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念
我遇到一个女孩,她拥有这世上最明净的眸子。
她把过往的伤口都仔细地藏了起来,只用悠远唱腔为我轻颂豪迈的草原歌谣。
她曾说自己是无根的叶,一言不发安静微笑。
我想终止她的流离,却发现,她已不在这世上。
二、江南
三月底,我走到了旅途的最后一站,江南。
从前并不明白为何大量的文人墨客都喜爱这里,但当冷润的空气打在面部、眼中掠过清冷的水道青石街时,我懂得了那些曾经站立在这儿的人们的心思。
江南,百千繁茂不及它一处静谧,若是归隐至此,也是极好。
投宿的旅店名字叫做“叶歇楼”。沿着吱呀发响的木梯往上攀爬,共有三层。 约莫是很老旧的楼了,不见阳光的阴湿角落竟有青苔恣意生长,但其他的地方都打扫得干净爽利。
看样子,那苔也是主人的一种情趣致然。
店里的伙计领我到了二层拐角处的房间,就犹自下去了。收拾好衣物行囊,站在窗口,青树丛里闪过的一个影子吸引了我。距离略有些远,没有看清容貌。只能看到一头茂密而及腰的漆黑发丝,蓝白色无袖长袍,藏族姑娘的打扮。想不到这样的江南小城也会有偏远地方的人慕名而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一处地方,让我很在意。
三、叶泊远
叶歇楼的年代我猜的不错,确实是很久了。
傍晚下楼去讨些吃食,老远就看见了一个身着淡色衣衫的男子。眉眼很清润,令人十分舒服。身边站着个小姑娘,正是在园子里看见的藏族女孩。茂密的黑发编成了辫子,自然地垂落下来。
我抬了抬眉毛,嘴角泛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请问这儿有什么吃的吗?”男人转过脸来温和一笑:“我是这里的楼主,叶泊远。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刚说完,感知到我的视线,眉头淡淡地皱了一下。
三月的天气,在江南已不算冷,但我还是感到周围的空气蓦地降了温。
抬头看到男人的眼底结了层冰:“你,看得到她?”
他身边的小姑娘天真无邪地咧了嘴朝我笑。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一只忆灵,好歹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经验不是白积累的。不如,坐下来谈谈,我想听故事。”
四、他她
两年前,叶泊远二十一岁,刚刚接手叶歇楼。
那是个临近清明的雨夜,他记得很清楚。自家门口的水涨了老高,船道几乎盛不下发怒的液体。他走出门去想看看情况,就看见墙边蜷缩着一个小姑娘。
十五六岁的样子,蓝白相间的长袍被雨打得湿哒哒的,双臂局促地抱着小腿,正在不住地打颤。一头茂密的黑发被编成无数辫子,也被雨水打湿,碎发有些狼狈地贴在面上。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看见叶泊远,黑亮黑亮的眸子闪过一道光。小姑娘突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笑容,干净纯粹地好似一朵莲,就那么突如其来地绽放在叶泊远面前。
男人那个时候愣了一下,女孩的笑容让他想起了一个故去的女人。
他犹豫地伸出了他的手,拉起蹲坐在地上的小女孩,顺便提起她身边的黑色大包。
那包很重,大概一个人的质量。他没有多想,就在这时,他听见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我叫洛洛,你呢?”清脆明媚的声音,他勾起一个笑,打开叶歇楼的门:“我叫叶泊远,是这家旅店的主人。时候不早了,你先住在这儿吧。”
他大概不知道,这一相遇,就牵绊了他整整三个年头。
第二天,雨夜里相遇的女孩敲开了他的门,依旧是清澈的眸子和纯粹的笑容,她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是叶泊远第一次为一个姑娘狠狠地疼痛,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洛洛说,她出生在藏区。母亲是来自中原江南的汉人,父亲是土生土长的藏人。
混血的她既有娇小的身材,也有茂密的长发。她从五岁开始就发现,自己美丽的母亲并不快乐。这样的猜想直到母亲临死之前才得到了证实。
牦牛皮拼接而成的帐篷里,她死死地拉住了洛洛的手,轻轻地说,她想回江南水乡,长眠于地下,不要天葬。
她这才知晓为何娇弱的江南女子会远走他乡,宁愿做一枚流离的叶片。
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的母亲,倔强地坐船、乘马车、步行,为的是远离死板的家庭,去追寻自由天地。
时隔多年,母亲想回家了。
洛洛想完成母亲的愿望,于是瞒着全家的人把母亲的尸体从天葬的地方背了回来,然后一个人背到了江南。
叶泊远只觉得喉咙发紧,他好不容易才发出了一个完整的音节:“你...母亲呢?”
洛洛轻轻地笑了笑,黑亮的眸子完成了月牙。从角落里扯出了黑色的大包,男子这才看见,上面全是斑斑的新旧血迹。
没来得及出口阻止,小姑娘已经拉开了拉链,里面赫然是一句身材娇小的女人的尸体,也许是为了方便装携,被截成了两半。
面对这样的场景,他沉默了许久,半晌才说:“那么远的路,你怕不怕?过几天清明的时候,我们就去安葬你的妈妈吧,我知道有处风水好的墓地。”
眼前的女孩突然就失去了原有的轻松欢快,笑容从脸上垮了下来。原本就黑亮的眸子渗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喉咙里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呜咽声。蹲在了地上。
叶泊远蹲在她边上,拍了拍她的头。这个女孩或许没有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可能是丢在了一路上的艰难险恶中。身体没有了,可是记忆与灵魂还是在向前。
五、忆灵
我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望了望坐在男子身边的藏族小姑娘,后者脸上一片云淡风轻,看样子已经知道了事实。
我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母亲已经下葬,照常理来说,你已经了无遗憾,可以走了。那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她笑了笑,面容依旧是个孩子的样子,声音很干净:“大概是有了新的执念吧,我很善变的。”
叶泊远顿了顿,让故事继续了下去。
那年清明的时候,洛洛的母亲终于葬在了朝思暮想的江南。
叶泊远看着身边满手泥土、神情专注的女孩,轻轻问:“要不要留在这里?”
她愣了愣,转头对上了男人的眼睛,却又快速的低头:“不行啊,我跟我母亲一样,是片停不下来的叶子,要去远方了。”
叶泊远嗓音淡淡地说:“可是,我这儿叫叶歇楼。”
女孩不再发话,隔了一会才说:“风起的时候,叶子还是要走的。”
洛洛一歇就歇了两年,然后今天,他们遇到了我。
趁着叶泊远起身拿茶壶续水的时候,小姑娘垂下眼帘轻声诉说:“让他忘了我吧,不然谁也不好过。”
我喝了口茶,有一些苦:“这样也好。”
六、终于告别
清明节的时候,洛洛换上了江南女子的绸缎轻纱。我望着眼前的一对男女,他们马上就要分开了。叶泊远还是一派云淡风清。洛洛乌黑的眸子也依旧明亮。
站在她母亲的墓碑前,我轻轻抹掉了上面的一点点灰尘。
洛洛马上就要消失了,然后成为一片了无牵挂的叶子,但是她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今早,温润清俊的男子敲开了我的房门,嗓音很平静:“林小姐,打扰了。昨天你与洛洛的对话我听到了,可我还不想忘了她。请让她了无牵挂的离开,但是我要记着她,一辈子。”
我倚着房门淡笑,道了声好。
The end
文/林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