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坐在南京最繁华的街道路边,看过往的人群,Chanel广告模特占据了一整面墙,我看着照片里面的人,画着精致的妆容,鲜红的嘴唇在灯光下像一颗熟透了的车厘子。手机里还存着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最后一天的照片。我拉着苏阳的手站在高中学校门口,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一样颜色的球鞋,那个时候的苏阳还背着深蓝色的运动包,刚打完篮球满脸是汗。那个时候的我还留着乌黑的长发,恬静的站在树荫下,手上戴着苏阳送我的生日礼物——一条由不同颜色丝带编成的手绳,上面缀着一颗银铃铛。我嘴角感到丝丝苦意。到今天为止整整过去四年,照片里那个眼神干净的苏君黑色长发变成现在艳桃红色的碎短发,夹着烟,一个人坐在路边,像极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我用自己青春最后的尾巴做赌注,加上我预支的全部的未来,我希望我可以过得好,但是这样很辛苦。没有选择。
小时候我经常羡慕别人家的小孩,很多人宠爱。我看见她们穿着蓬蓬的公主裙,头上戴着玻璃珠子做成的小皇冠,躲在家人的怀抱中,娇滴滴的撒娇要最好看的布娃娃。我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的我,站在太阳下,穿着苏阳小时候的衣服,洗的发黄的衣领,磨掉皮的人造革皮鞋,我抱着养母编给我的草人,定定的看着那群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的小孩子们,就像从天而降,我一度认为自己在仰望天堂。
我摔跤,划伤手臂,和人争吵,在巷子口被堵住嘲笑,我大哭,我弄丢了我唯一一支自动铅笔,我手指甲里面有黑色的污垢······我的童年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戴着“捡来的”这个光荣称号。班级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看到我从来都躲很远。但是我很感谢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大声斥责我。我努力笑着给他们看,我收起我所有尖锐的刺想要讨好他们,我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帮老师打扫办公室,打开水,清理书架。但是我还是一个透明的人,被冠以“捡来的”的昵称,我读完小学。
初中的时候好很多,因为苏阳和我在一个学校,我终于不会沦为最特殊的那一个。苏阳去哪里都带着我,我看他和同学打篮球,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我坐在他旁边,不说话但是觉得很安心。就像终于有人愿意接纳你到他的世界,你不再是一个没有根的浮萍。我默默长舒一口气。放学我和苏阳一起回家,周围是金黄的油菜花,我咬着棒冰,慢慢跟在他身后。他和我讲他的心事,他的情窦初开,他的欢喜和伤悲。我静静的听,全都记在心里。
他是我哥哥,最爱我的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大声叫住他,说走很累。我站在原地看着苏阳朝我笑笑,把书包挂在脖子上,蹲下来,很爷们的对我说:“上。”
很多记忆都只停留在那个四舍五入只奔二十岁的时候。人越来越大,记忆力却会越来越衰退。我已经记不起好多事,关于苏阳和我。可笑的是我以为我会永远都记得。每一个人都会有一大段空白的日子。高中以后,就是我活到现在全部的生命里最空白的一段日子。
今天是我二十一岁生日。音乐喷泉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肖邦的小夜曲一遍又一遍的放着,白色的水柱在一下一下的钢琴声里不停变换着花样。我坐在这里,看它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吐着水泡到后来密集的水帘组成一朵花的形状。人群慢慢聚集,又散开。留在地上的空易拉罐,和一个弯腰捡瓶子的老人。这座城市开始沉睡,在黑压压,滚厚的云层里沉睡。关掉耀眼的灯光,关掉白日里骄纵的讪笑,我听见它低沉的呼吸声,平稳缓慢,在耳膜外变成了最亲切的生日快乐歌。
晚安,苏君。祝你生日快乐。
第二天醒来头痛很厉害,我揉着太阳穴,脱掉睡衣去卫生间洗澡,前天晚上林天留在我脖子上的紫青的淤痕还在, 我使劲用手搓了搓。光着身子走出来,头发还在不停的滴水,我用浴巾裹住,又抓了一条很薄的毯子披在身上,坐在床边抽烟,一回头却看见林天躺在床上,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衬衫,领带松垮的挂在脖子上。我吓了一跳,愣在那。
“你醒了。”林天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我。“你昨晚醉酒很厉害。我送你回来。”
“恩。”我咽了咽唾沫,但是嘴巴很干,喉结只能象征性的动了动。
“送你回来已经很晚。”林天有点不耐烦的扯掉领带,端起放在床边几天前剩下来的酒连喝了好几口。
“恩。”我点点头。把抽出来的烟放回到盒子里。“谢谢你。”
“搬出去吧。”
“恩?”我有点不明白。
“这里太闷。”林天捡起领带塞进我的手袋里,从床下拉出我装衣服的箱子,“自己收拾,换个房子。”
“恩。”我笑笑。“改天好么?我头很痛。”
林天抬眼看了看我。我知道再怎么拖延也没有用。于是不再说话,开始慢慢的穿衣服。手浮肿的没有力气,怎么也扣不上裙子后面的扣子。我有点颓丧。一个人陷入酒精和回忆太久就会失去对现在生活的热忱,我原本就不喜欢,现在就更加厌恶所谓的多彩的生命。
林天走过来,给我套上他的外套,黑色的商务西装,熨烫的很精致的领边和袖口,我穿在身上显得很滑稽,袖子很长,盖住了我的手面。
“走吧。”林天推了推我。
“衣服还没收拾。”我指了指堆在床边的衣服。
“丢了。”林天拉着我,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找到一间很小的屋子,在一个很老的院子里,房东是一位老太太,满头白发但是精神很不错。林天去上班了,我一个人收拾房间。很老的木框窗户,镶着四块干净的玻璃,水泥砌成的窗台,上面铺着米白色的地砖,小碎花窗帘,绣着很好看的小雏菊,花心是镂空的,阳光穿过窗帘照进来,墙上就会有一个个小小的光斑,随着太阳位置的移动,光斑的位置也在变,慢慢淡去,慢慢和灰色的墙融为一体。
我把和苏阳的合照放进刚买的相框里,摆在床头。想了想,就又在相框右下角的缝里夹了一张林天的证件照,从他钱夹里抽出来的。
晚上,一个人去街道找吃的。看见一个反带着帽子的女生站在小吃摊前,等要出锅的馄饨。我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老板,我也要一份。”我从包里掏出五块钱递过去。
“没了。现在太晚了,这姑娘的是最后一份。”老板不好意思的笑笑。指了指空了的箱子。
“哦。”我点点头,准备离开。
“哎,你拿去吃吧。”旁边戴帽子的女生开口叫住我。
“这个?”我没有伸手,摇摇头,“不用了。”
“没事,拿去吧。”那个女生对我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留下那一小碗馄饨冒着热气,被放在小吃摊前面的桌子上。
“她叫什么名字?”我看着她的背影,附身拎起装馄饨的袋子,问老板。
“扈什么,扈珃还是什么的。”老板热心的指着街道左边,“就顺着这条街走,前面左拐在左拐,就看见她的店了,卖蛋糕喝的什么的。”
“恩。”我点点头,“她人很好。”
“可好了。”店老板因为长期劳作变得通红粗壮的手使劲的在围裙的蹭了蹭,从腰间的腰包里找出一块钱递给我,“天太晚,我收摊了,给你便宜点。咱这做小生意的人最谢谢最后一个客人了。”
“谢谢。”我接过。这条看起来古老破旧的街道,路两边是很大年纪的梧桐树,杂七杂八的小店,五颜六色的招牌。我坐在路边吃完馄饨,看看表已经凌晨二点半。手机里没有未读的讯息,也没有未接电话。我百无聊赖的胡乱翻微博看,突然想起馄饨摊老板给我讲的扈珃。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顺着街道的路牙走,左拐,再左拐,一家小小的清吧安安静静的坐落在一大片空地最里面的角落。我看见路口的一个标牌,上面写着“太阳广场”。
走进去,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坐在店里各个位置的椅子上。我走过去,看见扈珃在吧台后面忙来忙去,她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来一瓶浅黄色的苹果酒,倒在一个长颈玻璃杯中,拿起装满薄荷叶子的盒子,往苹果酒里面撒了点,被切碎的薄荷叶绿绿的飘在酒上面。
“嗨。”我走过去,坐下来。
“嗨!”扈珃显得很惊讶,“怎么是你。”她的手不停的晃着不锈钢调酒瓶。“你怎么来了?”她又问了一句。
“随便走走。”我点了点放在吧台上的酒单,“我要这个。”
“OK。”扈珃麻利的把调酒瓶里的酒倒在一个方口杯里,转身低头看看我点的酒名。“你喝这个?”
“恩。”
“得,乖一点,喝这个吧。”扈珃把刚才放了薄荷的苹果酒推到我面前。“乖一点,喝完回去睡觉,多晚了现在。”
我看着她染成灰绿色的头发,突然对她很有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
“扈珃。”她咧开嘴对我笑笑。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甜甜的苹果酒滋润着有点干的嘴唇。缓慢的爵士乐荡在耳际,我感到自己蠢蠢欲动的悸动。
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半,刚进院子就看到房东正弯着腰给院子左边的小菜田除草。
“你怎么才回来?我一晚上都听着门口的动静呢。”老太太一看见我就直起腰。
“对不起啊。”我不知所措的后退了几步。忘记从多大年纪以后就不再有人关心的我是否归家很晚。
“下次要告诉我啊,你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知道吗,小姑娘家的,不安全。”老太太拍了拍裤脚上沾着的土,指了指厨房,“我昨晚熬了银耳粥,你没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份,刚温在锅里,想着你也该玩回来了。你快去吃。”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眼角有点湿。一直不奢求这种小小的温情,但是在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有一点感激的时候,一大束温暖的阳光突然照进我的心里,我看见这么久时间来紧紧附在我心脏壁上的厚厚一层茧子大块大块的脱落下来,重重的掉在身体最底下的角落里,娇嫩鲜红的皮肉露出来,原来我也是一个有爱意的人。鲜嫩多汁的爱意。
晚上我又去了扈珃的清吧。她左胳膊支在台子上。一串黑紫色的檀香木珠子滑到小胳膊的中间,有很好闻的味道。
“怎么这么有空。”她问。
“恩。”
“还在上学吗?”
“恩。”我对她眯着眼的笑笑,“大四。”
“不去工作吗?”
“没有。”我双手背在脑袋后面,露出了纹在胳膊下面的纹身。
“很好看。”扈珃指了指我的纹身,“写的是什么?”
“u r my unique 。”我拿过她喝了一半的冰水,含一口在嘴里,没有味道,但是很舒服。
“不急的找事情做?”扈珃又接了杯冰水,加了三块柠檬和一两块冰,用搅拌勺搅了搅,放在我面前。
“找不到。”
“恩?”扈珃挑了一下眉毛,看我低着头便没有再往下问,“那过来帮忙啊。”
“我?”我抬起眼,松开握住杯子的手,手心里有一层冰凉的水,“好。”我点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