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散文】《青春日记》之八:我的他乡

北京时间十三点零五分,天气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登上北去的列车,在这个时刻该写点什么呢?激动?懊恼?还是……我也说不清楚。南京这座城市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永别了,南京,美丽的古都;永别了,南京,生命的驿站……

——摘自1987年11月7日的日记


坐在候车室里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没忘记玄武湖、中山陵……啊……还有长江。我没在您的怀抱里得到轻柔的抚慰,却领略了您的宽阔也博大的胸襟……啊……朦胧中依旧含有一点希冀,却不能不说,永别了,长江……呵呵呵——日记中出现这样的文字就很悲怆了吧?的确啊!2008年,我写了一篇博文:如今,叙述起南京来,早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差不多经历了一个时代,只是越是经历过时间雕刻的东西越珍贵,那我就永远也不应该与南京说再见……啊……这也是一种情结!南京在我的记忆里的确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却不过是曾留下生存印记的他乡!多少年来,黄河都是南北的分界,北方人过了黄河也算是回到家乡。事实上呢又多是坐着火车飞跃黄河的时候,南方人与北方人打趣的话语,却隐含着一种意味,就像我曾戏言要去一个江苏人的家。我写过一篇小说叫《流浪北方》,投给一家杂志社,编辑很感兴趣,可最终没能发表,人家好像说缺点什么。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缺少的那点东西,却没再修改,后来植入了另一部小说,也就不再叫《流浪北方》了。只是时常想起来,且找出《流浪北方》的打印稿翻翻,却也品出不少滋味,主人公和我一样是北方人。

与老家相对着说,石家庄就是他乡,可以黄河为界又是家乡,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北方流浪。我每次去南京,火车离开保定后,石家庄是必由之路。只是我在1987年的日记中,有关石家庄的文字很少,就是提到那座城市也不过是路过。其实呢不只是路过,有不少次还住在石家庄的招待所里。开往南京的列车很多,有的是终点,有的也只是路过,还有的到了石家庄要倒车,这样就必须停留几个小时。我第一次在石家庄逗留就是倒车的缘故,还是春天,天气不好,又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住在一家不大的旅馆里,必须承受阴冷、潮湿带给我的苦痛,天还没亮就拿着早买好的车票去了火车站。也是很多年后,我与石家庄有了一段不解之缘,可第一次待在那座城市里印象的确很糟糕!还在火车站买过纸筒装着的烟,贼难抽,我再次坐上南下的火车也就有了逃离的快慰。

母亲曾经不少次责怪我脾气急,做事情不稳重,还没少说“一获铸成”……呵呵呵——老家人说话也常用假借字,倒是不难理解,比如,把菜放在水盆里多洗两获,“获”就是一遍或一回的意思了。到了南京,我的确想一获铸成,可之于一个初入生意场的毛头小子的确难以如愿。只是禀性难移,又有任丘那条线牵着,往返几次才签订了销售设备的合同,可我直到年底才要回欠款。再加上会有意外获取的线索,我没少去江苏以外的省份,这样就得经常沿着铁路线跑,也就不止一次地在石家庄逗留。只是有一段时间,江南的推销生意实在不好,我再去石家庄就是专程,却是与时代合拍的躁动,也像很多人一样行走在梦中。猪苦胆提取胆红素,国家收购价6.8万元/千克;猪羊小肠粘膜提取肝素钠,国家收购价5万元/千克,学期7到10天,学费单项250元,两项300元,年获利4到6万元……啊……的确诱惑啊!不是日记,却被我写在了日记本上,传授地点在邯郸,是一家当时很普及的生化学校。依然坐着火车去了邯郸,所谓的生化学校在一座很大的院子里,好像是生产队解散后闲置了,我见到了校长,也见到了老师,他们众口一词,好像也不是虚假广告。只是没有看到像我一样希望发财的人汹涌而至才离开了,却保留了那条信息。离开邯郸再坐火车继续往前走,却必须在石家庄下车,我掌握的两条信息也像提取胆红素一样诱人哪!那两家好像让好多人美梦成真的学校都在郊区,可现场观摩,制造洗衣粉像变魔术,将废旧玻璃变成纤维也不难,那就交钱吧?那天,与我一起去石家庄郊区的还有两个外地姑娘,问她们交不交钱,只是人家看着一个人反问。我只是笑笑就离开了,一时等不来班车干脆拦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才回到石家庄市区。那时候,广播和报刊上的广告天天鼓动人们实现发财梦,还有一种咨询服务。也是住在一家招待所里,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单卡录音机,通过收音功能听到有仙人指路就又跃跃欲试了。忘记了准确地点,可我记得是在一栋大楼里,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讲述如何快速发财致富,说得天花乱坠,好像走在大街上满地都是金银财宝,想要钱俯首可得!有一段相声说,一个人丢了钱去算卦,瞎眼的就为明眼人指点迷津。后来,我想起那个咨询师也笑,接待一个咨询者才得二十块钱,为什么不去大街上捡出一个亿万富翁呢?只是当时我没想瞎眼的算卦先生,也没笑那个咨询师。那次回到老家前,我在保定郊区一家废品站看到一堆玻璃,不相信传授技术的人,却还希望能通过那堆废品赚得盆满钵流。后来,那家废品站的人特意去老家找过我,废旧玻璃变纤维的事情也就传开了。只是那时候我又回了南京,可靠废玻璃造纤维的致富信息还在广泛流传呢!家人的劝阻和尚未完全失去的一点理智,致使我有了清醒的认识,生产规模、产品成本和市场需求都不好把控才没误入歧途。只是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段经历没指责时代,也没责怪当时鼓动别人发财自己也想发财的人,是我除了与文字纠缠,干什么都不会得心应手。遗憾的是,文字予以我的也少得可怜,这就是悲哀了吧?

再走进石家庄是我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却依然是过客。那时候,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一些文字,也就有了继续纠缠下去的信心。1990年代初期,好多家报社都自办发行,也派生出新的职业。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天天骑着自行车送报纸,还和一个片的邮递员合作,以至于好多人认为我就是个邮递员。有一段时间,一个姑娘常以文学的名义和一个准邮递员说话,谈论小说、散文,再是诗歌也是不错的话题,可我不敢继续下去,人家可在局里上班呢!能去石家庄当报人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我请假去应试就在一家行业报纸作了临时编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编稿、校对,还没少过一把当记者的瘾,一篇新闻作品还获得了国家权威部门授予的三等奖。坐在编辑部里,趁着编稿之余依然连篇累牍地写小说,置身在我的他乡,生活也算丰富多彩吧?只是我依然无法消解置身在他乡的孤独,也就派生出难以泯灭的忧郁!

老家也叫城缘于一段传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反正流传了下来。村里的头面人物盛情款待过一个路过的太监,人家又颇受圣上恩宠,临走之前许诺,一定要奏请皇上在此地建一座城池,可最终成了空许。有意思的是,石家庄本来是一个村,却缘于省会搬迁就变成了一座城。后来,我的笔名也叫许城,有人批评有效仿某位大家之嫌,却不以为然,不过是又一种情结使然罢了。其实呢我的忧郁也不只属于一个人:和杜仲坐在一块儿说飞机、汽车和高楼大厦,尤其是一直戳在心中的列宁格勒饭店……哎——外国的饭店究竟是干什么的呀?吃啊喝啊睡啊乐啊,还有面包、奶酪、熏肉和红菜汤……呵呵呵——向往有时候的确很有意思呢!那是我在《尘下》里塑造的一个空想家所言,空想家自1950年代就致力于制造飞机,最终没能实现理想也有情可原,可他代表的不是一个人的意志。不敢说老家人就那么想或那么说来着,可好多故事都证明我的小说不是纯粹虚构。这么多年,我写作时还是钟情于现实主义,虚构也必须忠于现实才行。只是要把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作者必须和那些人在虚拟的环境中行走,久而久之也就消解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慢慢地生存就变得不再现实起来。人一旦有了个性就与众不同,正如我在一篇序中所言:出不特而立,入囿于书卷,留一清幽之地遥想孤芳。其实呢还在老家的时候,我就喜欢雨雪天出去走走独自拥抱空旷和寂寥,一个女作家好像写散文表达过这样的感受,彼此可能有共鸣,却不是一样的生存基础。我很早很早就学会了躲避,背着草筐独自去村南打草、一个人摸着黑冒着风雪去上学。我写作时分析过自己的行为或心理,家境贫寒和少年丧父是重要的因素,除了自然生成的保护膜,离群索居也似是很好的解决办法,移植到小说人物身上就是个性。后来,躲避慢慢地演变成逃避,程度加深自然愈加孤独,只是我不想回头才一直游走在城市,却不光是为了逃避……啊……很矛盾!其实呢生存的矛盾不全是缘于自身,客观与主观因素同样可以互因互果,我也无奈!

待在石家庄,我走进去的也是一个文字帝国,却不与谁狼狈为奸,更不与谁勾心斗角,论身世或资历都没资格,彼此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自然能和平共处。之后,我又去过几个地方,却都是风起云涌的,最终一败涂地还遍体鳞伤。我也曾愤怒、懊恼,想象着在利益场上与谁或一群谁斗法,弄得跌宕起伏,甚至命悬一线,却只是写作时的虚构。写作时我把自身的经历移植到小说人物的身上,不阴谋,不诡计,视一事为要,且无可替代,内心自然纯净,依然如山间的泉,可一旦风雨来袭必定吹皱一泓绿水,也就是这么简单!

女孩说的那个报亭他也不陌生,离开省师大穿过正阳大街就是华西路。徐策也曾喜欢过文学,还在省报文艺副刊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每个月都去华西路买一次杂志,附近却只有一个报刊亭,不会月月买到《当代》、《收获》和《十月》,却能买到《小说月报》。卖给徐策文学期刊的女人四十岁多一点,白白净净的,个子不高……啊……这是《穿越地中海》的片段,依然是具有写实风格的叙述。这么多年,我写小说时很少将石家庄作为叙事地点的原型,倒也零零碎碎地写过,却不如2020年作《穿越地中海》时实实在在。只是我必须虚构人物和所处的位置,可大致上还是原貌,不过呢那个报刊亭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条小街上。那条小街很热闹很平民化,除了买书,我还能买到石家庄大曲和花生米什么的,与同事们去一家小酒馆里聚餐也很便当。那时候,文学场还很热闹,报刊亭的生意也火爆。有的小说在期刊上能一次登完,有的分两期,《白鹿原》在《当代》上就一次没有登完,首尾牵扯到两个年份,我也有了牵挂。看完一期《当代》就等着下一期,我还借着买石家庄大曲和花生米什么的一次次去问,慢慢地就和那个经营报刊亭的女人熟了。其实呢先读到的是《九月寓言 》,《收获》杂志刊登了那部长篇小说,也是在那家报亭买的,与《白鹿原》一样是我阅读史上很重要的作品。就是那年,心里又埋下了一粒种子……啊……一粒很多年来令我快乐也痛苦的种子。

待在石家庄的时候,我烦闷了也不都是缘于置身他乡时的孤独。写作遇到一个一时过不去的坎儿,我就到处乱转,有时候是星期天,有时候是晚上。报社有一辆旧自行车,好像是飞鸽牌的,很结实。局里的宿舍楼倒是有闲房,几个人住着也宽敞,却在南郊,我骑自行车要二十来分钟呢!后来,我干脆住在编辑部里,也就没了上下班之说。只是排版、校对都要去石家庄日报社,从桥西到桥东也不近,有一辆旧自行车到省了坐公交。我很少记路,何况,石家庄城区又不小,直到离开也算不上熟稔那座城市的地理。写作的时候,我要想在小说中复制或移植一个情节或细节,牵扯到石家庄区域性地理必须借助市区地图。要是走进别的城市也一样,我就是打问当地人也无济于事,最终还要自己找到要去的地方。其实呢想来想去还是笨了点,脑袋瓜子不灵通,做事情总是要付出很多代价,我也觉得自己的确不聪明。遇到要争辩的事,我又总是现出词穷的窘境,倒是事后回想起来或作小说时才会妙语连珠,好像一个作家也说过同样的感受。曾不少次在南京坐在谈判桌上与江南人斗法,究竟年轻气盛,关键还是尚未承受太多的生存苦难,我才保持着初生牛犊般的气势。只是后来变得越来越不好,尤其是一年年承受与文字有关的苦难之后,生存的压力致使腰弯了、话也软,我的话理不屈词都穷!其实呢也不奇怪,古往今来,文字能强壮几个人呢?

写作时遇到坎儿,我就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漫游在石家庄城区。很多时候,我都行走在大街上,至少不会迷失在钢筋、水泥铸造的迷魂阵中。只是有的时候,我也骑着那辆旧自行车钻进小胡同,却必须不住地回头看走过的路,好容易上了大街才长出一口气。还有的时候,我就坐在公交站亭下发呆,好在只要准备好排版需要的稿件,剩余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觉得行走或发呆都不再是消解苦闷的好方法,我就喝石家庄大曲。坐在办公桌前,我喝着酒看自己刚完成的小说稿子,也兴奋也忧伤,却会忘掉现实,那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候。

我与同事们交往,免不了在一起吃喝或去谁家里作客,又往往不是一个人。酒能够烘托气氛,也能勾起人们说笑的兴趣。我的小说但凡归于乡土,大多都离不开老家和老家人。1970年代,老家有个姑娘要嫁到郊区,按俗理一个姓氏走动多又亲近的人们才会随礼。只是那个姑娘出嫁前,村里好多人都掏了钱。婆家招待娘家的客人,除了丰盛的酒宴,路又不近,还得找一辆汽车来接才行。那年月汽车很少,没有关系和门路是不容易找到的,可那个姑娘的婆家还是想出了办法,就用一辆大拖拉机拉着娘家的客人们去赴宴。只是没人在意坐什么车去郊区,能走进郊区,还能吃上一顿酒席才是最大的期盼。婆家来人把那个姑娘娶走了,拖拉机却迟迟没到,只是要去郊区赴宴的人们没失望,就等,一天……两天……三天……到底没等来。父母没掏钱,我也没资格去坐席,却天天去看,还必须起得早早的才行,就在姑娘家门前。后来,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与同事们一起吃喝的时候,我就把那件事当成笑话说了出来,却没有期待的效果。究其缘由也不难理解,好像只有一个因素,距离……啊……一种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的距离。其实呢那些同事也不都是城市土著,可生疏照样会形成距离,我很失落!后来,我读了一篇小说,是一个河北女作家写的,表姐从北京来向表弟炫耀首都,听的人很苦恼,却又豁然开朗了起来,那就去乡下吧!那个女作家熟悉石家庄郊区的生活,我读过她不少小说。待在石家庄的时候,我也没少去郊区走走,却只是过去与城市不一样。如今呢城市扩建,很多郊区也早就变成街或某个社区了。就像我的老家,眼下与城市的距离越来越小,有汽车,也有别墅,人们走进县城或再大一点的城市,的确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去年,装修完房买了一台抽油烟机,安装的师傅很急,说还要去我的老家干活儿,这么着城和乡就越来越一样了吧?同事们听我讲完老家人的故事反映不强烈,只能缘于彼此的距离问题,距离又怎能一下子消失呢?也是出于乡村人特有的敏感或狭隘,只是我依然忧郁,一直忧郁了好多年,直到又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小说才不光为自己忧郁了。

有一个女同事是编副刊的,我也去她家作过客,再谈起小说,人家就笑着说:“你就和贾平凹一样呢!”只是我没有真诚地笑,提起小说哪能与大家相提并论?后来,我就喜欢一个人喝石家庄大曲,不只是为了消解孤独,还有不再是一个人的忧郁! 还有一个女同事,是石家庄附近一个县的,编头版,人家学的就是新闻专业,我也没少去她家作客。那个女同事心直口快,有一天突然说:“该去活动活动,让报社的头儿把你办到局里来。”我摇着头笑了笑说:“有人给我发工资,还能天天写小说就很知足了。”其实呢我是不会经营生活的,直到在老家县城定居后,也没认真地想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可我只送过一次礼还没送出去。那时候,我去了城南一家私企,至于为什么买一条好烟,去贿赂政府部门的部长理由也不光明。只是听到敲门声,人家隔着门镜看清是谁一直不开门,我也没耐心,只在部长家门前站立片刻就离开了。编辑部主任业务很好,人也不错,只是直到离开石家庄之前我才去了他家,却也只是告个别罢了。总是相信君子相交淡如水,可水太淡了就不好了吧?

还有个副总编,是老报人,退休后又去办报。我也写过一篇博文:在报社那样的地方,身居副总编之位就应该是个人物了。副总编不拘言笑,我就是拿着编好的稿子让他审阅,且期待说点什么的时候,听到的也只是一个哼字,简洁得令人战栗,也只能依据语气或表情判断那个字的涵义……呵呵呵——又是没有丝毫虚构的写实。其实呢根源就是那个副总太不喜欢我,一个没报人资历的人,又怎么能让老报人喜欢呢?后来,和那个副总一起吃过一顿饭,好像是招待宴,我就喊着副总一杯杯地敬酒。那个副总不能喝酒,却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局里一到年节发很多东西,那就叫福利了。那个副总和我一样,关系也不在局里,却特殊,和别人领取一样的福利品。到底有了年纪,我就帮副总将那些福利品扛到公交亭下,老头儿还一个劲地冲着一个人笑……呵呵呵——这样才好了起来。只是我依然忧郁,依然骑着旧自行车到处瞎转或坐在公交亭下发呆,也依然一个人喝石家庄大曲,直到无奈地离开那座城市……啊……应该是我的他乡!

其实呢离开那家行业报社后,我没有中断与石家庄的联系。再次回到栖身的老家县城,文学就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好在那时候做小生意还行,家庭负担也不是很重,我才能静下心来继续创作。那个时段,我的小说除了发表在《短篇小说》和《天津日报》等报刊,再是原先的《河北文学》,也就是如今的《当代人》杂志。我结识了一个资历很深的编辑,姓鲁,彼此不只是有书信来往,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要不断地去石家庄,南三条是个很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创作上有了点成绩,我的心说不得野了起来,何况,文贵出新又是不变的真理。1995年夏天,我作了一篇自以为颇具革命性的中篇小说,只是《当代人》只发表短篇小说,却还是拿着稿子去了石家庄。那天,我去了鲁先生家,说起了稿子,他就将《长城》的一个编辑约到家里,拿走了那部中篇小说的手稿。那部中篇小说最终没能发表,可我对鲁先生一直抱有感激之情。那天,我请鲁先生去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顿饭。鲁先生一再强调,接受作者邀请吃饭是第一次,和作者喝酒也是第一次。那顿饭很简单,我和鲁先生喝的什么酒忘了,却记得吃虾来着,吃着喝着说的依然是文学。后来,我写了小说还寄给鲁先生,直到他要调离《当代人》杂志社。这么多年,我没少与编辑交往,也结识了很多师友。鲁先生不再做编辑工作,却还是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说人这一辈子文学那么一下子就行了,断然不可当成事业去做。很多年来,尤其是文学予以我双重困境的时候,我也一直回味鲁先生的话,却一直文学着,好像有点犟了。从来不否认对文学抱有功利之心,也曾打算作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我的写作为了钱》,可这么多年获取的稿费,还不如去街上捡破烂挣得多,说起来自然很不值得了吧?只是我总觉得有话要说,尤其是又找不到听众,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就能很好地倾诉,却不过是自言自语……啊……倒也不全是呢!遗憾的是,多元化文化格局致使文学期刊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我曾和文友说,如今的小说只有两个读者,一个是作者,再就是编辑……啊……还有主编……呵呵呵——说起来有点残酷,却绝非戏言。其实呢鲁先生的话还有很多意味,也许真的不该一直文学下去,却也一直感谢我的他乡。

翻看旧日记时思绪也常紊乱,可写在抬头上的日期会提醒一个人,现实中的时间永远都不会交错出现。奔波了近半个月,搞生化(产品)技术最终告吹,今天又来到北京,参加航空工业产品与技术交易会,后果难定……啊……这是1987年8月30日的日记。我住在北京新一公司招待所,好像也是一间很逼仄的房子。有这篇日记,就可以推测我去邯郸和石家庄的时间是八月份。再去北京,我依然不是为推销设备奔走。只是所谓的航空工业品与技术交易也不名副其实,一个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接待了我,只要愿意掏钱就可以得到生产烟盒锡纸的技术。我回到保定专门去了烟厂,人家回答得很直接也很残酷,烟厂一般都用进口锡纸。只能悻悻地再回到南京,可我没有与北京彻底绝缘。第一次去北京是1987年初,亲戚的亲戚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有不少弟子在各地的建筑设计院工作,还都是工程师。我获取联系地址后,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跑,却都没能如愿。再去北京,却是1990年代了,到了鲁迅文学院,我与全国各地的文学爱好者们一起听名家讲文学课。待在鲁迅文学院的那段日子,我一直想去十月杂志社看看。那天,北京的天气很糟糕,我顶着大风跑过去才知道是星期天。只是我还是逛了逛十月杂志社旁边的一家小书店,买了一本杨争光的短篇小说集,也算是收获了。后来,我出于家事所累,不得不放弃鲁迅文学院组织的旅游活动,提前离开了北京,去十月杂志社的愿望就没能实现。再后来,再也没机会去北京,可始终没中断与文字纠缠,那是不是也应该感念我的他乡呢?

其实呢我的他乡很多,倒是不都与日后与文字纠缠有关,却也不是没有一点瓜葛。也是后来,我结束了西北之行,又去过济南和青岛,却不是缘于被媒体鼓动的发财梦。我在济南住的时间很短,好像是晚春时节,记不清住在什么地方,出于气候和心情的缘故,面对山东美食缺少兴趣倒是没忘。去济南也是为了找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或被一条线索牵扯了,可我没得到期待的结果。再后来,我从济南坐火车又去了青岛,深夜下车后必须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那时候,青岛有很多摩的,花了两块钱让一个小伙子拉着我去了一家小旅馆。日记本里没有留下与济南和青岛有关的文字,可我不是没有一点记忆。我忘记了到青岛后找过谁,却记得去了一个小岛,要上去还得坐船。依然是后来,我读过一个人的小说,也描述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守在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啊……主人公好像是个服役的军人。只是青岛之行依然没收获,像在济南去趵突泉划过一次船一样,我也只在海边照照相,却没留住,个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青岛不是死亡岛”也是《赔我狗》的章节题目,说山东之行为了一篇小说不恰当,可看似不经意留住的,确实圆满了一个凄婉的故事,面对生存的困境,我才永远无语!

从安庆回到南京,我依然到处奔走。北京时间十九点二十分,天气阴,(却)无雨。今天是星期天,上午出去了,下午在招待所里,有点头疼,浑身无力……啊……这是1987年10月25日的日记。第二天倒是晴了,可我依然觉得浑身无力,鼻腔堵塞,头疼得倒是轻了一些,只是依然身染感冒病毒。上午,我去了下关建设开发公司和港务局,下午没有离开招待所,打电话、看书……啊……看似冷静,却无法消解早就存在的危机。北京时间二十二点,天气晴,身体状况良好,(只是)精神不稳定。今天,(我)没出去,尽快去江宁追回欠款,观其后效再定归期……啊……这是1987年10月27日的日记。北京时间十七点,天气阴,(却)无雨。上午去鼓楼医院联系业务,下午没出去……啊……这是1987年10月31日的日记。北京时间十二点三十分,天气晴,上午给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打电话,了解了一下南京的情况,正如预料的一样,(今年)不会有多少建筑任务了。两家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们)一致认为,主要是消防性气压罐,生活用水没有需求,(可)订货也要等到明年……啊……这是1987年11月4日的日记。北京时间二十二点整,天气晴,又转阴,多云。上午去江宁县(湖熟镇)羽绒服厂办理了汇款事宜,下午找(了一家)旅社离开了教育局招待所……啊……这是1987年11月5日的日记。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十五分,天气晴,整天在外面,上午去找客户。事情又出乎我的预料,客户也在等着回扣,明天等对方的回信。(只是我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明天必须离开南京。不管这笔生意成功与否,签订合同不在天津就在保定,我答应给他百分之二回扣,没有钱根本签不了合同……啊……这是1987年11月6日在南京太园旅社103房间写的日记。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南京,却必须转道天津回保定,缘于那笔生意要在津门谈。只是我到了天津之后,对方没有兑现承诺。有一个老家的同学在天津服役,我在军营里住了两天就回到保定。日记中没留下与天津有关的文字,日后却有文字留在了那里,是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依然与文字纠缠的结果,却必须一直或说永远流浪在我的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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