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下)

已经过了晌午,伟强却还不见来。

允华坐不住了,又拨了他的手机号。彩铃音乐响了数声之后,一直么人接听,电话就自动中断了。再拨第二遍,还是一样的结果。

咋回事?说好的一起去,难道伟强变卦咧?他心里疑惑着。

老七也急了,平日里这伟强看着怪精明的,关键时刻难道会掉链子?几分钟后,他也拨了伟强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在屋里不停地踱着脚步,终于耐不住性子,拨了老二的电话。通了。

“二哥,伟强人呢?他咋还么来?”他问。

“额知不道。”老二说,“他说今天有事要进城咧。”

“么有进城吧?额看到他的车在路边停着呢。”

“知不道。你打他电话问问。”

“打了几个电话咧,都么人接麽。”

“那额也知不道。”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老七气大得很,忿忿地说:“问啥都说

知不道,他这个达就是摆设麽。”

不一会儿,老二慢腾腾地来了。现年七十九的他,拄着根拐杖,身子本就瘦弱矮小,短须已经全白,又留着个光头,显得脸愈发小了,看起来像个八十多岁的单薄小老头。

老七与他截然不同,虽也到了古稀之年,但一米八的个头,身子骨硬朗,五官也俊逸,上身穿干练的暗格夹克衫,下身着一条黑色皮裤,彰显着他几经历练的过往与江湖豪侠之气。

一见老二,老七毫不客气地指责了伟强。

“说来又不来,伟强这是想咋?”

“额也知不道。他干啥又不跟额说。”老二把手一摊,无辜地说。

“额们的电话他不接麽。你打电话喊他来。”

“他又不听额的,额拿他也么办法。”

“你是他达,他不听你的听谁的?”

“他不来,额过来看看也一样麽。”

“你早该来了,还用等到现在才上门。”

老哥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扛起来了,允华反倒变得镇定了,他见老七情绪激动,忙过去解劝。

老二却并不消停,继续说道:“额来了也是做个样样儿,额这年纪啥都干不了咧。”

“谁要你来干活麽,喊伟强来是有伟强该干的事,你看看咱屋还有谁能去报丧么?”

“他是该来帮忙,可是额也寻不到他麽!”

允华不高兴了,他正色对老二说:“二达,你这话可说错了,这不是‘帮忙’,这是咱自己屋里的事,怎么算‘帮忙’呢?”

老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是的,允娃说的对,这是他们老魏家自己的事,虽然现在各屋都分开单过了,但按照传统的观念,他们还是一家人。

彦婷也是脾气火爆的烈女子,她早对眼前这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二爷不满了,索性发泄出来:“伟强达达不来,等二爷二婆走了,额达也不去!”

“莫说了!莫说了!”允华大声斥道。

其实,她还想说,二爷你忘了麽,当年你娶二婆进门时,还是额爷托人说的媒,也是他亲自给你过的红事。但她还是知道分寸的,被斥了之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允华心里明镜似的,也有与大女同样的想法,毕竟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况且伟强是入赘的,连村里的人都没认全呢,将来二达家过白事,自己要是撂了挑子,伟强还不得两眼一抹黑麽。

可现在自己是屋里的顶梁柱,这些话只能放在肚子里,不能搁在明面上说,否则撕破了脸面,倒给外人看了笑话。

被孙辈怼了一番,老二心有不甘,蠕动着嘴唇想再说点儿什么,为自己寻补些颜面,一下子却又寻不出反驳的说辞。于是,他的气焰彻底熄了,也不再言语,拄着拐杖,慢腾腾退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一时间,屋里倒静了下来。

众人期盼中的伟强始终没有现身,也没有回拨电话。

“不等咧!我这就去门上报丧!”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允华沉着脸说。

他整了整身上的孝服,脚步沉重地迈出了家门。

就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初时只是小声抽泣,不一会儿,顺着山路往下走的他就放声痛哭了。

看着戴孝的允华悲伤的背影,听着他催人泪下的哭声,老七也一阵心酸。报丧是农村的大事,可像允娃这样形单影孤的还是少见。

他喊彦婷取两包烟来,揣在了兜里,对着一屋子女眷说:“我跟过去看看,伴着他,要是有吃烟的,我替他敬支烟。”

紧走几步,老七就追上了允华。

允华一路走一路哭。老七毕竟不是村里的,路不熟,人也不熟,就只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他先登了九十高龄的福旺老人的门。按辈份,他该喊旺爷。

叩了门,旺爷的孙海洋出来了。

允华没有进门,跪在门前磕了头,哭着说:“额达走咧……日子定在后天。”

正哭着呢,听到动静的旺爷就被海洋家的搀着出来了。

“旺爷,额达走了!”他又哭着说了一遍。

老福旺颤颤巍巍地伸手扶他起来,说道:“允娃莫哭,你们姊妹都孝顺,你达该享的福也享了,莫哭莫哭!”

想着昔日的老伙伴说走就走了,福旺也老泪横流,宽慰了允华几句,老七敬的烟祖孙俩都没接。

离了旺爷家,又去了福达、福昌、玉民、玉琨、德江、德礼、继斌等长者门上,他们要么德高望重,要么是村里的长辈,允华逐一跪拜、磕头、告知丧讯。最后,又挨家挨户给其他村民磕头、报讯。无一例外地,他收到了村里所有人的劝慰与哀思。

这是允华意料中的事儿。德林老汉在十里八乡口碑极好,一向受人敬重,村儿里自然没有不擎他好的,这是积攒了一辈子的功德才得来的呀,也给子孙后代积了福报。

两个多钟头后,他走完了村里所有的住户,在各家门前都下了跪、磕了头,该说的也说了,该哭的也哭了。

返回的路上,老七取出剩余的一包香烟,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村里人不多麽,两包烟都么敬完。”

由于哭得太多,此时的允华嗓子已经哑了,他止住了悲声,扯着沙哑的噪音说:“这季节,村里就剩下老人、孩子,年轻的都出门打工去咧。”

是的,都出门打工了,等家里的事过完,他的俩女——彦婷和彦姗,也要去深圳务工了,这让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想着想着,他又流泪了,这次却是无声的哭泣,是为自己而哭。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虽已年过五旬,现在仍然可以勉强撑起这个家。然而,他百年之后呢?又有谁支撑这个家呢?再要遇到过事,俩女还得为难。眼下,他最大的遗憾是没给魏家留个男娃延续香火,往大了说,这是他不孝。

经历了这次过事,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无论到了啥年代,家里都得有个顶梁柱。

曾经断了的招赘念头重新在他心里涌起,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如果大女实在不肯,他就想办法说服二女,总得有个男人把门户撑起来,总得让魏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抬眼望去,太阳已经西沉,余晖照在路边开得正旺的油菜花上,满眼都是明媚而灿烂的金黄,允华却觉得它们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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