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变法之害
(1896年8月19日)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
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
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
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
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
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
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
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
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
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
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
政事不修,内订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
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
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
蘼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
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
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
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
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
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
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
荷兰,三百年前,属地徧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
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
尚存。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
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
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
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
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
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
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
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
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
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
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
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
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
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
饟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
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
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
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
矇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
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
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
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
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
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又曰:“未闻以千
里畏人者也。”又曰:“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中国户口
之众,冠于大地;幅员式廓,亦俄、英之亚也;矿产充溢,积
数千年未经开采;土地沃衍,百植并宜,国处温带,其民材智;
君权统一,欲有兴作,不患阻挠;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夫
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从,
不待智者可以决矣。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
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
所敢闻。”释之曰: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
也。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
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
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
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参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
法矣;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自商鞅以来计
人之法,汉武以来课丁之法,无有也,则变赋法矣;
举一切城工河防,以及内廷营造,行在治跸,皆雇民给直,
三王于农隙使民,用民三日,且无有也,则变役法矣;平民死
刑,别为二等,曰情实,曰缓决,犹有情实而不予句者,仕者
罪虽至死,而子孙考试入仕如故,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
发乐籍之刑,言官受廷杖,下镇扶司狱之刑,更无有也,则变
刑法矣。至于国本之说,历代所重,自理密亲王之废,世宗创
为密缄之法,高宗至于九降纶音,编为《储贰金鉴》,为世法
戒,而懵儒始知大计矣;巡幸之典,谏臣所争,而圣相、高宗,
皆数幸江南,木兰秋狝,岁岁举行,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贬谪
松筠,宣示讲武习劳之意,而庸臣始识苦心矣;汉、魏、宋、
明,由旁支入继大统者,辄议大礼,龂龂争讼,高宗援据礼经,
定本生父母之称,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圣人制礼,万世
不易,观于醇贤亲王之礼,而天下翕然称颂矣:
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至于二百余年,
重熙累洽,因时变制,未易缕数,数其荦荦大者:崇德以前,
以八贝勒分治所部,太宗与诸兄弟,朝会则共坐,饷用则均出,
俘虏则均分,世祖入关,始严天泽之分,裁抑诸王骄蹇之习,
遂壹寰宇,诒谋至今矣;累朝用兵,拓地数万里,膺阃外之寄,
多用满、蒙,逮文宗而兼用汉人,辅臣文庆力赞成之,而曾、
左诸公遂称名将矣;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既削平前三藩、后
三藩,乾隆中屡次西征,犹复简调前往,朝驰羽檄,夕报捷书,
逮宣宗时,而知索伦兵不可用,三十年来,歼荡流寇,半赖召
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号中兴矣;内而治寇,始用坚壁清野
之法,一变而为长江水师,再变而为防河圈禁矣;
外而交邻,始用闭关绝市之法,一变而通商者十数国,再
变而命使者十数国矣:此又以本朝变本朝之法者也。吾闻圣者
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在
大彼得、威廉第一、睦仁之下也。记曰:“法先王者法其意。”
今泥祖宗之法而戾祖宗之意,是乌得为善法祖矣乎?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
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秦
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国初因
沿明制,稍加损益,税敛极薄,征役几绝;取士以科举,虽不
讲经世,而足以飏太平;选将由行伍,虽未尝学问,然足以威
萑苻;任官论资格,虽不得异材,而足以止奔竞;天潢外戚,
不与政事,故无权奸僭恣之虞;督抚监司,互相牵制,故无藩
镇跋扈之患。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
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
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泰西诸国并立,大小以数十计,狡焉
思启,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则灭亡随之矣。故广设学校,奖
励学会,惧人才不足,而国无与立也;振兴工艺,保护商业,
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
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
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厉,故其
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
不能图存也。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
莫已若,又欺其民之驯弱而凌牿之,虑其民之才智而束缚之,
积弱凌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犹以敝痈当千钧之弩,故印
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也。
难者曰:“法固因时而易,亦因地而行。今子所谓新法者,
西人习而安之,故能有功,苟迁其地则弗良矣。”释之曰:泰
西治国之道,富强之原,非振古如兹也,盖自百年以来焉耳。
举官新制,起于嘉庆十七年;民兵之制,起于嘉庆十七年;
工艺会所,起于道光四年;农学会,起于道光二十八年;国家
拨款以兴学校,起于道光十三年;报纸免税之议,起于道光十
六年;邮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轻减刑律,起于嘉庆二十
五年;汽机之制,起于乾隆三十四年;行海轮船,起于嘉庆十
二年;铁路起于道光十年;电线起于道光十七年;自馀一切保
国之经,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间。盖
自法皇拿破仑倡祸以后,欧洲忽生动力,因以更新。
至其前此之旧俗,则视今日之中国无以远过,惟其幡然而
变,不百年间,乃浡然而兴矣。然则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
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与改而施之东方,
其情形不殊,盖无疑矣。况蒸蒸然起于东土者,尚明有因变致
强之日本乎。
难者曰:“子言辩矣!然伊川被发,君子所叹。用彝变夏,
究何取焉?”释之曰: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彝。《春
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
为惭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请言中国:有土地焉,测之、
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
也;度地居民,岁杪制用,夫家众寡,六畜牛羊,纤悉书之,
《周礼》《王制》,非西书也;八岁入小学,十五就大学,升造
爵官,皆俟学成,痒序学校,非西名也;谋及卿士,谋及庶人,
国疑则询,国迁则询,议郎博士,非西官也;流宥五刑,疑狱
众共,轻刑之法,陪审之员,非西律也;三老啬夫,由民自推,
辟署功曹,不用他郡,乡亭之官,非西秩也;
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商约之文,非西史也;交邻有道,
不辱君命,绝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职,工与居一,国有
九经,工在所劝,保护工艺,非西例也;当宁而立,当扆而立,
礼无不答,旅揖士人,礼经所陈,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观
民风,皇王大典,非西仪也;地有四游,地动不止,日之所生
为星,毖纬雅言,非西文也;腐水离木,均发均县,临鉴立景,
蜕水谓气,电缘气生,墨翟、亢仓、关尹之徒,非西儒也。故
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
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
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
难者曰:“子论诚当,然中国当败衂之后,穷蹙之日,虑
无馀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也。”
释之曰: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
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
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
昔。然则败衂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
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又曰:“国家闲暇,
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
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徒
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
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天下之为说者,动曰一劳永逸。此误人家国之言也。今夫
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说者曰:一食永饱,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
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饥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
则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敝,敝而必更
求变,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一劳而求永逸者必
亡。今之为不变之说者,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夸
毗成风,惮于兴作,但求免过,不求有功。
又经世之学,素所未讲,内无宗主,相从吠声。听其言论,
则日日痛哭,读其词章,则字字孤愤。叩其所以图存之道,则
眙然无所为,对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无可为而已,委心
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
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
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已,可以保国,可以保种,
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
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
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
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
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诗)
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传)
曰:“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霣,为将及焉。”此固四万
万人之所同也。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
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