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才像是经历盛夏,午睡时的汗把脖子沁湿了,太阳的角度使光投射在桌子上,打开了许久未用、并且可能一直尘封在储藏室的风扇,温热的风吹得人脑壳发昏,我又冲了杯热饮,像是在这操蛋的生活上火上浇油,我不知道哪样是好的,也没有人告诉我哪样是好的。胳膊一直肿胀,脑子却很清醒。我还是选择了妥协,把电脑、本子、书和笔搬进卧室的桌上,虽然只有两步之遥,阳光却丝毫没有进来,温度也低些,汗却涔涔地往外冒,咖啡的味道比往常更苦,像是在牛饮一杯草药。
等我冷静下来,发现九月像是复归的秋老虎,书还是原来的书、笔还是原来的笔,本子上是零零散散一日一日写下的印记。还是要把《追忆》读完,还是要继续写下去,还是没有任何借口对生活按下暂停键。想象着维尔迪兰夫人租下的拉斯普利埃堡,险峰山路间是蓝灰色的冰川和耀眼夺目的平原,既有海湾风光的静美,又有日落悬崖的壮阔,呼吸高海拔的新鲜空气,仿佛什么都可以忘却。
小普一行人就是在这样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踏上维尔迪兰夫人派来迎接的马车进入府邸。他对这地方赞赏不已,真愿意随他去看看埃尔斯蒂尔提过的达纳塔尔岩,而不是待在这里听来客们谈天。时间再往回倒退些,小普和阿尔贝蒂娜在与圣卢分别的那个火车站,遇到了要转车去巴黎的夏吕斯先生,夏吕斯请小普帮忙去喊一喊铁道另一侧的军人,“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这份罪……”小普走过去,正当要传口信时,发现对方是莫雷尔,他外叔公的贴身男仆之子。
夏尔·莫雷尔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三卷中,小莫雷尔代替他父亲来给小普送外叔公的遗物。小普第一次看见这位英俊的十八岁青年走进他家,便惊呆了。他的穿戴与其说是典雅,不如说是华丽;他什么都像,唯独不像侍仆。他一上来就似乎想同他的仆人出身割断关系似的,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地告诉小普,他获过音乐戏剧学院的一等奖。就是这样一段简单的白描,似乎就奠定了他的性格和命运,容貌和音乐方面的天赋使他对这个世界充满野心,但是仆人的出身又使他无比自卑,这两者在生命中不断抗衡。
认出是莫雷尔的小普有些高兴,“怎么,您在东锡埃尔?”但小普的出现令莫雷尔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于是口气生硬而傲慢地回复“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就在两人寒暄时,突然,夏吕斯先生朝他们飞奔而来。“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他打发走了小普,继续和莫雷尔交谈,却不想他们站对地方就在小普的车旁。小普回想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快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某些亲戚在街头拈花惹草的举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性别不同。
夏吕斯与莫雷尔素不相识,此刻为了他变卦,不再乘车去巴黎。莫雷尔在车站拒绝了卖花女,朝她抬起手掌,将她推开,夏吕斯出神地目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威风,堪与歌利亚交锋。夏吕斯男爵最初是被莫雷尔俊美的外表吸引,想与他结识,然而此刻,这份虚无的美也落到了实处,大卫就是他美的化身。
再回到维尔迪兰夫人的星期三,一位深得维尔迪兰夫人恩宠的钢琴家不久前过世,而这位钢琴家的死现在看来是必然的,因为他的去世,维尔迪兰夫人才发现了另外一位小艺术家,此人正是莫雷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同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块来,是他重新找到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缠着他,无奈,为了不得罪父亲,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与他作伴:那就是夏吕斯男爵。小圈子里的人眼中只有小圈子,甚至有人深信,维尔迪兰夫人让这样一个有污点的人涉足他们的“精粹”沙龙,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沙龙的女主人维尔迪兰夫人觉得莫雷尔是星期三的主要成分,她无论如何不能先使他扫兴,于是借莫雷尔这一由头,夏吕斯男爵进入了维尔迪兰夫人的小圈子。
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在维尔迪兰夫人家吃饭,根本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一个下流场所,但他像是第一次去妓院的中学生一样忐忑,对老板娘毕恭毕敬。认识夏吕斯男爵的人,如康布尔梅夫人从未料到会是在维尔迪兰家结识这个无法接近的男人。对维尔迪兰夫妇来说,他们对上流社会的侯爵、男爵不甚明了。维尔迪兰夫人附在丈夫耳朵上问:“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给德·夏吕斯男爵?你右边将拥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大家本可以礼尚往来。”“不,”维尔迪兰先生说,“因为另一个人身份更高(他想说德·康布尔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吕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风。”
看起来是夏吕斯先生因为追随深受女主人重视的莫雷尔来到维尔迪兰家,莫雷尔的地位高高在上,但跟夏吕斯男爵相比,他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哪怕身上有再大的野心,也是能为了五百法郎和贵族头衔而低头的人。此时只识俊美少年莫雷尔,谁还记得絮比安,只怕,他比絮比安更具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