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来自2022年2月25–27日混沌学园李善友教授开年大课的演讲。版权属于混沌学园。
德国哲学家奥根·赫里格尔1924年来到日本,他在一所大学教了5年的哲学,并且经由射箭这项活动了解到禅的精髓。
其实赫里格尔早已是“神枪手”,但来到日本之后,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体会到何为射箭,体会到射箭不以命中红心为目的的道理。《弓与禅》一书记述了东西文化相遇时所激发的火花。
这本书描写的故事是个隐喻。我们当然认为射箭的目的是正中靶心十环,就像我们在人生当中,认为目标是第一重要的。而这个故事最难讲的、最微妙之处,就是不要以目标为中心,目标只是结果。当我们把做的事情本身作为目的,而不是当作为了完成某个目标的工具之时,时间就消失了,我们会进到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境界里去。这就是《弓与禅》的要义。
请注意,作者本人是大学哲学教授,是一个研究康德严谨哲学的西方人,这本书绝非盲目无知的人写就。赫里格尔虽然学习哲学,但从小对东方神秘主义非常感兴趣,得到在日本大学教哲学的机会,认为有机会接触到东方文化,便前往日本。
他后来认识了阿波研造——日本当时非常有名的弓道大师。赫里格尔找了很多关于阿波研造的资料,发现阿波研造本人并没有直接跟禅师学过禅,最后到达极高的境界,完全是通过射箭来实现的。
他的文章里,有一段非常传神的文字:阿波研造大师是一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1920年,在他不惑之年的某一个深夜,当他独自一人在演习厅面对靶子射箭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悟境:随着自我消失的念头掠过脑际,他听见一种神秘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中,那弓弦嗡嗡声以及箭穿靶子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响亮、强劲,是他过去不曾听见过的,在那一瞬间,他的自我融入到无边的虚空,化为无数的尘埃……
经历了这次“大爆炸”般的神秘体验,阿波研造开创了大射道教流派,以“一射绝命”为宗旨,主张通过弓术来求道:“弓道并非技术。当你射穿自己的心时,就能达到佛陀的境地。”
这本书读起来很容易,大概1小时就能读完,文字很优美,但如果我们想真正想理解这本书却没那么容易。这本书其实探讨了思维的二元对立,与更高的觉性意识的一元性之间的关系,很难直接用语言描述清楚。
在日常生活中,大家习惯用二元性的思维结构,无法突破。只有达到更高的一种意识状态时,才能突破这种二元性的矛盾,我想这是这本书真正想表达的内涵。
书中讲了三个矛盾,第一个矛盾是拉弓,2米长的弓,箭是1米,全身力气使满才能拉开。而老师的要求是把弓拉满,但毫不用力。
这简直说的不是人话,把弓拉满,但全身肌肉都是松驰的,除了手上的力气之外,身上什么力气都不用,连肩膀、胳膊的力气都不用。请各位用人类思维思考一下,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这是一种思维的二元性,是第一个矛盾。
第二个矛盾,射箭的瞄准。我们射箭当然是为了射中靶心,而在弓道里,瞄准是一大忌,射箭不允许瞄准目标,你只能专注当下,专注内心。
这又是一个重大的二元对立,目标和当下的二元对立。我们现代人很难理解,我们射箭当然要射中目标,就像我们每天每时每刻做的事情一样,如果离开了目标,你还知道怎么做吗?包括我在内,估计99%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标,都会感觉人生毫无意义。而这本书里的一大悖论就是不许有目标,有目标就会偏离大道,难以理解。
第三个矛盾,放箭,也非常难。通常,如果我们想把箭射得准一点,需要拉满弓,手上就要特别用力,放出来的时候,手要一点一点放开。可是一点一点放开的时候,就需要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放箭这件事上。换句话说,就是在我思维最饱满的时候把箭射出去,我想这是我们人类射箭的状态。
大师说,不,在你毫无思维的时候,让箭自己射出去。这又是一件人类思维难以理解的事情。
哲学家心想,老师你得告诉我这个道理是什么,箭怎么可能自己射出去?这跟我们今天的困境是一样的,你必须知道事情的道理,才能做事。
赫里格尔写道,“把弓拉满,等待箭自己射出的时刻,令我疲惫不堪,无法忍受,我依旧停留在不得不靠刻意努力才能完成放箭。”“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越瞄准靶心,越努力,越做不到老师要求的状态,我快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了。”
老师说:“你越是执着于射中靶心的目标,你越不会成功地将箭放出。你过分执着的意志,反而是你最大的阻碍。只要你认为只有靠自己的努力,事情才会发生,你的手就不会像婴儿那样自动脱开,箭也不会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自然落下。”
这句话对我的刺激是极大的,我的一生全靠勤奋和努力,我认为身后无人支撑,我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奋才能完成一个又一个目标。但在这本书里,老师告诉我们:你的努力和勤奋恰恰是你做不好这件事情的原因。
如果你去深刻思考这句话,它几乎击毁了我们的世界观。越勤奋越努力,越为了完成某个目标而奋斗,你越实现不了这件事,你完全被卡在一个极大的二元对立的困境中。
后来,哲学家被逼急了,他说:“老师,如果我不去放箭,箭怎么会射出去呢?”老师说:“它”自己会射出去。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字“它”,很显然哲学家没有理解这个字。他又问:你说我已经没有我了,我怎么等待某一个时刻把箭射出去?老师说:“它”会在张力的最高点等待。
他突然意识到老师嘴里“它”是有所指的,好像真的有一个“它”存在,于是他就问老师您说:“它”是谁?“它”是什么?“它”在哪?于是得到了禅宗的经典回答: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这种神秘主义色彩的文化把哲学家彻底激怒了,他说:老师,那您闭着眼睛也能射中靶心吧!老师看了看哲学家,好长时间没说话。最后拍了拍哲学家说,半夜3点到这儿来。晚上,道场里面人都走了,只有哲学家和弓道大师在喝茶。在两个小时的茶道时间里,两个人一句对话都没有。喝完茶后,老师让哲学家在对面的靶子前,大概有50米或100米的位置,点上一支蜡烛,把所有的灯都熄灭。
随后,老师射出第一箭,听声音,就知道这一箭一定射中了靶心。老师“啪”地又射中第二箭,那一箭的声音非常奇怪。把灯打开,哲学家看到靶子那一刻,所有的傲慢,所有对理性世界逻辑的追寻,完全被摧毁了。第一箭射中靶心,第二箭又射中了第一箭,并从第一箭中间穿过去。老师问他说:第一箭你有可能认为是我对这个地方太熟了,第二箭怎么解释?
老师说:这根本不是我射的,是“它”射的。哲学家这时候虽然听不懂,也不敢跟老师计较了,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奇迹。
从那以后,他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练了6年。终于有一天,射出一箭后,大师打断了他,并郑重地对哲学家鞠了一躬,哲学家赶紧回礼,大师说,不,我不是向你行礼,我是在向“它”行礼,这跟你毫无关系,“它”来了。
这本书里创造了一个极其优美的隐喻,就是“它”来了,我想把“它”表达为灵感流淌的状态,而“它”背后的原因是人类超越思维,进到一个更高的意识状态,我们称它为“觉性意识”。
通常我们认为,大脑思维是我们唯一的用智方式。其实在思维之上,有一种更高级的意识:觉知。
觉知的用智方式之一是灵感。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隐喻:通常,是思维运作在作为之上,如果在思维的背后或上面,有一种更高层次的意识状态,我们称之为觉知(Being)。思维会像乌云一样遮住觉知。哲学家6年的训练只做了一件事情——无念。随后,觉知直接作用到作为上去,这个状态就叫“它”来了。
这是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的能力,但我们偏偏执迷于思维,阻隔了灵感流淌能力的产生。
我提到的这些人不是天才,他们是正常的人,而我们才有思维认知上的“残缺”。
这时,一个改变发生了,我用小写的doing代表用脑,当它变成大写的Doing,就代表觉性经由我们流淌到我们做的事情里了,“它”自己就会射中靶心。
这本书是西方哲学家用6年时间写成的,它在西方的影响极大,大概被印成三四十种语言,乔布斯也受到这本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