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这131天像一场梦,可我却在这场盛大华美的梦境以后,不愿清醒,无法醒来。
赴台交换回来已有数月,期间老友相聚,此行所获免不了成为饭后谈资,可既没有肉眼可见的华丽蜕变,也没有白纸黑字的烫金凭据,我其实每次都无从谈起。我也曾无数次清好书桌铺好纸张,却每次也都草草收笔。
我不愿承认这一程的收获只有社交软件上两三百的新好友和占满手机电脑内存的照片视频景点攻略,大大小小几沓厚厚的票根和占据大部分行李箱的伴手礼。
我始终不愿妥协做一个旅人。
我总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现这片岁月流淌过的影子和镌刻后的痕迹,以至于我不得不陷入自我救赎的泥沼、自我解构的混沌,却还是在漫长的寒假时光里徒劳无功,不明所以。
没有了随处可见的郁郁葱葱,没有了近在咫尺的海洋天空,没有了早晨八点的教堂钟声,没有了全家Seven的亲切语气。北方冬天萧瑟的寒风、光秃的树枝和人们脸上的麻木表情,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压抑。
我才发现,不是没有痕迹,是回忆浸入躯体。不是没有改变,是我已经习惯。
这些回忆被搁置得越久却愈加清晰。这些习惯被更迭得越多就愈加怀念。
九月小岛初见。熬过了冗长的选课阶段,街边小摊,百年老店,各路夜市,参天商厦,文艺小馆,信箱邮筒,公交捷运站,还有随处可见的便利商店。我们像雨天过后迫不及待探出头来的蜗牛,搜寻着早已在脑海中翻涌过无数次的场景,期待着偶像剧般的桥段。
十月美景沦陷。菁桐猫空九份花莲,北投澎湖台中日月潭。我们誓与旅行箱为伴,车票船票飞机票为伍,用相机和眼睛收藏所有的红橙黄绿蓝靛紫,用文字和耳朵记录一切遇过的奇景奇事奇人。我们亟不可待的,是呼吸最新鲜的空气,占有最炙热的阳光,跨越最崎岖的土地,用属于自己的方式给这个小岛留下永恒的意义。
十一月社团新生。我完成了在热音社的舞台乐团首秀,也在急救社寻找着所学专业的价值。我终于坚定地抛弃了来不及心态,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习惯,一点一滴地融入着新的生活环境新的交际圈。我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份重新转换,像个孩子一样兴奋不已,终于完成一场梦寐以求的成长和蜕变。
十二月末日狂欢。圣诞和新年,烤肉披萨火锅星巴克,韵律教室玻璃屋,自由广场小巨蛋,庆祝和派对整月密集延续,换上最华丽的裙摆,端上最精致的糕点,执一杯烈酒,近一束灯盏。每个人脸颊的红晕和嘴角的弧度,默契地相视和无所顾忌地吐露,比过所有暧昧和纠缠,恍若天上人间,无需再问来年。
一月遗梦真理。借着告别的噱头,快速升温了很多情感,收到的礼物比过生日更有心,赶过的饭局比过年更频繁。他们那样珍惜不舍的眼神,甚至让我想到生命尽头前几天。很多朋友比我还难过,我却刻意留了很多遗憾,因为我更愿意相信我们的故事还没结束,后会无期却一定会有更绵长的缘。
这131天,确实是一场切实可感的梦境,让我实现了这20多年来所有意淫幻想中的片段:
修了这辈子理科生本科不会修到的文学系,听能够笔下生花的老师侃侃而谈,看到身边人的文学气质,读经典作品,学抽象的西方文学理论,练习小说的构思措辞和写作技巧,感受真正的文字熏陶;
组建了属于自己的乐团,五个人协作登上了共同的舞台,耳中一直充斥着吉他贝斯键盘架子鼓的巨大声响,整日沉溺于贴满浮夸海报挂满各色长短接线的练团室和社办;
在淡季去了最美的岛屿和海岸,终于了却了从小就存在的在空旷无人的金色大沙滩踩脚印捡贝壳的执念。
这131天,像是一个gap semester,在四年大学生活的中间给了我一个完全架空自己的时间,像是从天而降理想生活的试用期,让我自己为目前的人生阶段岔路口做一个抉择和终判。
当然再精致的礼物也总会有缺憾,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岛始终宠溺,让我尽管异地沉睡却也感到安逸,尽管飘在空中也不感到恐惧;我无需时刻紧绷着神经带着面具,就能轻易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善意;我也无需杀过所有关卡披荆斩棘,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求的东西。
但我渐渐发现,这样极高的理想生活状态吻合度,反而削弱了我的感官敏感能力,让我很难捕捉到它微妙细腻的聚散点滴;让我尽管不眠不休游走过一切富足的区域,却还是感觉到巨大的无尽的心灵空虚。我甚至很难与人进行理想状态的深层交流,只能阐述现象,无法谈及感受,无法客观真实地审视自己。以至于甚至有一度开始怀疑此行的意义。
但当最后的送旧餐会上校长举杯邀我们同饮说真理也是我们母校、欢迎回来的时候,当社团成员专门在FB上po文写会永远欢迎我回家的时候,当朋友转变观念说一定会来大陆、只是因为我在的时候,当我和他们一一拥抱告别、拖着行李箱上车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疼痛和感动。
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这不仅仅是向这些朋友这片土地告别,更是与这段此生并不会再有的理想时光告别。
在我离台两月多的今天,我始终与对岸的挚友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某些生活习惯也还在不知不觉中延续,那些既定思维里轻而易举就被打碎的坚定不移,也开始依靠着新生体系的重新架构,一点一滴从生活中稀释出从未有过的感官、元素和体悟。
关于历史,关于制度,关于人性,关于审美,关于艺术。
那些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还有历经的事情,也渗入我的骨髓和躯体,悄无声息,拔节生长,在这场无法醒来的梦里。
“願你順遂,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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