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鹿子霖,白鹿原第一保障所的乡约,有人说我这人胆小怕事,贪财好色,那又如何,食色性也,人之本性。谁能保证自己心里没有点子龌龊想法,看到那白花花的硬洋你不心动?田小娥的炕你不想上?甭不承认,你娃没弄成,不是你不想,是你不敢,你个瓜怂,假正经个啥,你以为你是族长白嘉轩喀!
我走出监狱的大门,终于见了天日,头顶上的太阳耀的我睁不开眼。
回头望望那个囚禁了我两年又八个月的地方,白日里依然显得阴森森的,到了要离开的当口,我竟然觉得自己更适合这里,我估计自己是疯咧,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踢踏着脚上的破鞋一步步朝原上走着,还没出滋水县城,我就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了,狱里那狗不食的吃喝让我的身子没有了一丝活气。
要不是听说屋里那个败家女人四处使钱就为了买我一条命,我真想死在这儿算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死哪儿都是死,都一样!
终于碰到了个好心的老汉,没有嫌弃我浑身臭气,让我爬上了他的马车,这才顺利回到了原上。
进了村我就在想,如果遇到乡民,我现在这个鬼样子,他们能不能认出我来。可是一路走来,直到家门口,连一个人都没遇到,现如今,这个村子和我一样,一片灰败,死气沉沉。
看到自家破败的门楼门房,我竟然没有心疼也没有难受。我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琢磨着,这里会不会已经改姓了他姓?
我女人在这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远远的看到我就倒腾着小脚往外走,险些栽倒,她站稳了脚跟就对我说:“他爸,你甭难受,这门楼和门房我是为了救你才卖的。”
卖就卖了,不就是这院子的脸面没了吗?如今,人的脸面都没了,还要这屋子的脸面做啥?
“卖给谁家了?”我问,其实我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话说这原上,除了白家,谁还能买得起我鹿家的房?
“白家老大不是你举荐到保安团嘛,如今发达咧……”她说的时候小心翼翼,似是怕我心里不好受。
我摆摆手道:“卖的好啊,一报还一报,如今我也不欠白家什么咧!”
想想自己拆白家门楼时候的意气风发,我突然觉得可笑。买房卖房,争来争去,折腾到何时是个头儿啊!现在想想,有什么可争的呢?如今自家老大飞了,老二没了,整个院里空空荡荡的。没了后人,我在这空房子烂地有个屁用,反而是卖了好,卖了干净。
连着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静静地躺在炕上,看着我那发白脸黄的女人,垫着小脚屋里屋外的忙。有多少年了,我似乎没有正眼儿瞧过她,可我倒了霉了,落了难了,真正着急的也只有她一个。
接二连三的,有乡亲来看我,听我诉说在狱的惨状,然后他们就向我絮叨田福贤如何不是人,如何抓走了家里的壮劳力,搬空了家里的粮食。
我越来越淡漠地回应着他们。身处这乱世,我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如何能帮得了他们呢?
原来对着我献媚耍骚的那些女人,一个都没有来。是了,如今我没钱没势,只有满身臭气,跟着我既不能仗势又不能捞油水,人家还来做什么?
又想想田福贤似乎应该来看看我,毕竟我们多年的交情了。可是我都回来十来天了,连这家伙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白嘉轩那条老狗,佝偻着腰向我陪情认罪来了。
唉,这人啊,只有倒了大霉,才能看清这世事。
如今的我,是啥啥都没了,我也就啥啥都不想了,想也没有用,何必自苦?
又到了中午十分,我那女人隔着窗子喊我:“他爸,饭好咧,我给你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你好好喝一盅!”
我翻身下地,看着太阳的余晖静静洒在这院子里,我女人正站在饭桌旁朝我招手,她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蜡黄,眼睛里却有了难得的神采。
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感觉泪水在心里流淌。人啊,活这一辈子图个啥?早知道到头来是一场空,我还折腾个啥,什么权势、女人、银钱,全是虚的,都是自己哄自己高兴的玩意儿。
我拿起酒杯,斟满两盅,招呼女人坐下说:“我这次能囫囵个儿回来,都是你的功劳,你来了这屋,也没享过我的福,今儿个我敬你一杯酒,算是感谢,也算是赔罪。”
我那女人没听我说过好话,啥话没说,举起杯来就一饮而尽,眼角竟然有了些湿意。
我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想起来朱先生一句话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小,养头黄牛慢慢搞。”
不愧是圣人哪,早早就参透了这世事,如今我才明白了活着的真谛,但愿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