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一只玩具小熊。
手掌般大小，暗红色的灯芯绒材质，里头塞了棉花，撑起一只胖乎乎的小身体。
我极喜欢这只熊，每天抱在怀里。后来它脖子处的布破了，同色的线补好以后，像留了道疤。
上学以后自然不常常玩，却仍旧是心头最爱。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来，发现小熊不见了。
问妈妈，说理东西的时候看它太旧，而且我也好久不玩，就把它和理出来的垃圾一起扔了。
后来我对着门口空了的垃圾桶，哭了很久。
从前并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地喜欢这只熊。以后渐渐长大，才意识到这样一只破旧的、不起眼的小熊玩具，原来就是我全部的童年。
此后不管什么时候，直到今天，每当谈论到玩具，或是小时候的依恋——比如有些人从小捏着一块手帕睡觉之类的——这只暗红色的小熊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脑海里。
其他的玩具，我一个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它。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受得紧。
人的记忆真的太奇妙了。有时候某种感情似乎就与一件特定的物事紧紧关联，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就像我的这只小熊。就像刘辰翁的灯。
他在中年时遭遇亡国，在异朝了却此生。在这漫长而痛苦的二十年里，他的笔下，是无尽的伤春，还有无尽的元宵花灯。
《恋绣衾》
己卯灯夕，留城中独坐，忆当涂买灯，姑苏夜舞，再集赋此
当年三五舞太平。
醉归来、花影满庭。
办永夜、重开宴，笑姑苏、万眼未明。
而今绕市歌儿马，客黄昏、细雨满城。
十年事、去如水，想家人、村庙看灯。
脑中满是姑苏城里不尽的欢歌喜宴，张灯结彩。如今客居途中，风雨愁人。
《江城梅花引》
辛巳洪都上元
几年城中无看灯。
夜三更。月空明。
野庙残梅，村鼓自春声。
长笑儿童忙踏舞，何曾见，宣德棚，不夜城。
去年今年又伤心。
去年晴。去年曾。
不似今年，闲坐处、却不曾行。
忆去年人、弹烛泪纵横。
想见西窗窗下月，窗下月，是无情，是有情。
又
相思无处著春寒。
傍阑干。湿阑干。
似我情怀，处处忆临安。
想见夜深村鼓静，灯晕碧，为傍人，说上元。
是花是雪无意看。
雨摧残。雨摧残。
探春未还。到春还、似不如闲。
感恨千般、憔悴做花难。
不惜与君同一醉，君不见，铜雀台，望老瞒。
这个词牌多三字短句，再加以重复，如“去年晴。去年曾”，“傍阑干。湿阑干”，“雨摧残。雨摧残”，“想见西窗窗下月，窗下月，是无情，是有情”，读来甚是哽咽。
思念至极复有沉痛，“长笑儿童忙踏舞，何曾见，宣德棚，不夜城”，“想见夜深村鼓静，灯晕碧，为傍人，说上元”。看着如今的孩子从没见过临安不夜城，在荒村田野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别人说着过去的上元节，那一刻的心情，会有多悲痛。
《青玉案》
用辛稼轩元夕韵
雪销未尽残梅树。又风送、黄昏雨。
长记小红楼畔路。
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
天涯客鬓愁成缕。海上传柑梦中去。
今夜上元何处度。
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
《踏莎行》
上元月明，无灯，明日霰雨屡作
璧彩笼尘，金吾掠路。
海风吹断楼台雾。
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著处。
早是禁烟，朝来涷雨。
东风自放银花树。
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
南宋自首都临安被攻陷以后，之后的三年里便处于流亡的状态。商贾、文人、普通百姓，大多跟着皇室一路从浙江逃到广东，直到1279年在崖山背水一战，南宋王朝以数十万军民随年幼的皇帝一同跳海而宣告灭亡。
所以这三年，他们有许多日子是在海上漂泊度过的。
又是一年元宵节。海风凄冷，惊慌失措，早没有人记得，今天是上元。“海上传柑梦中去”，“海风吹断楼台雾”，不知今夜要如何度过。
“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今天读来分外凄凉。那时的他们，还想着回家。
《临江仙》
立春后即事
旧日桃符管送迎。灯球爆竹鬥先赢。
鹿门乱走团栾久，才到城门有鼓声。
梅弄雪，柳窥晴。
残年犹自冷如冰。
欲知春色招人醉，须是元宵与踏青。
元宵之后是立春。他好想念元宵放灯，春来踏青。可是今不如昔，“残年犹自冷如冰”。
《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元宵的灯，就是他心里的痛，是他对故国所有的情，也是他对往日岁月全部的眷恋。
读来唏嘘不已，难以平息。
在读这些词，一首一首收集与灯有关的句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拥有的这只小熊。大概它的离去，恰也是想要提醒我好好珍惜吧。
于国，于家，于己于人，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