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展信佳。
我是渡边彻,今年已经67岁。也许这个数字说出口会让你们觉得惊诧,不过我确确实实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如同所有人一样,我也无法跟时间抗争,你们记忆中的那个二十岁上下,在电话亭中迷茫的张望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消失了,几经变化,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老头子。
现在正值初夏的不太凉爽的早上,空气里充满了热的气味。我在写这封信的同时,一边听着The Lovin'Spoonful的Daydream,一边用大玻璃杯喝着加了大量冰块的巧克力咖啡。
生活依旧循规蹈矩,一切都按部就班。早上五点准时起床,冲好一杯黑咖啡,连同面包之类的一起咽下。然后去跑步——身体状况好的时候跑,不好的时候沿河散步。回家吃水分很足的新鲜水果,看书。依旧没有固定书单,也不再只看小说。有时想想,我看了一辈子小说,大概连这世上全部小说的万分之一都不到,量多的简直令人感到恐惧。下午是非私人的时间,用来处理各种与人有关的事情。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成天独自打发时间,即使对我来说不能算是苦差事,怕也会对保持健康有害。晚饭一般是大量的蔬菜,鱼、肉都留给午餐消受。晚饭后有时给旧友写信(我仍保持着写信的习惯,电话和邮件都太过直接,像两个人穿着西装面对面,不适宜老友漫谈叙旧),有时依旧看书。十点一到,准时上床睡觉。还有,周日下午仍旧是我熨衣服的时间,熨了一辈子,现在简直得心应手。
大学的时光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有的越发清晰,有的却连轮廓也看不清。
我从没有忘掉木月和直子,相信他们在天堂(如果有那种地方的话)过得很好,等我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们会见面。一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和两个十几、二十几的少年少女,仍然可以三人行。木月,你可还要充当起那个电视访谈节目中精明强干的主持人!
我再也没能见到玲子,通过几次信,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就断了联系。如果还活着,她大概有九十岁了?大约是死去了吧,如同木月和直子一样,无论原因和方式,结局都是同样的冷冰冰。不知道可有人给她举行了所谓的凄凉的葬礼,又有没有人在出租房的檐廊里给她补上一个有五十一首吉他曲和葡萄酒组成的,不那么凄凉的葬礼。
还有初美。我不常想起她,但她给我带来的那种感情上的震颤,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在与她道别后的人生里,我有幸经历了几次那样的震颤,一次是在新墨西哥州的比萨店中一边吃披萨一边看到气势夺人的暮色,还有一次是乘坐的波音747客机在阴雨连连的汉堡机场降落。每一次都只能加深我对初美的惋惜。至于永泽,我们并没有像他预言的那样“十年二十年过后相遇在某个地方,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毕竟他一路过关,越升越高,越走越远。我再没有机会跟他发生什么联系。他也大概早已忘了曾预言过这事,甚至连我和初美都一并忘却了也说不定。
我这一生幸福吗?中规中矩,大概没什么特别的。我没能完成玲子的愿望,毕竟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满足的普通人,她最后一次见我时我已经有二十一岁,再往后就是大人了,而大人很少感到幸福。一个人要活出三个人份量幸福,实在太困难。对不起,玲子。
世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选择,也有造成不正确结果的正确选择。为避免出现这类非条理性,我们有必要采取实际上什么也不选择的立场。我便是抱着如此态度过这一生的。发生的事情业已发生,未发生的事情尚未发生。
祝好,各位。
对了,至于小林绿子,或者说是渡边夫人,她正在书房门外忙活,也许是在做饭,我们这个“陋室”里的厨房可是大得惊人。
一生只能选择一条路行进,我无法获知平行世界的我过得怎样,我相信,现在就是无数选择组成的无数排列组合中最好的一个。
再见各位,再次祝好。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依靠着《挪威的森林》过活。
这么讲来其实毫不夸张。如同《挪》里所说:
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
《挪》之于我,就如同《盖茨比》之于《挪》中的“我”——渡边彻。失望时,失落时,无法静下心来时,随手翻开,读上一段,犹如磕了药,良药还是致幻的麻醉剂就不好证明了,大概后者的可能性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