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上海两天后，又伤心地走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听从她的安排，小学，初中，高中，绘画，音乐，跳舞……

然而我并不喜欢考试，从小到大，每次考试之前我都紧张焦虑，甚至整夜睡不着觉。

最怕的是高三，大考小考一模二模……我每天心惊胆战。每次考完一科目回家，我都会悄悄地在院子里的石头椅子旁站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小池里面的金鱼，吁一口气:又少一门了。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等到高考，我考的一塌糊涂，只收到一张某地级市的师专通知书。我伤心难受，我妈却开心不已，笑着说:太好了，音乐专业，毕业后做个小学音乐教师，很不错呢！

我突然有点反感，音乐专业也是我妈当初帮我选的。

我拉着同桌（这家伙后来给自己取名莫摘花，俗不可耐）一起去喝酒，啤酒，坐在小县城里唯一的长河边，边喝边哭。

“哭啥哩，你的选择余地总比我多！”她不屑地呛了我一句。

嗯，对，她落榜了，要么去工厂打工，要么去魔鬼班级复读。

河面上的小船虽然飘飘悠悠，但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又矫情地抽搭几声，哭完，就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上海，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很辛苦很有压力。

我妈又是竭力反对，她真心真意地哭，她苦口婆心地劝，当然最后统统无效。

我吃了秤砣铁了心，就要离开她的羽翼，走自己的路。

“你那条是最艰难的路，你会后悔的。”她警告我，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你都多大了，还恁任性，咋不明白我的苦心！”

我妈的心苦不苦我不知道，反正我的心不再苦了，我只知道我要离开她，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才不要做小学音乐教师，每天在小县城里做重复的事情，看同样的风景，从一天可以看完一年，从一年可以望见一生，就像我妈，就像很多很多人。

我要向她证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要做不同的事，见不同的人，看不一样的风景，离开她提供的舒适领域，我一样把自己拾掇得很好。

我还要像她证明，我是对的，她是错的。

自考学习的几年，我非常煎熬，为了拿到毕业证，我一门一门努力，曾经视考试为洪水猛兽的我，发了奋，也能学得像模像样。也能拿到毕业证，只是，不是原来的学校，而是浙江某高校的。

毕业后，我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低，做法务，跟我自考的专业一致。

上司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很严厉，对我要求也高。

她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让我呼吸不畅，没由来地，看到她，我总会想起我妈的眼神。

我很勤奋，也够聪明，长得也漂亮，工作上手很快，是部门员工中最勤奋进步最快的。

于是我得到了更高的工资，更多的工作量和上司更严厉的眼神。

但是我不怕，我知道我离自己生活的目标越来越近。

忽然有一天，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我表妹要结婚了。

忘了说我表妹，她高考落榜复读一年后，考上了一所外地的三流师范学院，选了汉语言文学教育的专业，毕业后回到老家的县城，做了高中语文老师——这都是听了舅妈的主意。

还有，当初她曾劝我去读那个我现在忘了学校名字的师专，当然是学音乐教育专业，“回来教孩子们弹弹琴，唱唱歌多好！”她感叹。

可是那是她的理想，不是我的。

我决定漂漂亮亮地回去参加表妹的婚礼，临行前买了一身最贵的行头，我要向她宣布，我现在过得很好。

没错，我就是回去炫耀的，我要向她和妈妈证明，当初我的决定，是对的。

我穿着最贵的鞋，拎着最贵的包，涂着最贵的口红，奔赴战场。

我先回到家，第二天跟着我妈一起去表妹那里，表妹买了新房，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最新款的小区，三房两厅，装修得很简单，就是刷了白墙放上家具而已。

唯一亮眼的，是客厅里整个墙面的书籍。

然而我并不妒忌表妹，见过大城市的格局怎会羡慕小县城的富丽，我虽然住在出租屋里，终有一天我会住大房子，有一个大大的书房，我不禁得意笑了。

一家人一起吃饭，表妹最后一个到，说是刚下课迟到了。

我快速瞄了她一眼，总结出三个要点。

一是她的鞋子款式还是新街口那家店做的，十年不变的老气。

二是她的包是太平街的新品，当年的价格是十块钱一个，现在应该不超过一百块钱。

三是，她没涂口红？

一个女人居然连口红都不涂？哦，那该少了多少风情啊？！

还有她挽着的那个男人，未来的表妹夫，看起来也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一顿饭，我吃得兴奋盎然，摸摸自己在微商那里低价购买的高仿包包，心情爽呆了。

表妹还是老样子，长期的执教生涯让她更加平和安定，教师的身份也给她增添了一些书卷气。

然而，我并不羡慕。沿着我妈的老路走下去，教书育人，相夫教子，周末办个游击队培训班，收几个学生，拿点补课费去县城东边唯一的老旧电影院消遣……这种人生，想想也就罢了。

表妹想过这日子她就这么过吧！我是要飞出去的。

我自认为过得比表妹出彩。示威般地在众亲戚面前高谈阔论，偶尔看一眼妈妈，我想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告诉她，我是对的。

我像阿Q般得了胜利，心里得了极大的满足，飘飘然地飞了一通。两天后，我又回到上海，回到我与别人合租的出租屋里。

妈妈又开始电话追过来，唠叨了半小时以上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快找个男朋友结婚，年龄大了成剩女就没人要了。

又当我是街边待价而沽的白菜，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她的想法来指导我的人生？

我更加庆幸当初逃离她的掌控是多么英明的选择。

不服归不服，男朋友还是要找的，我不想单身，也想有个孩子。

我的择偶条件很单一:我爱的，爱我的。尤其是“我爱的”这点，绝不让步。道理很简单，结婚都不敢找自己爱的，还谈何把控人生？

事情总是千回百转，两朵高度相似的总会相遇，两个相爱的人，也都会走在一起。

婚后的日子，依然过得顺风顺水，在魔都买了车，传说中的屌丝车型，买了房，非但没有书房，客厅也没有表妹家的大，安了家，有了娃……一切顺得不像真的。

当你觉得不像真的，确实就不是真的。

生活总不是一直给你笑脸，偶尔也会刺你一下，让你清醒，看清楚自己的选择与要走的路。

给娃上幼儿园这事就让我焦虑得火花四溅。

我娃是外地户口，很多示范园和一级园只招本区户籍的孩子，意味着娃只能在好的私立园和二级园之间做选择。

我们常常以为，人生有很多选择。生娃前很纠结，ta将来是上宋庆龄基金会幼儿园好呢，还是上世界基金幼儿园呢？

临到报名才发现，这两个又好又牛逼的幼儿园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能选择的，只能是一个很挫的二级幼儿园，或者另一个更挫的三级幼儿园。

多么扎心！

不想进二级幼儿园，想为娃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提升一个台阶，我打算为娃选择附近的一所口碑私立幼儿园。

思路不错，我为自己鼓掌，可是掌声响起来，却是啪啪打脸。

那个“好的私立幼儿园”居然也要家长有上海积分类居住证？好，我去申请！

各方面分数都蹭蹭往上跳，远超底线120，看来办理积分累居住证如囊中取物。我心里冒着快乐的小火花，一路飘到办证中心。

然而轮到我时，我快乐的小火花被毁尸灭迹，连存在的痕迹都做不到了。

”你没达到120分，学历不符合办证条件！”我的资料被冷冰冰地扔了回来。

”我有毕业证……”我不解。

“自考的不行。”又是当头一棒！

”国家承认学历的，学历网上也都能查到……”我继续争取。

”你不是上海户籍，你自考的毕业证也不是上海的，是浙江的，你户口又不在浙江……”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解释。

“我是在上海学习的，上海的自考政策说考生可以转到外省的学校……”我垂死挣扎。

“写份情况说明过来，附上自考政策，说明你为何从上海转到其他省市，对了，从专科开始证明……”工作人员最后善心大发，遥指杏花村。

然而终究是无用，自考毕业都拿到十几年了，当初的老师和同学全部路归路尘归尘，如鸟兽散了，我拿什么来证明？！

既然上海市有规定考生可以转出考外省市的高校，我又还何须证明！

我忍着不甘与埋怨找了很多当年的资料，写了一份所谓的“情况说明”，然并卵……

我被自己当初的选择呛了一口水，第一次心思烦乱起来。

还是选择其他私立幼儿园吧。

可是，咱家娃一不会唐诗三百首，二不会原地翻跟头，我们也不能啪啪啪甩出三个房产证，谁能保证我娃不会再一次淹没在呜呜泱泱的落榜名单中。

我隐隐开始自责，因为我的原因，使得女儿不能上个合适的幼儿园。

妈妈得知此事后，劝我大不了离开这里，回老家去，我们那县城，自有重点幼儿园等着呢！

你们那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我还给你收着呢。

我吃了一惊，却只能呵呵了。

我有一个同学在北京呆了十几年，抱怨房价高，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空气污染，交通堵塞……意淫着回老家，称王称霸，来了一场说回去就回去的任性。

然鹅，半年之后她又逃回北京。

她回家参加了家乡的公务员考试，得了第二名。很不错的成绩，可是人家只招一个人。

怎么办？难道再等一年重考一次？然鹅，结果出来后，她发现被录取的居然是第四名。

父母帮她悄悄打听了下，第四名有路子有资源。那些所谓的人脉，早已织成了巨大的关系网路，你进不去也冲不破，干瞪眼再抱怨也没有办法。

还有就是，当初一毕业就回家的同龄同学，早已在各自行业生根发芽，把蛋糕瓜分完毕，哪里还能轮到你这个空降兵去分一杯羹。

一想到我回家之后的命运，就掌握在这群当初被我无视的人手里，哼，天塌下来我也不回去。

另外，我已经适应了在一线城市讴歌人生的方式，家乡那种打牌喝酒慢悠悠的生态系统，我已经明显水土不服了。

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生活的真相。看似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手里，事实上却没有任何选择。

无论我当初选择在哪里生活，都会遇到生活阶段的难题。

留在家乡的表妹也许诸事顺遂，可是，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初的选择，难道没有意难平的瞬间？

我劝妈妈撕掉录取通知书，人都没去过，心也不在那里，还留着一个“墓碑”凭吊，不嫌闹心嘛！

她伤心地走了，留给我一句话:现在开始，你要为你当初的任性买单了！

十几年来，我努力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可是我连自己的学历都证明不了。

终究，我还是住不到想住的房子，娃上不了牛逼哄哄的学校，我们过不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然而，大事上我们选不起，生活中的小事，总可以稍微任性着吧。

比如买喜欢的食物，穿喜欢的衣服，看喜欢的电影，带孩子做喜欢的活动。

比如，随心所欲地写自己想写的文字，既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也不是为了取悦谁。

努力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寻找生活中的小确幸。即使不能拥有大大的欢喜，但是也有一些小小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