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与一好友谈起了竹子,说到了竹子的象征意义。究竟何时竹子与人格挂起钩来了呢?我也好奇起来。
在《诗经·淇奥》中,此诗以绿竹起兴,讲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君子让人敬爱。“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绿竹如箦”侧重于竹子的修长、颜色与茂盛三个方面。按道理楚国多竹,春秋战国时代如果时兴以绿竹喻人,屈原必然不只是用石兰、薛荔、女萝、杜衡、荷叶、芙蓉这些香草来比喻、装饰自己了,但他就是没有以竹子自喻。《楚辞·山鬼》中有“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句,侧重于讲竹子的茂盛,反而以此喻指小人猖狂政治环境昏暗不明了。事实上,竹子很长一段时间因被用来作为文字记载的工具,又被作为弓箭在战场上大量使用,这种工具性与武器特征很大程度限制了竹子被文人赞颂。
第一个喜欢竹子的文人要算晋代的王子猷了,据记载,他有一次搬家,坚持令人在暂住处种上竹子,并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晋代人尚痴,如王羲之痴鹅,支道林痴鹤,阮步兵痴酒,阮孚痴屐,王戎痴财,等等。后人极为推崇这种痴态,以为这是长情的表示。如好色不可怕,但像王敦这种刻意让石崇杀婢女的唐突做法则让人深深鄙视。故王子猷痴竹也不为奇。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爱竹之风似并未蔓延。
中唐时刘禹锡的一首颂竹诗《令狐相公见示赠竹二十韵仍命继和》中说道:
高人必爱竹,寄兴良有以。峻节可临戎,虚心宜待士。
众芳信妍媚,威凤难栖止。遂于鼙鼓间,移植东南美。
封以梁国土,浇之浚泉水。得地色不移,凌空势方起。
新青排故叶,馀纷笼疏理。犹复隔墙藩,何因出尘滓。
兹辰去前蔽,永日劳瞪视。槭槭林已成,荧荧玉相似。
规摹起心匠,洗涤在颐指。曲直既了然,孤高何卓尔。
垂梢覆内屏,迸笋侵前戺。妓席拂云鬓,宾阶荫珠履。
抱琴恣闲玩,执卷堪斜倚。露下悬明珰,风来韵清徵。
坚贞贯四候,标格殊百卉。岁晚当自知,繁华岂云比。
古诗无赠竹,高唱从此始。一听清瑶音,峥然长在耳。
此诗很长,有二十韵,讲了竹子的象征意义是“峻节可临戎,虚心宜待士”、“坚贞贯四候,标格殊百卉”,最后说了一句值得注意的话“古诗无赠竹,高唱从此始”。这首诗不必看成是“高唱”竹子的开山之作,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光同时期颂赞竹子的诗文越来越多,画坛也开始有人专注于画竹了。这种被文人的全面性关注,就足可看出来竹子与人格建立起确定的联系了,这种人格,也正是刘禹锡在那首诗里所讲的“峻节、虚心、坚贞”的品格。
白居易与当时的画竹名家萧悦是好友,白居易曾赞萧悦的画为“人画竹身肥臃肿,萧画茎瘦节节竦。人画竹梢死羸垂,萧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宣和画谱》说萧悦“唯喜画竹,深得竹之生意,名擅当世”,其介绍与白居易如此像,应该是中晚唐时分人们的一致评价。此后历代画竹名家辈出,如北宋的文与可,明代的王绂,清代的郑板桥等等。
苏轼极喜竹,他有一首诗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竹令人俗……士俗不可医。”明显沿袭了王子猷的风流路子。他与文与可是好友,在文与可死后,还曾专门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就是著名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文与可传世的这幅竹画是画倒下的竹子的,竹态尚富野性;王绂的竹画则注重其淡雅飘逸;郑板桥的竹画则注重其孤高峻节,实在是各有千秋,也可一窥竹子在人格象征方面的特点转移与变化了。
文与可《偃竹图》
王绂《墨竹滴露图》
郑板桥《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