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湾拍纪录片的故事之四:三个文青之“文青”游哥

      (接上篇,此篇为插叙)身为感性至上的文艺份子,你必须要承受感性带来的负面影响,通常它集中体现为一个字——“穷”。有很多纯粹的艺术家,对金钱的态度非常被动,但囿于周遭越来越富裕的物质现实,态度和现实之间的反差就会越来越噬伤艺术家自身。或许因为他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或许他只是想单纯地表达,然而当现实步步迫近时,那反差的瀑布便会瞬间劈头盖脸,打痛他的肉体和心灵。

        在我密集搜集信息、密集与各种台湾朋友会面的时候,有一封特别的推荐信发到了我的脸书账号,落款标注是:前“浊水溪公社乐队”鼓手游…——我就用惯常称呼他的方式“游哥”来注明吧。

        游哥这封信,是向我推荐台湾美术界的一位大咖“中哥”,他希望我把中哥也列为拍摄对象,因为中哥是台湾中生代美术家里最有才华和品格的一位。

        我对此颇为踌躇,毕竟我的想法是拍摄台湾的年轻人,一位中年大叔放进来能够代表什么呢,台湾的过去吗?我有心拒绝,然而很快游哥就发来第二封、第三封信,希望无论如何,我能和中哥先见上一面。

        我不擅长拒绝人,那么好吧,或许正好与现在的台湾年轻人来个比对——我给了自己去花时间见面中哥的理由——见我应允,游哥很快让中哥加了我的赖和脸书。

        隔日午后,我转搭了两次巴士,到了位于台北郊区汐止的中哥工作室。身材瘦削高大的中哥五十来岁的年纪,一头长发黑白参半,可以看出是一位真诚的创作者。中哥似乎也对我心生好感,一直冲着我笑,非常客气的自我介绍。大概是因为我也留着长头发,或者如他所说,他已经很有一阵子没见过大陆来的朋友了。

        进到中哥工作室,一股浓烈酒味立刻刺入我的鼻孔。

        “中哥,你在喝酒嚯?”我问。

        “是!是不是味道很呛,要不要一起喝一点。”

        “中哥,我几乎不喝酒的,谢谢。”

        我打量着这所复式结构的房子,四周墙壁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作品,每个墙边都立着不同规格的画架,地上散放着颜料。

        中哥把我领入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摆了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两瓶喝空的金门高粱酒,还有几样简单的下酒食物。一个和中哥年龄相仿的男人似乎已经醉了,斜卧在小圆桌旁的沙发里酣睡。我认出这是脸书照片里的游哥,虽然我并不知道今天他也会在场。与中哥和我的发式不同,游哥留着圆寸,同他的脸型很搭。    

        中哥笑得更开心了,他指了指 游哥。

        “你认得他吗?”

        “这应该就是游哥吧。”我答道。

        中哥拍醒了游哥。

        “欸,现在是怎样?大真都来了啊。”

        游哥醉眼微张,红着脸看我。

        “大真,你来了。”他带着醉腔,“好,我们继续喝,我去买酒。”

        “游哥,我很少喝酒的。”我赶忙摆摆手。

        “多少喝一点,随意,哈。”游哥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他也是个大个子。

        “所以现在是继续喝酒咯?”中哥问。

        “你们不管,我去买。”游哥往外走去。

        “那你就再带一些seven(7-11)的关东煮咯。”中哥叮嘱道。

(游哥喝得有点多了)

(游哥中哥即兴打起了节奏)


        这就是我和游哥的初会面,后来我们三个人又常常碰面,吃饭吹牛;尤其中哥,身为台湾美术圈的大咖,带我出入了不少台湾顶尖的艺术派对,介绍了上至台湾“文化部”次长、高雄文化局局长这样的官僚,下至新锐美术师、策展达人这样的实际从业者给我。中哥的事情后面单独会写一篇,这里按下不表。

(一群阿美族老奶奶为我们演唱《娜鲁湾》)


         我后来得知,游哥刚刚从山里搬出来,他五年前罹患了抑郁症,无法与人相处,只得搬入山里种地,并花光了全部积蓄。游哥下山后,找到中哥求助,中哥接济他三十万新台币。其实中哥也非常不宽裕,他和前妻离婚后,每个月要给念大学的儿子一笔生活费,要支付工作室的房租,以及日常开销,每个月大概都需要十万新台币。而因为台湾艺术市场的不景气,中哥已经一年多没有卖出任何画作了。他甚至开始给人画肖像,标价五千一幅,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他在台湾当代美术界的地位,其实是非常高的……。

        某日,游哥约我在台湾师范大学附近一家很有风格的半露天咖啡馆见面。虽然他不说,但是很明显感觉到游哥希望我也能拍他,或是从我这里谋个什么有钱拿的电影工作的职位。后者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完全是从牙缝里省钱拍片的苦逼独立电影人;前者嘛,需要多聊聊。

        于是游哥开始给我介绍起“浊水溪公社”乐队,他搜出乐队相关影像——但那里面并没有他的身影——因为他只在乐队做了半年的鼓手。“浊水溪公社”是一支毁誉参半的乐队,尤其他们的政治倾向,根本是我无法接受的。但是他们的音乐很有本地特色。

        我一边观赏MV,一边听游哥介绍这些年他的经历,和他对当下台湾整个状况的看法。游哥讲得也听明白,其实台湾问题,除了装糊涂和真糊涂的,大多数思维正常的人都知道症结究竟在哪里——无外乎新旧秩序的对抗罢了——三十年河东河西,二十一世纪是属于中国的。

        某日,我和中哥应邀去游哥新搬的住处。这是位于台北市核心区域某文旅顶层唯一的独立房间,房间不大,但有独立卫生间,月租只要六千块新台币。通常这个区域同类型的房子,租金至少也要一万以上。游哥笑言捡了个大便宜,中哥带了瓶红酒,我买了些卤菜,三个人为游哥找到合他心意的住处碰杯。看得出来,游哥是一个有生活品味的人,他把自己的小空间打理得很温馨,甚至还装了一台唱机。

        某晚,我和一个台湾影视圈的朋友以及他众多的友人吃完饭后去峨眉街的KTV唱歌(我很讨厌KTV,可又不好意思不去),恰好游哥打电话约我见面。我问了朋友,他说不然约过来好了。

        很快,游哥就来了,并用闽南话向在座的十几位大小老板敬酒。看得出他来时已喝了不少酒,所以一圈下来,游哥又醉了。此时已过了午夜十一点,我想问游哥有什么事找我,他却不说,只顾着陪人喝酒。我们所在KTV包间涌进来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感觉都是熟人,纷纷坐在相好的腿上了。整间屋子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我有点不耐烦,想先走;游哥说也好,下次再约;我朋友也说散场后代我送他回家。于是我和大家告辞,独自离开。

(游哥陪酒)



        回到住处,我洗完澡躺下,迅速入眠。正做着梦,却被电话声吵醒,是我朋友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抱怨说,游哥喝得酩酊大醉,却依旧缠着要酒喝;众人已纷纷散场,我朋友和其他人好歹将游哥从KTV拖出来,他却不肯上车,坐在地上撒泼。我朋友无法,只好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负责。

        我只得下床出门。此时已经凌晨两点,我独自奔跑在从南阳街到峨眉街的路上。跑了十几分钟,远远看到游哥向我招手,我以为他酒醒了。谁知道我俩一碰面坐在路边,他却突然说起了莫名吓人的话,我掏出手机录了下来:

https://tv.sohu.com/v/dXMvMzEzNDkyNzAwLzg3NDYzNzMyLnNodG1s.html。

        这次之后,我感觉游哥是酒喝得太多,已经有点烧脑了,便刻意疏远了他。

        又隔了好久,2017年清明节前夕,不晓得我是第几次去台湾的时候,游哥又约我和中哥陪他去宜兰扫墓。

        碍于情面,我答应了。没想到这次游哥给了我全新的感觉,他开了一辆面包车,衣着明艳多了,车上摆放了不少包装好的食品和宣传册。原来游哥找了份食品公司的销售工作,底薪虽然低,但是有提成拿,车子也是公司派给他用的。我和中哥对游哥的变化感到由衷喜悦,中哥甚至还开玩笑说,借给游哥的三十万有机会拿回来了。

        然而车子一路开到宜兰,游哥却怎么也找不到墓地,一路上他上上下下地向周遭的路人打听,却依旧一无所获。

(问路)


        更蹊跷的是,这次会面两三天后,我的脸书突然收到了一封关于游哥的讣告——一个自称其亲弟弟的人,用游哥的账号发给我,内容是游哥昨夜因醉酒过度送医不治。我当时大吃一惊,怎么也不相信前几天还生龙活虎而且状态明显改善的游哥,竟然会出现这种状况。我联络了中哥,他也收到了这封邮件。我俩决定去游哥住处看看。

        我们找到了游哥的临时住处,房门紧锁,丝毫看不出来这里刚出过大事。我们下到一楼,询问文旅前台经理,他告知中午还看见游哥出门。

        于是中哥猜测,游哥或许是因为他那句可以还钱的玩笑话而有所惶恐。再问经理,经理说游哥似乎刚刚辞职。

        即便如此,编造自己身亡这样的事情也未免太过荒唐了,何况中哥并没有真找他要钱的意思。

        我思前想后,删除了游哥的一切联络方式。的的确确,他曾经是个有所成就的独立艺术家,可是后来沉迷酒精,荒废了自己。而我呢,本身泥牛入海自身难保,完全没有能力去解渡他人,更不想卷入进任何麻烦和冲突。所以最明智的办法,唯有离开吧。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游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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