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争流是在睁眼之前就察觉到不对的。
太安静了。虽然此时是深夜,他与爱人、友人又并非宿在荒郊野岭,不至于听到林中鸟兽的动静。可虫声、风声,包括夜巡小厮行走与低声交谈时发出的响动,总该隐隐落入耳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什么都听不见。身畔该有的另一个人的呼吸、睡前还让傅铭抱怨不止的蝉鸣,全都没了影子。
意识到这点时,倦意如潮水般退去。年轻的刀客一手摸上枕边的“二十八将”,触手的冰冷、沉重,让他心头一定。
他起身观察,只见:
窗户关着,外面有隐隐光色,只是很朦胧,大约只是远处点了一盏灯笼;
傅铭那边的床铺还有凌乱的痕迹,他一定是睡到一半儿才消失的;
唔,傅铭的鞋子也不见了。
白争流心头涌出一股怪异感。要是傅铭出事,不说自己能不能察觉吧,单说鞋子。一个“出事”的人,要怎么安安稳稳地穿好鞋履?现在这样子,倒更像——
“噔噔!”
正思索时,白争流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刀客瞳仁一缩,霎时分辨:来者不是傅铭!
傅铭出身于庙堂,虽然因为向往江湖,从少年时代起就远离京中,也习过一些基础的防身技法。但是,他很难吃苦。
这一难,也就没法学什么武功。
相比之下,正在朝自己走近的人脚步轻盈,内力定然十分浑厚。若非此时不正常的安静,白争流甚至有可能听不出对方发出的动静。
刀客心头有了十分警惕。眼看来人身影已经到了门前,他身姿轻巧地闪到门后侧面,屏息不动。
二十八将被自己的主人握住柄部,雪亮刀锋从鞘中缓缓抽出——
“白兄、九王爷!”来人叫道,“你们在吗?!”
他话音落下。下一秒,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缩。
房门打开,沉沉夜幕之下,刀客与来人相对。
白争流的视线快速从外面青年的身上扫过。他看出来,对方此刻一定颇为心焦。历来整洁的白衣显出几分凌乱,像是夜里发现了什么,匆匆起身,于是来寻找同伴。
白争流眉目收敛,叫了声:“梅兄。”
前面提到,他有爱人、友人,与他一起夜宿此地。
爱人傅铭这会儿不见踪迹,友人呢,其一就是眼前的青年,梅映寒。
梅映寒带给白争流一个坏消息:“邈邈不见了。”
白争流一怔。正如傅铭是他的爱人,梅映寒口中的“邈邈”,则是这剑客的情郎。两人说来是师兄弟关系,在他们确认关系之前,还另有一笔牵扯上自己、傅铭的旧账。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两对伴侣,同行江湖。来到广安府后,凭借傅铭九王爷的身份借宿在郡守家中。原本一切寻常,直到今夜。
白争流皱眉,情报共享:“傅铭也是——哦,”刀客的视线在门口打量了一圈,紧跟着补充,“还有他的护卫。”
梅映寒神色更显凝重,反过来告诉白争流:“一路走来,我都未看到巡夜小厮。”
白争流沉默。
不应该。他想。
虽然都是客人,但梅、顾两人与他和傅铭没被安排到一座院子。
从梅映寒住的地方走到这里,那可不是一段短路。要是如此长的时间、距离都没碰上一个人,只能说明一件事。
白争流和梅映寒同时道:“不正常!府内一定发生了什么!”
语毕,两人惊诧地看一眼对方,随即再度开口。
“要先找到傅铭、顾郎。”
“要先找到邈邈、九王爷。”
虽然两边称呼不同,但说出来的还是一个意思。
有了决断,两人便不再犹豫,转而商量起要怎么找。
白争流道:“既然梅兄从西边来,那西边就能暂且掠过,你我往其他方向去。”
梅映寒紧跟着道:“如今情况诡谲,你我还是暂不分开。”
白争流赞同。虽然两人一人一个方向,肯定能增加效率。但他们还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再有,白争流道:“我原先担忧是傅铭有什么仇家,”再次皱眉,“可既然顾郎同样不见踪迹,怕是另有缘故。”
梅映寒言简意赅:“白兄,我们边走边说。”
白争流点头。
除了西边,摆在他们面前的另有东、南、北三处。
其中东边是郡守府的主院,北边是郡守家招待客人时的园子,南边则是一些花厅、门廊——总归是待客的地方。
两人决定先往东走。
一方面是找人,另一方面也是确认郡守一家的情况。
说走就走。
两人皆是身法轻灵、武艺高深之人。要是平常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在下方绕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现在不同,他们对视一眼,就上了房顶。
厚厚云层遮住月色,能映入眼中的光源只有每隔几十米、上百米会有一盏的灯笼。
在黑暗里散发微光,像是一只只于深潭之中睁开的眼睛。
白争流看着这些灯笼,又看一眼府外方向。可惜没能成功,习武之人,目力再好也是有限的。他能看清楚身边梅映寒的身影,却看不清府外建筑的轮廓。
好像郡守府之外的地方,全部被团团浓雾遮住。
白争流收回目光,脚下一点,与梅映寒一起朝东边行去。
……
……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没有傅铭与顾邈,没有梁郡守一家,也没有小厮丫鬟,甚至草丛里真的没有一只虫!
情况愈发诡谲了。白争流抽出手,眼前草叶自然复原。他眉尖紧紧拢着,转头对梅映寒道:“梅兄,看来你我需往府外一探!”
看看究竟是只有郡守府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整个广安府都已经中招!
梅映寒点头赞同。
两人再上房顶。这下子,没再商量要怎么走,而是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
总归郡守府在广安府正中,无论从哪里出去都该能见到民居。
白争流和梅映寒自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光府内,就连府外也是一模一样的黢黑沉寂。好像只是他们睡了一觉的工夫,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但是,实际情况,竟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两人迷路了!
在第三次从一块碎掉的瓦片旁边经过时,白争流意识到了这点。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二十八将的刀柄,难得茫然。
这时候,梅映寒提出:“白兄,你我闭眼前行试试?”
白争流不解:“缘何要闭眼?”
梅映寒解释:“我们天山派弟子日日行走在雪山中。一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样的山色雪景,是有分不清方向、走着走着就开始绕圈的时候。有段时日,甚至闹得人心惶惶,传言山里有什么迷障妖魔。但到后面,一位师叔发现了其中关窍。
“说白了,就是就周围景色大差不差,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往回程去。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闭上眼,遵从直觉前行即可。”
白争流沉吟片刻,喃喃说:“还有这等事——”
他很快决定一试。
今晚发生的状况太过诡谲。白争流已经不光是在担心傅铭了,他还担心梁郡守一家,担心府外百姓。还是要快快从这怪相中走出,才能让人安心。
刀客与剑客一同闭眼,再度运起轻功。
没用多少时候,两个人就惊喜地发现:“有用!”
闭上眼之后,他们行路的效率提高不说了,还听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人声!
虽然人声传来的方向与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不太一样,但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决定往前一探。
他们逐渐靠近,很快分辨出,眼前也是一栋院子。
一行人刚来的时候,梁郡守为了讨好九王爷,是把所有待客的院子都介绍了一遍,好让傅铭挑选。眼前的院子是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傅铭、顾邈当时看了,都表现出喜欢的意思。只是既然双方都喜欢,作为友人,反倒不好夺人所好。所以到最后,两边反倒都选了其他住处。
如今虽值深夜,院中牡丹依然盛开,散出隐隐幽香。
白、梅二人先后在院中落下,继续靠近声音传来的门扉。
然后,他们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怪异。
门中传来隐约声响。
不是不清晰,是太清楚了,反倒让两人僵在原地。
一道是沉稳沙哑,像是在攻伐的动静:“邈邈,邈邈,你如今觉得如何?”
一道要旖旎柔媚许多,但还带着一丝清澈,是:“傅郎……哦!傅郎,我好欢喜。”
前者得意:“我比你梅师兄强,对否?”
后者像是难以忍耐,发出一声高亢动静,随即又断断续续、拈酸吃醋似的,反道:“你喜爱我,更胜于白大哥,对否?”
白争流、梅映寒:“……”
屋内响动还在继续。
傅铭:“我自然喜爱你,我原先就喜爱你。可惜那会儿你心里只有一个梅大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进眼里。”
顾邈:“师兄……”
傅铭:“嗯?”
顾邈:“唔!傅郎,傅郎,你饶了我。”
白争流:“……”
头回遇到这种状况的刀客,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相比之下,连“爱人出轨”的愤怒都显得苍白缥缈。
他只是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争流侧头去看身侧剑客。
他承认,自己是抱有一丝“借鉴”的念头。
如此一来,等到梅映寒面色紧绷地抬脚上前,一把推开屋门,让里面那对偷情鸳鸳暴露在两人目光之中的时候,白争流迟疑了。
他一边想:好!不愧是江湖儿郎,行事果断!
一边想: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照做?
白争流犹豫地迈开步子。
屋内,傅铭、顾邈看着外面的两个人,满脸惊慌失措。
白争流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丝水声。
他狐疑地朝那两个人看去,就见顾邈惊叫一声,从旁边拉来衣服,遮住自己和傅铭。
白争流皱眉,挪开目光。
他原本想着,推门这种事自己是没办法照做了,那但看梅兄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谁能想到,答案是“转头就走”?
眼看梅映寒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顾邈惨然叫道:“师兄!你误会了,你——”
这副表现,自然引来旁边傅铭的不满。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引得顾邈又叫了一声。
颇为伤眼辣耳。
白争流抽一口气,发觉剑客离开的决定果然很对。自己不过是比他多留这么几息工夫,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想通此节,白争流果断转身离去。
一直到追上梅映寒,他才有心情去处理心头震撼。
——傅铭他,出轨了啊。
心头酸涩登时涌上。
……
……
两个青年,一提刀,一执剑,沉默地走在长长回廊之间。
他们路过第一盏灯笼。
两个影子先过去。等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走得远了,第三个影子缀上,落在他们之后。
路过第二盏灯笼。
照旧是白争流与梅映寒先走,然后是无声无息地第三个影子。
第三盏灯笼。
白争流的手臂与梅映寒的碰在一处。
触碰的频率、位置……都是江湖人,又多少做了一段时间“朋友”。两人自有一套传递信息的方式,能分辨出,对方的意思是:“后面是什么?”
这是白争流。
梅映寒回答:“不知。但恐来者不善。”
白争流赞同:“是。”若是什么善类,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再有,不是他自夸。当今武林,能够同时在他和梅映寒眼皮子底下藏身的人,不说没有,却也只在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范围之内。
要真碰上那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前辈,对方不可能暴露影子。
要是其他人,不可能让他们分辨不出藏身之处。
所以,白争流和梅映寒一致得出结论:此事有异!
被爱人双双劈腿的震撼尚未过去,酸涩还在成型,紧接着又遇到这等事。
好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是一等一的心性。只见他们手臂又相互碰了碰,像是有了什么决议。
第四盏灯笼过去了。
影子继续跟着他们往前、往前……来到一处“丁”字型路口。
影子静在原地,仿佛在犹豫,不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找寻。
同一时间,白争流舔了舔嘴唇,缓缓从回廊之外绕出,来到“影子”身后。
他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个女子。身形比一般身形纤细窈窕的官府女子来得粗壮很多,倒像是农家妇人。身上湿漉漉的,还不断有水流滚落。
连她背后的一片地方,都带着深深水痕。
看得白争流皱眉。
要是平常时候,他恐怕已经在问眼前女子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有自己能帮到的地方。但是,今晚不同。
今晚遇到的一切都太古怪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女子。一个人身上,哪怕挂满水袋,也流不出什么多水吧?看她身后,那么长长的、浓浓的一条——
白争流步步靠近。
距离缩短,他察觉了更多异常:浓郁的水腥味,饱含着某种浓烈的臭,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面前腐烂。
白争流拔出怀中长刀。
整整一晚,二十八将终于第一次完全出窍。雪亮刀锋映着灯笼的光晕,呈现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锋利!
伴随着轻轻的“唰”响。
许是这声“唰”响的作用,他面前,“女子”骤然回头!
白争流瞳仁骤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眼前一幕,还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女子虽然回过头来,但她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原有动作方位!也就是说,她的脑袋生生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场景,更是让白争流心头发寒。
那哪里是什么“女子”面容?根本就是一具被泡到腐烂发白、肿胀不已的尸体!
白争流现在知道前面的恶臭是从何而来了,根本就是从他眼前女子,不,女鬼的身上!
他自诩已经是反应极快的刀客,却依然敌不过鬼物!
甚至不用一个眨眼的工夫,女鬼已经来到他身前。冰冷的水汽扑面袭来,与之一起的是浓烈十倍百倍的恶臭。
白争流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要是寻常人,恐怕此刻已经要么骇死,要么被女鬼掐住脖颈、掏掉心脏。
但刀客毕竟不同。
他如今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能被半个江湖尊称一句“白大侠”。白争流的武艺自不必说,此刻但见他一个闪身,就推后半步,将二十八将架在身前!
同时,梅映寒从女鬼身前出现。一刀一剑,对女鬼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两把锋锐兵器一同袭向女鬼。
女鬼明显更被激怒。她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简直像是——
“像是溺死之人最后的声响。”
这个念头从白争流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没有将其捕捉,而是大喝一声:“梅兄,走!”
两人俱不恋战,一同跃上屋顶!
同一时间,下方:“哗啦啦——”
水流自回廊漫出,转眼工夫,已经覆盖整个郡守府!在灯光映照下,显出粼粼的光影。
女鬼紧追两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她怨恨地看着白争流与梅映寒。刀客与剑客只觉得足底一凉,低头去看,水竟然已经没过鞋底,还有继续往上的趋势……
“躲不掉啊。”白争流道,“梅兄,我们还是上吧!”
原本选择离开,是因为他们毕竟初次接触这等怪事,总是心存敬畏。
可现在,危机近在咫尺,再不动手,反倒是亲手推自己送死。
想通此节,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再犹豫。两人联手朝女鬼攻去,女鬼见状,脸上露出一个更加仇怨、嘲讽的笑意——
笑意只显露到一半。
白争流手上的二十八将亮起一点细微光色。
这点光色十分模糊,简直就像是映照着下方那盏没熄灭的灯笼的光线。却又实实在在让女鬼脸上露出恐惧,开始朝后方躲避。
“哗啦啦——”
水流开始退散。
白争流更进一步,眼看刀锋就要来到女鬼面前!
这时候,他神色一恍,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梅映寒有所察觉,只是情况危难,他没有提起。
下一秒,白争流重新回神。而这时候,女鬼竟是直接消失了!
与对方一起消失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水流,以及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静谧!
虫声、风声,所有声响一起回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耳中。再有,他们下方的回廊里竟然正站着一个夜巡小厮,此刻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侠客。
“大、大侠。”留意到白争流和梅映寒的目光,小厮磕磕巴巴地叫他们,还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好兴致啊,哈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比武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看着,却没有应声。
小厮只好继续干笑:“哈哈、哈哈。”
白争流和梅映寒对视一眼。
他们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小厮,身上穿着、讲话口音……仿佛都与郡守府中原有的样子不同。
可看他的表现,又分明是府中下人。再有,他认识白争流和梅映寒。
怪事。
两人心想。
今天晚上,真是怪事连着怪事。
不,不应该这么说。
此时此刻,东边已经泛起一片淡青色的微光。
天亮了。
小厮
干笑的小厮终于又记起一句能说的话:“呀!白大侠,梅大侠,你们比完武,定是累了。我带你们去正厅,正好能用上热乎乎的早饭。”
嗓音落下,小厮一脸期待地看着房顶上的两人。
却没得到想要的反应。
白争流、梅映寒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抬头,看向郡守府外。
夜里白争流虽然觉得外面的街道、房屋都显得十分模糊混沌,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夜色的影响。谁能想到,如今天边都蒙蒙亮了,竟然还是看不清府外景象?
相比之下,府内的事物倒是逐渐清晰。白争流和梅映寒略做分辨,察觉自己此刻应该在偏西的位置。
下面的小厮开始悄悄揉脖子,像是一直保持着抬头看两个大侠的姿势让他有点难受。
他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补充:“我们这里的早饭可好了!老爷为了能让各位大侠住得安心,能放松办事,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小的经过厨房的时候问了一嘴,光是里面一道清汤面,用的就是十斤鸡、十斤猪、十斤羊熬出来的‘清汤’,那叫一个鲜啊!”
说到最后,小厮甚至吸了吸口水。
这时,白争流和梅映寒正好完成眼神交流。
“去外面一探?”
“恐有不妥。”
“那——”
“……”视线往下面的小厮身上一瞄,“这不是现成的套话对象?”
“也是。”
两人各自运起轻功,下了房顶。
小厮见状,嘴巴大大张开,像是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好!”他鼓掌,“两位大侠的身法如此高超!又如此年轻,以后一定能成大事!”
说到后面,小厮还咽了口唾沫,仿佛是太激动了。
白争流看他片刻,露出一张笑脸,“不过是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把戏,怎么被你说得这么夸张?”
小厮“嘿嘿”一笑,一边给刀客和剑客引路,一边道:“怎么就‘人人都会’呢!老爷之前也请过几波人过来了,”嘴角撇下去,搓搓胳膊,“一个个都是假把式!除了装模作样,什么都不会。一晚上过去,就……”
白争流眼神微凝。虽然已经猜到小厮身份有问题,但对方此刻的话,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听者,他与梅兄此刻所在已经并非广安郡守府。
白争流问:“‘就’什么?”
小厮抽气,跺脚:“就——就被那玩意儿弄死了啊!”
一边讲话,还一边到处张望,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那玩意儿”听到,引来什么灾祸。
白、梅两人则同时愣住。
他们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听到重点。
刀客与剑客再度快速交换眼神。这下子,问话的变成了梅映寒。
他神色淡淡,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样。配上那身白衣服,还真挺唬人。
梅映寒:“你既然如此怕‘那玩意儿’,怎么不走?”
小厮听着,神色暗淡些许:“走?现在老爷也病倒了,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总得有人站出来打理招待吧。再说,我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埋汰玩意儿,就算走,还能去哪儿?怕是连城都出不了,就要被官府按照‘逃奴’之罪抓走。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梅映寒上下打量他:“你说人都散了?也是,我与白兄从进门开始都在想,偌大一个宅子,怎么见不上几个人。”
小厮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像是不愿多说。
但他再不愿,白争流、梅映寒还是一句一句,旁敲侧击,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不暴露自己其实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宅子里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两个人知道:他们两个,连带另外几人,是被“老爷”高价请来处理宅子里怪事儿的。
怪事儿是什么?这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守着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老爷,当然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夫人,两人感情极佳,举案齐眉。
平日老爷在外操持生意,夫人就留守家中打理后宅——说是“后宅”,其中其实只有夫人一个妇人。
小厮讲到这里的时候,再度说:“我们老爷待夫人真的极好!这也难怪,谁让这宅子早几年还叫‘黄府’呢。”
“黄”正是夫人的姓。也就是说,老爷一开始来这儿,是做了黄宅的女婿。但并不是招赘,后来岳父没了,宅子就改了说法。
如今是常宅。
常老爷正值身强体健的年纪,夫人也不过二十多岁。平时也没病没灾的,一个月前,竟然突然就没了!
按照小厮的说法,夫人是在池子边看鱼的时候失足滑落。等被人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常老爷悲痛万分,下人之间则有颇多流言。最清晰的一条,是:那池子能有多深?一个人站进去,要是身量高的,最多淹到胸口。哪怕是夫人这样从小养在深闺,身材娇小的女郎,也只能没到脖子。这么点儿水,怎么就把人淹死了呢?
怪,太怪了!
最开始,常老爷听到这些的时候,还发了一顿脾气,把下人们整治一番。
下人们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各自老老实实做事。可这时候,又有怪事发生了!
小厮惊恐地告诉白、梅两个,“原本伺候夫人的腊梅姐姐也死了!死在她屋里,是个上吊了的样子。但是,她脚底下却有一滩水!
“腊梅姐姐自小与夫人一起长大的,对夫人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夫人没了,除了老爷,最难过的就是她。没想到,夫人还没来得及下葬,她就……
“而且,那些水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是亲眼看到了,当时她脚底下只有水,连个其他能踩的东西都没有!两位大侠,你们说,这能是活人把自己吊上去的法子吗?”
说到最后,小厮的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他的惊恐显露无疑,简直像是又回到了现场。
白争流客观地:“嗯,能啊,我之前见过。”
小厮:“……”
小厮:“噶?”
白争流道:“早年江湖上是有这么个案子,一个小门派的掌门死在自己屋子里,具体和你说得差不多。后来查清楚了,其实是他一个人把半个门派的钱都贪完了,眼看要被发现,又拿不出钱来填帐,所以一把吊死自己。
“之所以选这种手段,也是为了陷害他们的一个长老。他贪污的事儿,就是被那个长老找到痕迹。两人不久前才爆发了冲突,要是掌门死状有异,那长老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小厮恍恍惚惚。
白争流:“他的手法,后来也查明了,是——”
小厮问:“是什么?”
白争流耸耸肩:“给自己脚底下放了一块这么高的冰。”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大约是一尺高度。
小厮听着,干巴巴地:“竟然还有这等事。”
梅映寒道:“好了,白兄,我们还是让这位小弟先往下说吧。”
白争流:“呀,梅兄,你说得是。”
在两人的催促下,小厮咽了口唾沫,拉回心神,继续讲起丫鬟腊梅死之后的事情。
按说这人一个接一个得死,又全都发生在一个月之内,应该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有白争流前面插的话,恐怖气氛竟然散了个七七八八。
小厮的叙述变得客观起来,不再像是身临其境。
“腊梅姐姐死后几天,夫人院子里另一个小丫鬟也死了。
“那以后,是夫人院子里做杂事的,男男女女,全部毙命。哦,身上也总是带着水。”
小厮努力地想把这段说得吓人一点。
但白、梅两个人给他的反应只有:“唔,而后呢?”
“嗯,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小厮只好继续道:“我们大伙儿都被这场面吓到了,但也有人说,是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死完就没事儿了。可不是没事儿,开始有其他人死!
“这时候,我们人人都想着是不是夫人死后成了——咳,”嗓音压低,“就是‘那玩意儿’。一不留神,又被老爷听到了几句话。原本看老爷站在后面,传闲话的几个哥哥姐姐骇得差点尿裤子。结果老爷安静了会儿,就吩咐下来,让在外面放出消息,找能做法事的人。
“第一次来了几个和尚,”小厮道,“在夫人房子里念了一晚上经,第二天全死了,身上都是水。
“第二次来了几个道士,做了一晚上法,第二天全死了,身上……
“第三次来了几个说是自己有什么厉害传承的,第二天……
“大侠,”小厮眼睛闪亮亮,“你们已经是第四波来人了!到现在,竟然好好地站在这儿!可见定然是有真本事的人。救下我们常宅,就靠你们了!”
讲到这里时,一行人正好到了正厅。
小厮倒是没骗他们。没进门,白、梅两个就嗅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鲜香。
此外,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声。
竟然是个熟悉的嗓音,显得很温柔,正在劝:“邈邈,多少还是吃一点。我看这里饭菜的确不差,你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了,早上又碰到那等事,要是自己身体再垮了,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然后是另一个熟悉嗓音:“傅大哥,你别说了,我是真的吃不下。”
傅铭叹气。
顾邈的语调里都是忧愁。
正厅外,小厮又是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问:“两位大侠,怎么不进去?”
白争流重新观察起梅映寒的反应。
他见梅映寒先是闭了闭眼睛,脸上显露出一丝痛苦,一丝无奈,与一丝决然。
而后,他迈开步子,朝正厅走去。
白争流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脚步声传来,傅铭、顾邈一起抬头。
见了他们,傅、顾两人面色一起微微变化。
先是顾邈。他咬着下唇,看着梅映寒,眼里快速冒出一片水色。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想要靠近,又怕被推开的气质。
他小声叫:“师兄。”
话音落下,发现梅映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顾邈登时挺起背脊。他像是年少练剑时一样,等着自家大师兄的审判。
练得好不好?能不能休息了?
经历了昨晚的事,师兄还愿不愿意待他——
梅映寒看着这样的顾邈,眼神晃动一下。
他缓缓叹气,道:“你只是与九王爷好上,并非背叛师门。我也不是师父,不能不认你的位置。既如此,你我还是重新当起师兄弟吧。”
“不!”顾邈如遭雷劈,“师兄,我废了那么大心力才与你在一处,你怎么能!”
梅映寒看看他,再看看傅铭。
随后,他不再说话,而是转向白争流。
白争流原本正在观摩呢,没想到,梅映寒一下子就把整场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微愣片刻,这才道:“傅铭……”
傅铭原先正专心看着顾邈,似乎还因顾邈对梅映寒的在意暗暗拧眉。此刻听到白争流叫自己,他才记起有这么个人,将目光转来。
前后动作太过分明,白争流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又是一酸。
昨夜经历了很多。以至于与梅映寒一起来正厅的路上,白争流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此碰到傅铭。更没想过,自己再见对方时,要说些什么。
安静半晌,他道:“你原先就喜欢顾邈。我与你,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既是‘意外’,就让它结束在此刻吧。”
他们江湖儿女,不为情所困!
白争流稍稍安慰了自己一句,随后就觉得一阵轻松感涌了上来。
他稍稍恍惚:当初我四处行走,遇见顾郎、遇见傅铭——
虽然傅铭是白争流的第一个情郎,但白争流第一次思慕的对象,其实是顾邈。
傅铭怀有同样心思,因此与白争流针锋相对。白争流一度觉得顾邈会选择傅铭,可天山派大师兄梅映寒横空出世,傅、白二人只能黯然退场。
那以后,两人一同醉酒,渐渐走近。到今天,白争流自忖完全放下对顾邈那段模糊的感情。却没想到,傅铭依然对顾小郎君念念不忘。
这何止是“旧账”,根本就是“烂账”。
再说此刻。白争流原本觉得,听到他的话,傅铭一定会一脸轻松。没想到,傅铭竟然露出吃惊神色。
吃惊完了,又是恼怒。
傅铭斥白争流:“你如今说这话,难道从前与我讲的那些,说对我有意,都是假的吗?枉我还想着,纵然有了邈邈,也定然不会辜负你一番情意。
“我就知道,你从头到尾,都只把我当消遣。从头到尾,你记挂得都是——”
白争流:“???”
刀客满心怅然散去,唯余错愕。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早前的事
傅铭是真的生气,前面说的那些话也都发自真心。
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么做的。
一面与白争流谈情,一面依然总是想到顾小郎君。
前面与顾、梅分开的时候,他的思念还能因为距离稍稍止息。可等双方再度重逢,一起行走江湖,对顾邈的喜爱便如潮水一样重新涌上,磨得傅铭心痒难耐。
他又不光是心痒,还夹杂一点酸溜溜。妒忌梅映寒自不用说,同样被妒忌的还有白争流,甚至顾邈。
因他自觉对白争流亦不是假意。
虽然两人的开始,只起源于一场意外。顾邈与梅映寒成好事,他们两个失意人借酒消愁。酒醒时惊愕发现,自己竟然与昔日情敌宿在一起。
傅铭难以接受,白争流同样觉得一言难尽。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对彼此了解愈多。傅铭知道白争流从小就十分孤苦,后来随一位老者学刀,再往后老者同样不知去向。白争流呢,则是知道傅铭虽然顶着个尊贵身份,可生活在京中时,日日都要过得小心翼翼。慢慢地,感情萌发,相处之中也多了真心。
要是没有重新碰到顾邈,傅铭大约就这么过下去了。他虽然还是会忍不住探听顾邈的消息,可身边毕竟只有白争流一人。想想过世的皇父,再想想如今在皇位上的兄长、京中诸多皇亲名流,傅铭甚至觉得,自己真是当代第一专情人。
哪怕后来与顾邈重逢,两人逐渐走近。一个原本就心怀爱慕,另一个则在与心爱的师兄在一起后逐渐觉得师兄待他仿佛只是责任,当情郎的日子与当师兄弟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完全不比自己想象中的火热情调。
这种时候,傅铭依然认为,自己虽然爱上了两个人,但和妻妾成群,还流行养外室瘦马的各位大人相比,他已经足够一心一意。
昨夜被白争流撞上他与顾邈夜半私会的现场,傅铭虽然心虚,但转念想想,又变得理直气壮。
总之白争流对顾邈也有一样的心思,自己只不过是早实施一步。往后日子里,大不了他们三人同行。虽然九王爷还是会酸溜溜,但他自忖大度,愿意在两个心爱的人面前做出让步。
结果呢?白争流非但不感激他,还说什么“结束”!
这让傅铭震怒。他觉得自己过往的真心全都被白争流践踏,那些想着日后就是三个人时的隐约酸意也让他骤然难堪。他一心想着白争流,结果呢,白争流还是只记挂顾邈!
傅铭越是说,就越是怒意汹汹:“你说你已经不惦记他!你说之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说从此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过!原来这些话,统统都是骗我!”
白争流哑然。
傅铭看他这样,只当他是心虚,于是再起怒火。
他干脆站起来,想要壮大声势。可新的责骂话音还没酝酿出来,就见白争流转过脸,朝另一个方向讲话。带着苦笑,说:“您……见笑了。”
傅铭动作一滞,跟着转头去看,一眼看到坐在桌子边角处,正拿着筷子,不知道该不该下手的一个妇人。
与装饰富丽的大宅正厅相比,妇人粗糙的打扮、面上的风霜简直格格不入。她像是被人从某处农家院落里拉来的,此刻手足无措地被一群人看着,嘴巴里“哎哟”地叫了两声,话音里带着浓重口音,说:“你们别吵了,都别吵了。”
这副景象,落在傅铭眼里,就是“白争流宁愿与一个农妇讲话,都不愿意答我”。
他冷笑一声,往前迈步,气势再度高涨:“白争流!”
后面的话没说完。
只因旁侧突然响起了椅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始终看着自家师兄、却发现师兄的目光再也没落在自己身上的顾邈情绪崩溃,叫道:“我只不过是想尝尝真正男欢女爱的滋味,而不是永远被你当师弟一样对待,我有什么错!”
说着,他眼泪滚滚流下。又像是觉得难堪,于是捂着脸朝外间跑去。
傅铭见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邈邈!你为那种人难过个什么劲儿,他不值得你这么伤心!”说着,紧追其后。
原本热闹无比的正厅,随着一串儿脚步声,重新变得安静。
农妇嘴巴微微张开,吃惊地看着眼前场景。
白争流、梅映寒默然无言。前面对农妇说完“见笑”,此刻再看看从刚才开始就瞠目结舌站在一边的小厮,他同样觉得让对方见到这么一幕,属实是难以形容。
眼看又有一句“见笑”要说出来。小厮缓缓抽了口气,感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白争流、梅映寒:“……”不,你误会了。
两人预备开口。
可这时候,恰好有另一道身影从正厅外跑进来。动作踉踉跄跄,表情也十分难看,“平哥!不好了!不好了!”
带着白、梅两人一路过来的小厮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新来的丫鬟凑到小厮耳朵旁边,说了句话。
小厮表情跟着难看起来。他看看白、梅两人,眼神复杂,道:“几位客人,你们慢用早饭。老爷有事唤我,如今宅子里人手不足……唉!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白、梅两人看他片刻,梅映寒颔首:“既然是常老爷有事,自然耽搁不得,快去吧。”
小厮与丫鬟匆匆走了。正厅中的人再度变少,于白、梅两人来说,算是终于能松一口气,可以商量商量后续要怎么办。
旁边农妇小心翼翼地看他们。
白、梅两个感受到她的眼神,交换目光。
白争流:“这位大姐约莫是和你我一样被‘请’来的人。”
梅映寒:“是。不妨问问她,是从何处来,又有什么发现。”
这样的交流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在农妇看来,面前两个年轻人只是寻了个与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就含笑看向自己。
“大姐,”白争流开口叫她,“我姓白,您叫我一声‘白郎’即可。这位是天山派的梅大侠,您也可以唤他‘梅郎’。”
“天山派……”农妇露出迟疑神色。
白争流笑一笑,“哦,他们那地方离中原远,您要是不知道的话,只想着天山派是与武当、少林差不多的江湖门派就好。”
梅映寒同样道:“正是如此。”
农妇微微放松:“少林我知道,就是一群方丈。有时候小方丈到我们村子化缘,碰到什么砍柴的活儿,总要搭把手的。”
白争流笑道:“对,要是有您这样好心的大姐管我们一顿饭,我们定然也要给您帮忙。”
农妇摆摆手:“不要那么客气地叫我,听着怪奇怪的。我姓王,你们就叫一声‘王阿婆’吧。”
她都有孙子了,在自家村子里历来都是被叫“阿婆”的。但眼前的年轻人听了她的话,竟然很顺畅地接口,叫:“那就是王阿姐了。”
农妇局促,道:“我看你们,不过二十来岁吧?如何能——”
白争流却忽然正色,低声说:“阿姐,你怕是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会儿在的地方,十分不对劲。”
农妇登时一凛,脸上也透露出慌色来。
“是啊!”她叫道,“我可得赶快回去。见我不见了,家里那老头子可怎么办?还有我儿,我家儿媳前些日子说是思念家中父母,想回去住上两天。就留下两个大男人,没有我在,他们怕是要吃夹生饭咯。”
农妇对此忧心忡忡。白争流和梅映寒见状,视线再度微微交错。
白争流:“王阿姐面容、双手都显得粗糙,但并没有饥饿带来的浮肿,身形也是粗壮妇人。她家是侍农人家不错,但想来并不贫困。”
梅映寒微微颔首,提醒白争流:“你看她面前。桌上那么多好肉好菜,顾邈与傅铭都有入口,可见滋味的确不错。但是,王阿姐一口未动。”
白争流:“她说着想回家,可又只是在这儿坐着,并不动弹。”
梅映寒:“想来……”
白争流:“你我来时,傅铭曾有过一句‘早上还发生了那种事’。王阿姐早早就在这正厅中,她怕是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映寒:“问问她。”
白争流眼神晃动,道:“谁说不是呢?我们不过是睡了一觉,再醒来,就到了这等诡异地方。”
王氏:“我听前面那两个人说,他们原先在广安府城之内?可我家却在府城之外那徐家村啊!分明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竟是被凑到一处!”
梅映寒:“正是。而且,今天早上,我们——”
王氏骤然变色:“等等,你们既然想出去,难道有往宅子外面去吗?”
白、梅两人同时一凛,道:“那倒没有。我们原本是寻了个房顶,预备在上面看看外面是什么状况。可上去了才发现,宅子外面的街道、房屋,竟然统统看不清楚。我们正忧心呢,就碰到前面的小厮,被他引来这里。”
王氏叹气,像是庆幸又像是恐惧,道:“还好你们没往外走啊!”说着,道起自己的经历。
与原本就在郡守府中的白、梅等人不同,她是一大早就起身准备干活儿,没想到,在推开自家院门之后,迎面对上一片浓雾。
王氏当时还感叹一句天气差,紧接着便走进雾里,预备抱柴生火。
结果柴火堆没找到,反倒在浓郁雾色之中迷路。到最后,走出了远远超过自家院子的路程。再等眼前清晰起来,自己已经踏入“常宅”大门之中。
她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柱,正不知所措呢,背后竟然又走过来一个人。
王氏认得对方,知道对方姓胡,是镇子上的一家屠户。因坐着买卖肉品的生意,一家人都吃得十分壮硕。与王氏站在一起的时候,比她高出许多不说,连身形都足有她的两倍宽。
要是平常走在镇子上,与对方碰上了,王氏多半会饶边走。但当下情况不同,所以王氏还是找胡屠户问起,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走到这里。
胡屠户脾气凶悍不错,但也算是能好好沟通。他和王氏一对情况,发现两人都是在早晨走在自家院子里时迷路的,登时抽着气念叨“莫非是碰到了狐狸大仙”。
狐狸大仙?王氏哆嗦了一下,开始害怕了。
害怕到一半儿,常宅深处传来一阵声响。仔细去听,原来是两个人在往这边走。其中一个在哭,另一个在劝。哭的喊着什么“莫要拦我,我定去找师兄。师兄一夜都没回来,如今一定去了外面”。劝得则在说……
在说什么,王氏没记住。总之等到四个人对在一起,傅铭对着王氏与胡屠户这种“粗鄙人”皱眉毛,胡屠户被他看得脾气上来,差点要和他当场打起来。但是王氏在一边劝着,说那两个一看就是贵人,惹不起。顾邈也去拉傅铭,这才没打起来。
胡屠户负气,加上原本就担心自家生意的情况,干脆选择走浓雾折返。
他留下一句话:“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能走进来,难道还走不出去了吗?!”
说着,一脚踏出常宅大门。
剩下几人看着胡屠户的背影。王氏是担心,即怕他出事,又觉得如果胡屠户能走出去,自己应该也能走回去。
至于傅铭和顾邈,王氏那会儿太紧张了,没再留意他们是什么反应。
这段等待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多时,胡屠户的身影被浓浓雾气完全遮掩。再接着,雾中传出一阵凄厉惨叫。
再遇女鬼
王氏被这声叫喊吓傻了,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真的是狐狸大仙!狐狸大仙来吃人了!
顾邈倒是提剑想要冲出去,但傅铭一把将他拦下,“邈邈!你我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莫要冲动!”
顾邈:“可刚刚那个人——”
傅铭说:“正因为他可能出事了,你我才不能不明就里地直接踏入险境。”
顾邈咬咬嘴巴,像是被说服了。
这时候,王氏也慢慢回神。
她自认乡里妇人,见识短浅。眼下一片心慌,本能地想找旁人拿主意。
站在她面前的傅铭和顾邈成了不二人选。两人年纪虽轻,可毕竟看那一身打扮就知道出身不俗,定然见多识广。
王氏和他们搭话:“两位郎君,你们可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铭和顾邈看她。与前面满脸横肉、看上去就很暴躁的胡屠户不同,王氏在九王爷和顾小郎君眼里,是属于“我也不想亲自接近,但总算是能与她温言说话”的类型。
两人神色温和很多,一个说:“正是不知,这才心焦!”
另一个说:“我们也不过是在广安城里睡了一觉。再醒来,却发觉周身无人。护卫、丫鬟那些全不见了,这才出来找寻。结果呢,一直到门口了才碰到人,正是大娘你和前面那人。”
王氏听着这些,又忧又怕。她还是很想回家,可又恐惧于胡屠户前面遇到的东西。正权衡不下时,宅子深处,渐渐走来一个人影。
那人自称“安伯”,是常宅的管家。一路上,和王氏、傅铭等人说了与引白、梅两个过来的小厮“平哥”差不多的话。
宅子里不断死人,每次死人都见水。宅中人无比惶恐,于是请人来做法。
此刻,王氏满脸忧愁,和白、梅二人道:“我不过一老妇,如何能做法?拿这话问他,他也只是说我不必谦虚……唉!”
王氏自觉不是谦虚。但到了这种地方,面对疑似“狐狸大仙”的存在,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被管家安伯似笑非笑地一看,就赶忙闭上嘴巴。
再到此刻,白争流提到:“阿姐,我看桌上菜色还算丰富,可你一口没碰。”
王氏连忙说:“哪敢碰哟!既是大仙请客,这桌上还不一定是什么呢。”
她也拿这话劝过傅铭和顾邈。但那两人听了,只哑然片刻,随后就开始笑。
一边笑,一边说着些“果然是个农妇”“不懂得好东西”的话。王氏听着,半是意识到自己劝不动,半是也隐约感觉到了那两人对自己的鄙薄,便也不再开口。
她转而看眼前两个青年,心道:却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如何打算了。
白争流恰好和梅映寒商量:“梅兄,我那边尚有些干粮。阿姐说的话,也算有理。接下来几天,不如就拿那些干粮将就一下?”
梅映寒点点头:“正有此意。”又转头看王氏,“阿姐,你也来吃些。虽然只是些粗糙饼子,但勉强可以充饥。”
对王氏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但白、梅两人太过和善,反倒让她开始局促,说:“这妖邪地界,还不知道你我要待多少时候。你们纵有吃食,也不会太多……”
白争流笑笑:“一人少吃点,撑个三四天不成问题。”
王氏心想,三四天啊。
总觉得不太够。
但看这两个青年的态度,自己要是不点头,他们恐怕会一直说下去。
王氏只好暗暗下了决心。自己接过两个青年给的吃食,每天都少吃一点。这么一来,后面他们缺粮了,她也能帮衬些。
人家对她好,她也要对人家好。
三人说定后,又在正厅等了些时候。可无论傅铭、顾邈,还是前面那些小厮管家,都没再出现。
白、梅两个皆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们干脆决定,就趁这个时间去取干粮。往后呢,则是去传闻中夫人落水的地方转转。
王氏自然跟他们一起。
她算是看出来了,要说“有主意”,这两个青年才算数。跟着他们,自己平安回家的概率也能高些。
白争流和梅映寒也不放心王氏单独待着。看她跟上,还特地放慢脚步。
这一路,他们不光是往前面住的院子走,也是在观察四周环境。
很快,许多细节展露在白、梅两人眼前。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能从郡守府直接来到常宅,恐怕不是偶然。
常宅和郡守府存在某种关联。他们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回廊、假山水,同时其中又有不同的地方。用梅映寒的话,是:“……倒像咱们住的郡守府,是从常宅的基础上修葺来的。”
白争流对此不置可否。他从小长在山野,后来入世了,对吃穿住行也颇不计较。让他对着回廊上那些雕刻花样分辨出个子丑寅卯,他可做不到。
梅映寒也没在意,继续道:“下次再碰到常宅里的人,咱们和他打听一下。在他们看来,此地是什么年月。”
白争流点点头,记住这点。
不多时,两人先来到了傅铭、白争流前段时间住的望月居。
踏入其中的时候,白争流又想到一个问题:“傅铭的护卫平日不会离开他超过三丈。这次,却真的一个也没跟来。”
梅映寒沉吟:“难道是咱们这些来了的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白争流看看他,再看看旁边的王氏。
王氏原先正悉心听着两个年轻人的对话。梅映寒说到“共同点”时,她也跟着思索。可怎么想,都没头绪。
白争流也没头绪。但他勉强找出几个可能性,问王氏:“阿姐,你说你家在徐家村,那你祖上又是从哪儿来?”
王氏:“我娘家是在隔着一条河的王家村,祖祖辈辈都在那儿。”
白争流又问:“那阿姐,你平日可有学过什么强身健体之术?”
王氏艰难回想:“强身健体……那可真没有。”最多是她整日干活,所以力气还算不错。
可再怎么“不错”,也抵不上年纪大了,逐渐不中用。在灶台边儿站一会儿,就觉得腰疼。
白争流叹气。好吧。看来他们祖上不会是同一个地方的,也不是都无意中修炼了某种功法。
梅映寒安慰他:“咱们先把诸多想法都记着。后面知道的多了,一条条捋顺,兴许就能发现什么。当初追查血魔老祖踪迹时,不正是这么做的?”
白争流笑笑:“也是。”
他们在望月居拿了白争流的包袱,转而又去了安排给梅、顾两个的梧桐楼。
接下来几天,白、梅两个是不打算安生睡觉了。倒是王氏,恐怕得给她寻个休息的地界。
再有,傅铭和顾邈……
虽然极恶那两个人做出的事,但眼下场景诡谲,如果可以的话,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希望能找到那两个人,让他们安分下来,一起做事。
不管怎么说,顾邈还是有工夫在身的。至于傅铭,他身份摆在哪儿。要是出事了,哪怕他们能从“常宅”离开,后面多半也少不了麻烦。
想到这些,白争流登时开始头疼。梅映寒看起来也很无奈,说:“他们跑出正厅的时候,仿佛就是往东边来,咱们说不准就能碰到他们。再有,我看那些小厮、管家仿佛总能知道咱们一行人各自在什么地方。实在不行,也能问问他们。”
白争流道:“也只能这样了。梅兄,接下来,咱们——”
梅映寒道:“往北走。”
白争流颔首。
这也是他的意思。虽然小厮没明说常夫人是在哪里落水,但从两人在常宅中行走的情况来看,这里和郡守府的布置其实大差不差。能让常夫人待的水池边也就一个地方,建在宅子北面的园子。
两人转了方向。让他们意外的是,王氏的体力是真的不错,一路跟着两个人,气都没多喘一下。还主动提出来,自己能帮两个小郎君拎包裹。
白、梅两人都说不用。见王氏露出黯然神色,梅映寒又道:“若是真有需要,也定然不会和阿姐客气。”
王氏这才转忧为喜。
白争流又和她细问:“说来,阿姐来常宅之前走在雾中,可有遇到什么?”
王氏知道这问题重要。她虽然恐惧,但还是尽力回想:“遇到什么……却是真的没什么。不过是一片灰灰白白的东西,走着走着就到了宅子门口。”
白争流另辟蹊径:“可阿姐,城中地面是与外面不同的。虽然都是土路,可要齐整、硬实很多。纵然碰到下雨天,也不会满地都是烂泥塘。”
王氏一怔,“这倒是。”
她开始冥思苦想,想知道自己脚下道路是从哪一刻开始不同。这一想,就想了一路。
白争流和梅映寒没再打扰她。两人压低了嗓音,转而道:“按照‘平哥’的说法,你我昨日遇到的,便是夫人了?”
浑身都浸了水,似乎只有常夫人是这样。
梅映寒:“我觉得不是。”
“……”白争流微笑,“我也觉得不是。”
梅映寒:“要弄清楚此人身份。”
白争流的微笑变成细微冷笑,“既然‘请’来我等做事,却又说得这么不详不实……”显然,哪怕单从小厮等人的话来看,他们都没抱什么真切心思。
梅映寒闻言,眼神略略一动,似是想要赞同。
可正在这时,三人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白、梅两人神色骤变。他们一同分辨,“是顾郎!”“是师弟!”
王氏正被顾邈一嗓子叫得回神,怀里就多了两个包袱,连带两声叮嘱:“阿姐,东西交给你了!快寻个地方躲起来!”
王氏满脸茫然,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眼看着两个年轻人飞身远去。
她看着白、梅两人的身影怔然。一时之间,满心都是“若是我也能与这些侠者一般……”心思转起,身体仿佛也变得轻盈起来。可再转念,又记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农妇,何谈这些意气风发之事?
原本轻盈的身体重回沉重。王氏哆嗦一下,抱紧两个包袱,匆匆找地方藏身。
视线转回白争流与梅映寒。
两人循着声音方向找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优美的园林景色。
原来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来到常宅里的园子。
甚至不用他们多花时间寻找其中水池。顾邈如今就在那里,半跪在地上,拼命要把半身没入水中的傅铭拉起来,可是始终没能成功。
他甚至能感觉到傅铭挣扎的力度。
这非但没让顾邈安心,觉得“至少傅铭现在还活着”,反倒更加让顾邈惧怕!
傅铭在挣扎,说明他根本不愿意扎进水里!可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起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水底下另有什么东西在拖动傅铭!
顾邈满心惊恐,手上力道逐渐变松。
他想起早晨管家说过的话,关于府中的接二连三的死人、让所有下人们噤若寒蝉的“那玩意儿”……一个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顾邈脑海,他不敢去想,嘴巴却已经悄然将其吐露。
鬼!
他们撞鬼了!
这常宅是个闹鬼的地方!甚至连和他们说过话的管家安伯都不一定是活人。
试想一下,要是他真是活的,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明显就是广安郡守府的地方,当那劳什子管家?
自己与傅铭一行人恐怕是到了阴阳相间的地界,一不留神,就要跟着变成死人!
想到这里,顾邈拉扯傅铭的力道彻底松懈。
水鬼总是要找替身的,他爱傅铭是一回事,但在水鬼已经找上对方的时候,顾邈也不愿意把自己搭上去。尤其是,傅铭那么爱他,大约也很愿意为他赴死——
他没想完。
盖因一把长刀越过他,直直扎入傅铭身前一片水中!
傅铭原本已经虚弱下来得挣扎力道再度加大。其他人看不到,他却是看到了。水面之下,那个面容肿胀青白,满脸怨恨的女鬼被亮着微光的长刀刺中,脸上的仇怨神色瞬时变成惊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有救了!
“哗啦啦!”
女鬼势弱的同时,梅映寒一把拉住傅铭背心,将人从水下拉起!
九王爷跌坐在地上,半身水痕,满脸狼狈,哪里还有从前风流倜傥的气度?
他神思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这时候,却见白争流轻轻“咦”了一声,竟是一手抓着二十八将,另一只手探入水中。
救命之恩在前,傅铭抛却此前对白争流的不满怨愤,叫道:“争流!你莫要——”
话音未落。
白争流收回手,手指捏着一样东西。
旧事
那像是一块布。湿哒哒的,一拧就是一把水。
拧完之后,白争流有心将布块展开,看看它能否提供什么线索。这时候,却听到王氏抬高嗓子,叫道:“刚刚正说要去找你们呢!安伯,你们这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争流眼神一晃,反手将手心的布料收到袖子里。再抬头,正好和急匆匆过来的“安伯”相对。
正如王氏此前的描述,管家安伯是个瘦削、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要是平常时候,他站在人前,少不得让人敬重几分。
可现在,安伯的状态显然极差。不单脸色糟糕,眼圈下还有一圈青黑色,嘴巴周围也都是燎泡。
他一眼看见半身是水的傅铭,瞳仁微微收缩一下,不可置信道:“她来了?她又来了?!”
话音落下,傅铭便从地上站起,道:“你们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爷不待了!邈邈,争流,梅大侠,咱们现在就走!赚点钱而已,没必要把咱们自己都搭进去。”
他是真的被刚才的事骇到。自己不过是在池子旁边安慰顾邈,结果鞋底莫名湿透,紧接着就是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也就是傅铭多少练了几天功夫,这才没在一开始就呛水而死,而是尚有挣扎的余地。
惊惧之间,九王爷没留意到顾邈抓住自己时力道的变化,只觉得身侧三人都待自己有情有义。纵然是梅大侠,也不因自己与邈邈之事,就对他暗下黑手。
傅铭颇为感动,自然想要与他们一起平安离开。心念一转,干脆顺着安伯等人此前的说辞演了起来。
听到他的话,安伯也不动怒。中年男人长长叹息,身形仿佛比从前佝偻几分,道:“如此……”
在场其他人一起看着他。包括前面抬高嗓音给白、梅二人提醒的王氏,这会儿也走了过来,与两个青年站在一处。
安伯道:“你们便走吧。”
傅铭一愣。
其他人同样怔忡。
这么简单?说一声就能走?
安伯又道:“郎君说得是。原先就是我们宅中的乱子,你们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涕零。但若是不愿,也是人之常情。”
他脸上显出些萧瑟。不过当下时候,无论是谁,都没心思再看他的反应。
傅铭皱眉,旁侧顾邈忍不住开口:“你们宅子外是那种样子,我们怎能出去?”
安伯转头看他,露出惊诧模样:“小公子这话,我却是听不明白了。宅中出事不错,外间又有什么问题?老奴早晨去寻小公子、这位郎君、这位大娘的时候,外面不正是街道吗?
“虽说外间冷清了点,但这也难怪。近来家里不断办丧事,旁人都说我们常宅晦气,不愿靠近。便是有需要从外面走的人,如今也要刻意绕远路。除此之外,却是与平素再没什么不同了。”
傅铭、顾邈瞳仁微微缩小,王氏则忍不住开口:“你胡说!外面明明——”
白争流打断她:“咳咳!”
王氏瞬时回神,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竟然有胆子反驳狐狸大仙的话?还真是不要命了!
王氏紧张后退,安伯倒是没太在意她的反应。只表现出一副“我们这儿危险,你们要走我们也理解”的样子。再一晃眼,几人甚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隐约的笑。
众人心中发寒。可再凝神细看,安伯又恢复了那张愁苦的面孔。
有胡屠户的事在前,谁还敢走进外面诡异的白雾当中?但要是不走,难道真的要留在这有女鬼现身的地方吗?
“行了。”白争流淡淡道,“我们既然来了你常宅,就是来解决事情的。”
安伯闻言,又转向提刀的青年。
白争流唇角下压,语气紧跟着一沉:“可你这管家,加上早上那小厮,当真是希望我们解决事情吗?”
安伯皱眉,不快回应:“这还能有假?”
白争流冷笑。
傅铭等人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他为何能对一个身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家伙有这样称得上“恶劣”的态度。梅映寒倒是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开口,与白争流一唱一和。
“好了白兄。”他道,“我想安伯他们也不是有意隐瞒。”
白争流皱眉。
梅映寒看安伯,温和开口:“平日你们把一些事儿藏着掖着,也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可现在,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安伯面皮抽搐一下,似是站立不稳,“梅大侠在说什么,我却是听不明白了。”
这下子,就连旁边的傅铭等人,都看出了安伯的色厉内荏。
他“负隅顽抗”,白争流就继续冷笑,道:“这就是常家托人办事的态度?只说死了人,连伤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说清楚,就看着我们就直愣愣往上闯?那是不是你们夫人,你们难道当真没数?好!贵宅果真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他扫一眼周围人,道:“咱们走!”
其他人听着,嘴巴一个接一个地发苦:不都说了走不了吗?再说,你看管家前面那架势,他真的怕咱们走?
恐怕还巴不得看好戏呢!
他们却没想到,前面对傅铭的话无动于衷的安伯,听了白争流的话音,竟真的显出几分惊慌来。
“白大侠,莫走莫走!”他叫道,“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
白争流停下来瞥他,“那就要看安伯您的了。”
安伯擦擦额角的汗,道:“莫要这么叫,莫要这么叫,真是折煞小人了。”一顿,压低嗓音,“此地不是讲话的地界。这样吧,咱们先往院子里走。”
这回,白争流没再唱反调。
一行六人开始朝东南方向移动。
安伯、白争流和梅映寒走在前,余下三人则在后。
顾邈前面动了放弃傅铭的念头没错,可现在见傅铭好好的,只是受了点惊吓,身体却无碍,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手臂缠在一起,顾邈小声道:“白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傅铭也不知道。但他有了一个发现,“争流兴许有办法应对那些脏东西。你我可要好好跟着他,再莫要走散了。”
顾邈先是“嗯”了声。转而想到傅铭对白争流的称呼颇为亲热,心头又萌发了几分酸楚。
他是遭了什么罪?遇到一个大师兄,当了情郎也显得那样刻板严肃。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顾邈都忍不住想到自己孤身行走江湖的时候。傅铭待他多好、与他在一起多有趣?可师兄……唉!
后来再遇到傅铭与白争流,他虽然觉得对不起白大哥,可还是忍不住被傅铭吸引。尤其傅铭也会与他说,白争流只知道练刀,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顾邈听着,多是心疼。
现在呢?他好不容易抛却枷锁,与傅铭走到一起。可师兄生他的气,傅铭也开口闭口都是“争流”。
顾邈觉得自己命苦。
他心中难过。同一时间,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已经听安伯说起:“方才那位落水的郎君,莫非是看到什么了?”
白争流轻飘飘看他,“你们难道没人看到?”
安伯为难地咬咬牙,像是挣扎片刻,还是承认:“此前所有看到什么的人,统统死了。我们也不过是在临近地方听到他们死前的只言片语,都是叫‘夫人’的。因为这个,我们才断定作乱的是夫人的……”
他把后面两个字含混过去。
总之一句话。无论是他还是小厮平哥,都不是有意欺瞒几位大侠。只是有的事儿,他们此前也没想到,才造成了信息差。
白争流道:“莫说这些。只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讲清楚,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走人了。”
安伯又是一叹,终于娓娓道来。
前半部分和他们早上说的一样:宅子的前一任主人黄老爷是个富商,他遇到常老爷,与他相谈甚欢,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喜爱,于是把他引为自己的女婿。
一面是知遇之恩,一面是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刚成婚的时候,常老爷与黄小姐感情极好,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神仙眷侣。
偏偏好景不长。
婚后第二年,黄老爷病重、撒手人寰,黄宅改成了常宅。
这时候,一个妇人找上门来,说她才是常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从前在家中辛苦劳作,努力供常老爷读书。却没想到,常老爷说是去府城应试,后面却一去不回。
她原本以为丈夫已经死了。如此一来,虽然难过,却也擦干眼泪,继续侍奉丈夫年迈的父母。
结果呢,有同村人从城中回来,却告诉妇人,说她丈夫非但没死,还当了城中老爷的乘龙快婿。如今出入都坐轿子,新夫人年轻貌美,远非妇人这样貌粗陋的农家女可比……妇人听说这话,如遭雷劈。
她安排好家里,来府城找丈夫,想要讨得一个说法。
讲到这里,安伯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看起来是想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但也知道自家老爷把事情做得不地道,便又笑不出来了。
安伯只好收敛表情,继续往下讲。
“我们家小姐,从小是被老爷宠大的,脾气也就显得骄纵了些。老爷——我是说黄老爷,最开始为小姐选婿,也是把这点说清楚了。小姐就是这样子,要女婿担待一些。那个时候,常老爷也是指天发誓,说他终此一生,都绝不纳妾,定要让小姐过得开心顺遂。”
结果呢?没纳妾是真的,架不住人家原本就娶过老婆啊!
原先不知道的时候,黄小姐愿意在丈夫面前演一演温柔小意。总归端给丈夫的鸡汤都是下人做得,她只用说几句关心的话。现在呢,丈夫的真正妻子找上门来,她们黄家付出那么多,倒显得她成了不明不白的外室,黄小姐怎么能不生气?
安伯苦笑,“那段时候,府中整日都是风风雨雨。我现在想起,都是一阵胆战心惊!”
跟在后面,一直听着几人讲话,却从来都保持安静的王氏都忍不住了,道:“你们老爷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啊!”
说完,又抽一口气。自己怎么总是不长记性,说狐狸大仙坏话?
王氏懊恼,安伯却只是叹一口气,“谁说不是呢?但主家的事儿,自有主家自己处理。要是黄老爷还在世,夫人或许还要把常老爷赶出门。可黄老爷不在了,夫人不过是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
总之,在安伯的记忆里,事情还是解决了。
常老爷在府中寻了个院子,把自己在村中娶来的妻子柳氏安置进去,也拨了一些人手伺候。
在那个院子内,人人见了柳氏,都要叫她一句“夫人”。
与此同时,柳氏只能留在那个院子里,绝对不能出现在黄小姐面前。
到这一步,柳氏认了,黄小姐却不认。
她三天两头和常老爷吵架,要求常老爷把柳氏送走。常老爷被她念得头疼,但也自觉亏欠妻子。黄小姐说什么,他都听着。同时,黄小姐去找柳氏麻烦,他也当不知道。
从要求柳氏给自己端洗脸水——这可不是普通的“端过来”,而是在她洗漱过程中,柳氏必须一直跪在地上,把盆子高高举起。水但凡多摇晃一下,黄小姐就能直接把盆子打翻,再说几句柳氏对自己不敬。
到后面,她连理由也不找了,而是每天都让柳氏跪在院子里。还吩咐下来,把柳氏当成宅子里最低等的下人对待。有任何粗活儿脏活儿,都交给她。
黄小姐想让柳氏自己识趣地离开。
但柳氏偏偏咬牙撑了下来。
她甚至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多么辛劳。活儿再脏再累,能比得过一边操持家里、一边侍奉两个老人?黄小姐觉得给她吃馊馒头是折辱她,可对柳氏来说,那可是一年都见不了一回的馒头啊!
柳氏对此十分珍惜。
她这样,黄小姐就更加生气。更别说,眼看她一天天折磨柳氏,府中其他下人也逐渐对柳氏多了同情。说到底,她做错了什么?真要说做错,那不是隐瞒了自己已经成婚事实的老爷吗。
当然了,这种话,下人们是不敢真正说出口的。但是,不妨碍他们偷偷给柳氏送东西。在黄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也会让她少跪一点、少辛苦一点。
直到这一切被黄小姐发现。
安伯苦笑:“那时候,夫人又和老爷吵了一架,整个宅子都被惊动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以后,柳氏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再有,柳氏原先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口井,老爷叫人过来,把那口井封住。”
他停顿一下,补充。
“——那口井里的水,仿佛直通着北边园子的池子。只是这点啊,是我们在夫人没了之后才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