子就该和家里人一起过。”
她是侧着坐的,她看到从城门进时他微微抬了眸,而后蹙了剑眉。似是在想他父亲的头颅当年是否就是挂在这里。可他只是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可谢长川为了晏宵瑜不挑事端,晏宗国却首先撕破了脸。酒过三巡,原本一派融洽的局面,在晏宗国掏出枪的一刻戛然而止。
晏宵瑜的位置正好在两人之间,她几乎想都没想,挡在了谢长川面前。她颤巍巍抬眸,“父亲,这可是你女婿——”
“他明明就是谢青的儿子?他和那小子一样,眉尾有颗痣,你看他现在这张脸,和当年的谢青简直一模一样。更何况鸿州城多年来易守难攻,还地处偏僻,他大张旗鼓带重兵来,明明就是有所图谋,可不就是替他全家报仇来的。”
是在晏宗国开罢第一枪要开第二枪的间隙,被谢长川夺了枪。第一枪照着谢长川心脏位置打去,晏宵瑜死挡着不走,谢长川抱起她向一旁扑倒才躲开了要害。
谢长川拿起枪,先放倒了门外冲进来的几个小厮。他杀红了眼,将枪口抵在晏宗国额间,可拿枪的手腕却被一只纤瘦的手攥住。
那只手已被鲜血染红,是晏宵瑜的胳膊中了枪淌下去的血。她仰起头,扯出一抹笑,强忍着眼泪,“就当我又救你一回,留他一命……”
子弹穿过骨头,她说完这话时便疼晕过去了。晕倒前她看到谢长川蹲下身子,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把她扯进怀里:“牡丹,牡丹……”
【五】泪与伤
谢长川整整守了四天四夜,晏宵瑜清醒的那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小心翼翼扶她在怀,端着水杯喂她水喝,他喜极而泣,偏她差点断了一条胳膊还说着俏皮话:“你几天没刮胡子了?上回接吻就扎得我难受……”
他破涕为笑,故意用胡渣去磨她脸颊,“不乐意也得忍着,小爷给你吃给你喝,都快气爆了还留着你爹的命,只是把他关了起来。”
谢长川喜而后惧,好在当初让军队在城外候着,听见枪响就冲进来,不然他俩真得死在晏宗国的家宴上。想到这儿他更抱紧了她,愿意为他挡枪的兄弟不少,可愿意为他挡枪的女人就这一个。
可世上真有这样绝情的爹吗?若非他当时抱着她躲开,那一枪她为他直直挡下的话,必死无疑……
那段日子谢长川彻底化作了晏宵瑜的绕指柔,他为她喂药、为她擦脸、为她剪指甲,甚至为她学了女人的盘发,买了好看的雕牡丹花玉簪,在他为她盘好的发髻上一簪而过。可这样的日子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而发生了变化。
冬雪初落,晏宵瑜的胳膊仍旧打着绷带,但她精神和身体都好了许多。她不顾谢长川劝阻,执意要在院子的老松前堆雪人。
她一只手堆了半天也堆不出个形状来,还是谢长川上前搭手:“你说你个千金大小姐,爱吃糖人和打糕,爱玩毽子和堆雪人。怎的就和平民小户的女孩子一样?”
他未察觉她神色上的突然黯淡,只听她蹲他身后轻轻问他:“我若就和平民小户一样,你便不喜欢了?”
“不论牡丹小姐什么模样,我谢长川都喜欢。”
那是句霸道又可爱的情话,可是晏宵瑜却突然地发脾气,她抽出那只牡丹簪子狠狠向结了冰的地上一掷,当即便粉碎了。就在此时,一个小兵来报说,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晏家四小姐的女人前来求见。
她在他下令让那女人进来时,突然发抖着扑进他怀里,一向和小兽一样精明要强的女子头一回低声下气,她用好的那只手攥住他的衣摆,“长川,不要见她……”
许多细枝末节凑在一起,他不必去看她眼中闪烁的慌乱,有些事蓦地明了。
“正常来讲,你第一句话该说:‘长川,她是个骗子,来冒充我的’。”
他这话刚说完,自称是晏四小姐的女人迎着微雪踏进了院子。一身雪白小袄,偏偏裙角绣了簇牡丹,摇曳生姿,那女子对上他视线的一瞬便涌出了眼泪,话音也抖得厉害:“求求你不要杀我爹,你若是因替婚一事迁怒于他,我嫁便是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胆子小又爱哭,圆圆的杏眼盛满无辜,只一眼谢长川便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晏宵瑜。怀里的女人似乎也明了,颓然放开了紧握着他衣袖的手。
“那你,又是谁呢?”谢长川垂眸,他看她随手拢了拢膝边的雪,用一只手捏了个扁扁的雪球,轻轻架在前边他堆好的一个大雪球上。
“麻雀替凤凰,确实不伦不类的。”她很自觉地向地牢走,因穿着旗袍,腰肢扭得如旧妖娆,“芍药也终究替不了牡丹。”
是了,她便是那年先被谢长川扼住脖子的芍药。那个永远只能站在国色牡丹旁边、在青苔暗生的角落里生长的芍药。
她在回廊处顿了脚步,她转头远远凝望了他一眼,声音清脆:“现在你便不疑惑了吧,因我本就不是晏宗国的亲女儿,所以饭桌上他下得了杀手。我写的那一手好字也是从小偷学晏小姐的,所以才会在最开始以假乱真。”
“你真正爱的晏四小姐来找你了,为了她也请你把旧日恩怨放下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呢。这乱世本已死了太多的人,没了太多的良知……”
七月半的鬼节出嫁、山匪怀里不知怕、大军面前镇定自保、挨了子弹也不掉一滴眼泪……谢长川看着那个离去的倔强背影,眉头堪堪皱成了死结。
分明是她骗他在先,怎的如今真相大白,他却隐隐有些愧疚呢?
【六】仇与情
那一年最后一场雪落在腊月廿八。芍药待着的牢房吹不着风雪,甚至配有梳妆台。看着时常送进来的新衣、棉被还有养她胳膊上的枪伤的药,她心下是五味杂陈的。毕竟像谢长川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仅不杀她,还待她这样好,是很反常的……
而每天都会有小兵送完饭后问一句:“你有什么要和将军说的吗?”
她摇摇头,有时会听到谢长川和晏宵瑜的笑声,他似乎是在陪她放风筝,说着“那里太高了,我去捡,你好好站在这里,别摔着”。她愈发无话,甚至会在想,放风筝也是平民小户的爱好,他怎就不揶揄晏宵瑜一句?
也罢了。毕竟他说过,不论牡丹小姐什么模样,他谢长川都喜欢。
愁思绕心,腊月廿九日,芍药高烧病倒了。她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大年夜,万家灯火暖春风,屋子里也灯火通明的,她的周身很暖,她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他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她抬眸,看到他熟睡着的侧脸。她不禁伸出手去描摹他挺立的鼻梁,却又被捉了现行:“小娘子想摸为夫,就光明正大地摸。”
她没来得及缩回手,被他强行握住在他脸上一顿乱抚。让她又羞又恼将脸埋进枕头里,佯装吃痛:“伤还未好,你再拽,我真要断一只胳膊了。”
谢长川当即便慌乱地松了手,问她可是哪里疼了。芍药在枕头里闷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抬起了头。
她对上他波光粼粼的眼睛,问他:“牢里的小兵都在讲,说你过完年就会娶真正的晏四小姐进门……怎么,你是想亲口告诉我这个事,好让我死心?”
“那你呢?若非我亲自去逼问晏宗国,你又打算什么时候亲口告诉我,是晏宗国绑了你父亲当人质,要挟你替他女儿嫁给我这个‘土匪头子’的?”
她怔怔抬眸,凝视着那个男人,忍了这么多年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是了,她父亲是妙手神医,原本父女俩说好相依为命走南闯北,好好见识见识大千世界的。
可乱世里穷苦人家哪来的随心所欲。一杆枪一袋钱,她和她父亲便被“带”进了晏府,甚至在为晏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后,被逼着替嫁。
不论是读书写字还是偷学治家之方,夹缝生存,她不得不去学,不得不什么都会一些。当然,后来事实证明天不负她,那些吃过的苦学会的本领都是有用的。
出嫁那天她曾跪着去求晏宵瑜,说看在她精心服侍四小姐这么久、看在她父亲治好了四小姐病、看在当年她想办法救四小姐于明月码头的谢长川手中的份上。
可晏宵瑜甚至不愿为她去说一句情,仍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芍药……我父亲难得看我现在长大了模样好,觉得我能嫁给好人家光耀门楣,所以将我放在眼里了。他好不容易疼宠我一回,你既照顾我这么多回,再多一次也不算多……你快去吧,免得误了吉时。”
她只在晏宵瑜那里哀求了半刻钟,晏宗国便割了她父亲的耳朵来以示要挟。晏府家宴上她坚持留晏宗国一命,也是因她父亲还被囚禁在晏家,她怕因此她父亲会有闪失。
可此时,大年三十团圆夜,她的父亲被谢长川的亲兵好生用轿车接了来,她父亲怀里抱着个锦盒,向女儿颇有些炫耀地道:“这是我的好女婿送我的见面礼。不过芍药你还是别看为好,怕你吃不下年夜饭。”
芍药瞥向笑得得意的谢长川,悠然道:“不就是晏宗国的一只耳朵么。”
身后传来谢长川气恼的叹息,芍药笑弯了眼,转身斟一杯酒递到那身影颀长的男子面前,“这几日与那晏四小姐约好放风筝气我,还让卫兵们传谣言说你要娶她。不就是为了让我嫉妒,然后让小兵传话说想见你么?让我低头说一句想你念你,就这么重要?”
她看他吃瘪的模样,笑得越发明媚。她最后伏在他肩头,声音温柔极了:“可是谢长川,即便你的手段都不太高明,还是降住我了。”
【七】匪与花
谢长川终究抢回了明月码头,安排了当年死里逃生的兄弟们打理。芍药说她和父亲原本就打算行医天下,很愿意与他戎马南北。
晏家上下被收拾得没了气焰,可谢长川还是为着芍药劝他的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留了他们一命。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在军队离开那日,晏宵瑜来送行了。
芍药下马,她向晏四小姐走去,看到了那女子眼底藏着的不甘。春风绿过河岸,角落里又有芍药花倔强地生长。
“四小姐,你在不甘心些什么呢?”
“他明明先爱上的是我,明明点名要娶的是我。他对你明明全是错爱,凭什么……”
“凭我起初知他念的是你,于是用你的字写信画画装作是你,又冒着生命危险为他铲除叛徒,之后为他写家信助他入城,再孤注一掷为他挡子弹。他对我全是错爱?我都做这么多了,他就算再念着幼时的你,也该真正爱上我了。”
“何况,我昨日还问过谢长川,当年明明是我先说饶他一命,怎么救命之恩就算在了晏四小姐头上,你猜他怎么答我的?”微风里芍药拢了拢披风,头上簪着的是谢长川新送她的芍药花的玉簪子,“他说晏四小姐爱哭,而我冷静得不像个小姑娘,总是要先记挂着楚楚可怜的那一个不是。可后来一细想,完全记错了人。好在是娶对了,不然该抱憾终身的。”
晏宵瑜最后失了气度,五官扭曲着气冲冲指责芍药,说她这算计来的爱情,算什么本事。
芍药不让一步,说若非晏家上下相逼,她哪来的机会算计。她原本以为她的复仇之路会十分坎坷,直到听那男子说他是“谢长川”。原是那个记挂着一个小姑娘的救命之恩,就想以身相报的傻小子啊。
诚然,她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要成为他的软肋,她要一步步借他复仇的手也复了自己的仇。可渐渐的,她开始纠结于他满心满眼的爱,究竟是为着真正的晏宵瑜还是她;她开始为了满院子的牡丹花而烦心不已;她开始揣测他的心意,希冀着被他爱。
她开始不由自主贪恋他的温暖和柔情,家宴上不假思索的挡枪,何尝不是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如同谢长川一步步爱上她一样,从最初对回忆里的小姑娘报恩之情,慢慢被她从不温柔缱绻的好而打动。
他原本是匪,遇着她便如花一般温柔;她原本是花,遇着他便如匪一样强悍。不过是他想成为身世凄凉的她的一抹温情,是她想为他树起一面遮风挡雨的盾罢了。
春雨过处,青草初长。芍药打马追上谢长川,两人并肩的身影在雨雾中交织如画,他又调戏她:“片刻未见小娘子,为夫心都要想碎了。”她扬手去打他,却反被他握得紧紧。
不管此后是否风雨兼程,长路迢迢,携手共度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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