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槟城的时候是正午时分,阳光炽热。
从机场走出来,就遇到了前来接我们的叶学姐。素昧平生,仅仅是同校之谊,便盛情难却地为我们做当地的导游,在这34度的天里让我更生几分愧疚。
学姐讲话温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很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带着几分闽南口音。
她是第三代华人,是土生土长的槟城人,在南京接受高等教育,我说她的普通话和大陆人几乎没有差别,她说马来西亚的华人小孩都至少会说华语、马来语和英语。
“不学马来语不行啊,去政府机关不讲马来语他们都不要理你。”学姐如是说。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像是故乡,说乡音用简体汉字,但其实是马来西亚。
从机场出来,不久就能看到槟威跨海大桥,桥的那头就是马来半岛。
槟城的英文叫Penang,念出来像槟榔,这也难怪这里又叫槟榔屿,当地人叫他槟榔律,听起来就像椰风树影扑面而来的海滨风光。
难怪连邓丽君都为他轻唱“椰风挑动银浪,夕阳躲云偷看”,就像是来自南海的小姑娘。
槟榔屿是马来西亚最大的岛屿,也是马来西亚十四个州里唯一一个由华人当首席部长的地方,其他的州都有自己马来人的苏丹。
槟州的华人首席部长林冠英在当地华人中非常具有声望,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华人都对他忍不住地对他交口称赞,几乎每个华人都很自豪地说自己是反对党,但马来政府却无可奈何。
华人执政,这是海外世界中并不多见的政治生态,但似乎在槟城并不稀奇。
我原是带着休假的心态来到这里,却不经意地发现,这里与中国近代政治的变迁似乎总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那些在中国近代史上曾经留下过痕迹的很多人都曾与这里有过或深或浅的缘分。
槟城是辜鸿铭的故乡,这位最初将中国经典译成英文介绍给世界的人就是从槟城走出的。
槟城也曾是孙中山振臂高呼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起点,作为同盟会的根据地,孙中山和黄兴就是在这里策划了黄花岗起义。
槟城处处可寻中山先生的足迹,如今最长寿的海外华人报纸《光华日报》依然从这里刊印,并发行向东南亚的华人世界,这份报纸就是1910年国父在这里创立的。
但当你真的来到槟城,却很难找到历史变革的波澜壮阔,目之所及更多的则是柔软安宁的南洋旧梦。
就是在这样的温软中,翩翩公子汪精卫认识了南洋巨富的女儿陈璧君,那时他们似乎还并不知道时代发展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将在这滚滚的历史长河里扮作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时汪还只是个来南洋演讲宣传革命的热血少年,而陈璧君则还是个未知世事的进步女青年,他们在槟城相遇,然后在历史的翻滚起伏中坚定地陪伴彼此走完余生。
如今的乔治市还保留着那时他们初见的模样,以至于当你走进乔治市,就像是一步踏进了《色戒》的片场,王佳芝扮作麦太太陪着易太太在尖沙咀闲逛。
没错,那个场景里的旧香港就是取自这里。
但当你继续往乔治市的深处走,一切又更真实起来,穿过街头巷尾,绕过转角回廊,走得越远,就像是往时光更深处迈去。
骑楼搭出一望不到底的回廊,墙壁斑驳,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
老旧的招牌上还写着连当地华人都不再用的繁体字,家家户户门口插上一炷香。
你能想到的那些代表着时光印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踪影。
一转头,就像是回到了老香港,又像是回到了闽南的旧日。
但不像那些卖着丽江特产的江南古镇,槟城并非是陈列给游人看的博物馆,他是真正活在旧时光里的。
寻常巷陌的街头是寻常人家的生活,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悬挂着自家姓氏的堂号,或是用植物或是琐碎的生活搭出自家的门廊,人间生活的烟火气随处可见。
叮叮当当的小车穿城而过,卖报人走街串巷,询问坐在茶室里的每一位客人。
寻常巷陌里并不见游人拥挤,可见的有清晨上香的老奶奶,有闲闲坐在街头的老爷爷,即便是喝一碗6令吉的肉骨茶,老板用明显带着南洋口音的普通话抱怨后厨太忙,就像是熟识已久的隔壁街坊。
这里有华人最熟悉的热闹和紧凑。
几个卖小食的摊点共租一间茶室的位置,茶室卖饮品,可以点糖水或是马来西亚最有名的白咖啡,至于要吃什么则走到每一家的裆口去点,老板以超人的记忆力和眼力记住你的位置,做好了食物端到你的面前,上一个菜付一次钱。
小食裆口将茶室团团围住,茶室里座位排得满满当当,食物的香气四溢,头上的风扇吱吱悠悠。
上了些年纪的摊主们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忙碌,食客们喝着咖啡聊着天。
那些飞驰的GDP,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那些再晚一个台阶就关上门的地铁,都与这里无关,那是另一个世界。
而这里,时光是缓慢的,一年只有一个季节。
时光的飞速流逝里,老城按照自己的步调缓慢的前进。
这座紧靠着马来半岛的小岛上,除了极其偶然的水患,似乎从未有过巨大的自然灾害,即便是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基础,在成为英国殖民地的岁月里,这里都始终保持着自己前进的步骤,不疾不徐。
直到今天。
槟城的日头逼得紧,热得让人受不住。
恍恍惚惚间在槟城的走街串巷让我常常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像是《西部世界》里真假难辨的主题公园,在这座南洋风味十足的主题公园里,近的可以触摸到时光的痕迹,历史的气息,还有童年的回忆。
大年初三的夜晚,我们从汕头街出来,穿过小印度,沿着满城红彤彤的灯笼顺着吵吵嚷嚷的声音就到了银行街。
老城里的人似乎都出来了,整条银行街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摩肩接踵。
这是庙会呀!
你能想到的关于庙会的一切这里都有,捏面人画糖画篆刻挥春,就像是小时候总是期盼着的春节,那么多的新奇玩意儿。
敲锣打鼓的喧嚣声里舞龙舞狮在高桩上划过攒动的人头,被新奇的东方艺术所震撼的“洋人们”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说实话,那一刻多少有点民族自豪感 。
但其实被震撼的是我们。
庙会自然是少不了吃吃喝喝的,以银行街为中心的整整三条街上都摆着各色小吃和饮品,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夜市小吃,还在观望,结果发现,人们排着不长的队伍,选择各自想要的食物,无限量免费地取用,直到吃到开心为止。
我们试探着去摊点上取了一份福建面,坐在主办方准备的大桌上吃,坐在我们旁边的当地人看我们拘束,就问我们从哪里来,还骄傲地对我们说,我们每年都有这样的团拜,都是免费的,虽然是免费的,但也很好吃啊!
这个庙会的其实是槟州政府的新年大团拜,整整三条街的食物,全都是免费的。吃着好吃又不用付钱的食物,喝着甜蜜蜜的免费豆水,与槟城人闲聊,头顶炸开绚烂的烟火,陪着古老的骑楼和耀眼的红灯笼——
这一刻,“春节是全球华人共同的节日”比看春晚来得更强烈很多。
很多时候,人们在山中似乎很难见到山的模样。
乡土对我们来说是生活中浸润太多的东西,而当乡土变成了遥远的思念,距离会筛去文化中的琐碎与不适,留下最喜庆也是最让人怀念的部分。
当变成节日中难得的庆典,文化就能散发出更加强大的魅力和让人喜悦的能力。
所以当我们远离故土的时候,才能见到中华文化最绚烂也是最美好的样子。
说起来好像是另一个恍惚间传统的“旧过去”,但其实槟城却是并不是一个“乡土中国”,而像是东西方的一个十字路口。
六年前,立陶宛小伙恩尼斯来到槟城,在体内抑制不住的细菌子的作用下,他拿起画笔在槟城古老的骑楼墙上画出了街头艺术的壁画,从此槟城的壁画一发不可收拾。
老城的墙壁成为了他的画布,而这些壁画也成就了槟城的今天,当然还有那些讲述槟城自己故事的幽默的铁丝画。
有了这些街头的点点滴滴,在槟城的走街串巷变得生动起来。拿着地图一个个坐标走过去,在槟城的时光就变成了一定向越野的隐秘的小游戏。
拿着地图一个个壁画地找,不仅仅需要探索这座老城那些转角的故事,还需要抬起头或者迈出步伐去探索小巷深处的秘密。
而每一次的发现,都像是一个惊喜的成果,经过印度人的街巷,经过潮汕人的会馆,与裹着头巾的马来妇女擦肩,是一幅幅街头艺术将这个印度洋上的小岛穿了起来,变成了马六甲海峡北口最独特的风景。
如果你赞颂文明,你一定会爱上这里,尽管这里日头高挂,阳光毒辣。一些些现代一点点怀旧,一丝丝乡愁,一丢丢幽默和很多很多的多元,将槟城塑造出来了印度洋上独一无二的文化魅力。
那些旧式的似乎有些过时的生活与现代的快节奏的生命在这里碰撞,那些漂洋过海穿过风浪来到这里的不同的文明都在这里闪光。
民族融合是这里永恒不变的话题,他们比邻而居,却几乎从未交融。
人类的迁徙是人们在用脚投票,人们漂洋过海,却始终带着文明传承中的千丝万缕。
而这些,在这条狭窄的海峡上相遇,这是文明的新起点,也是文明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