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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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12月联合主题征文


几分钟后,在一个紧邻地铁站的十字路口将发生一场车祸。不用担心,没有人死亡,连受伤都很轻微。就像在这座城市中不断上演的事故一样,那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插曲。如果你把生活比作美妙的交响乐。那么这种小事故就是一个停顿中的轻音,让你在绵密的乐曲中稍稍喘一口气儿。

李红和往常一样,沿着公路边的人行道往地铁站方向走。她走得有些急躁,倒不是因为时间关系,她是被一同行走的人流带的。他们可着什么急呢?!她想放慢脚步展示自己的优雅,可是优雅了两步,又不自觉地被人流带得快走了起来。没办法,她想,人总归还是要跟随众人步伐的。

前方是个十字路口,正亮着红灯。过了路口就到地铁站了。那个红灯如晨曦一般的在她心中亮了起来。可算能歇会儿了!短暂的休整,然后去到地下参与另一场战争。文明只是一种表面的假象,而地下每天都在诉说着争斗。

也不光在地下,连地面,如此广阔的地面,都在上演着着战争。看!那几个冒着红灯炮火匍匐前进的勇者。嚯!开着战车冲锋陷阵的快递小哥。连头盔都不戴,不怕死吗?看来这里的争斗也并不比地下的少。

她拉了拉领口,在人行横道前站定。冬日的冷风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灌进衣服里,让人突然打一个冷颤。这是北方人都清楚的共识,所以她拉了拉领口。可这又只是一种表象。她拉领口的真正目的是对争斗的不屑。人可以活得轻松一点,自然一点。她想,如果科技的进步只是让人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那还不如一起回到原始社会。

她仿佛觉得有人在盯着她,逼迫着她不得不在心中说出这些话。然后把这些话写在她严肃的脸上。如果真的有人在盯着她,那他一定能够听到这些话。就像她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一件灰褐色的长款风衣,下摆延长到小腿。搭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和披肩长发。她以为足可以表现出她的优雅了。虽然在事实上,她又必须把优雅放在一边去挤地铁。会有人盯着她吗?怎么会没有呢?她是那么与众不同,任谁都能感受到!

“啪,啪啪!”在她思索的时候,路口传来了几声脆响。撞车了!哈,我就说!她突然惊醒,兴奋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但是她,她发现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转动着脑袋。像一阵狂风把指路标都吹向了同一个方向。包括自己在内,所有隐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思维洪流,都被这股狂风吹得一干二净。他们的眼睛极顺从地听从着耳朵的指点。

那里那里!耳朵说。

哪?眼睛问。哦!找到啦!

李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到了事故现场。在路口斜对面,一位身穿黄色衣服的外卖小哥,驾驶他的摩托车,与一辆左转的黑色轿车碰到了一起。此刻,他倒在轿车的车轮旁,摩托车压在他的身上。万幸他戴了头盔!万幸他看上去及时刹住了车,万幸他只是与汽车的车轮产生了轻微的碰撞。万幸!

黑色轿车戛然而止,它完全静止,像被路面上的柏油裹住了。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李红隐约看见了司机。是女司机,好像戴着银边眼镜,很文静。戴眼镜的女人都是含蓄文静的,就像她自己。但自己还多着一丝优雅,自己开车就不会着急忙慌地只顾着左转。要知道外卖员闯红灯是很平常的事情。她看见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被谁点了穴似的定在座位上。

她吓坏了!李红想,一个文静的女人是不会处理这种事情的。她一定在想: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着急,稳住心态。掏出你的手机,打给你的爱人,假如你已经结婚的话,假如你们的关系还不错的话。也许还没结婚?就像自己。是的,大城市的女性经常遇到这种情感的困境。尤其是像她这种戴着银边眼镜的文静女性。她为了事业放弃了自己的感情生活。连早上开车都在想着今天的工作。对领导对下属,数不完的责任和义务。她看见左转的绿灯亮了,重重的踩了一脚油门。就好像油门的踏板是领导那张古板的臭脸!踩,踩着你的臭脸往上爬!

可是一个黄色的身影在车前一闪。她立即踩住了刹车,用尽全身的力量。她听见了撞击声,没错,隔了一条街都听到了,何况近在咫尺的她呢?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完了!完了!女人——反正自己是这样——都会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她会想:天哪!把人撞死了!人生怎么办?工作怎么办?父母,家庭。她还没有结婚呐!她一定没有结婚,不然为什么还在那里发愣呢?因为她不知道打给谁。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什么都是一个人!所以遇到这种事情也想不到别人,可是她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呀!这是她的错吗?这是女人的错吗?凭什么要求女人什么都懂!

这时,她看到外卖员已立起上身,坐在了地上。他用一只手把摩托车抬起来一点,好让被压住的右腿抽出来。然后他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后背弓着,靠着摩托车的车座。他的头盔还戴在头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李红没有从被头盔遮掩的脸上看出来什么表情。他是那么平静,那么淡然。脸色黑黑的。这很正常,你很难找出一个皮肤白皙的外卖员。他们的脸是一张画布,也许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雨雪风霜刻画着。一直刻画到成年,画风依旧。这还只是静态的,李红的记忆中还有很多动态面容。他们看着你,把手中的外卖递给你。嘴上说你好,但你从那张扭曲的脸上已经听到了咒骂。不是对你,是对他们自己的生活。

还好,李红心想,从他的脸上没有看见那种扭曲。那只会无端的伤害自己。假如他怀揣着那种对生活的愤怒,他也许会跳起来向她吼叫。用手疯狂的砸车窗玻璃。他甚至会化身成一只魔鬼,把铁盒子里的女人撕碎。虽然那个女人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自己闯了红灯。可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他认为生活在处处与他作对。没错,他是闯了红灯。可那是因为订单的时间在逼迫着他。是订单在要求他闯红灯。而且,看吧!这个可恶的女司机,从来不会礼让行人。仗着汽车有保险就横冲直撞,把人命当儿戏。她一定是看见了摩托车开过来故意撞的!女疯子!来吧,看看谁比谁更疯狂!

还好还好,李红盯着那张平静的脸安慰着自己,他不是那样的人。看他那灵巧的一转,身体应该没受什么大伤。他也被吓坏了,没法子一下站起来。或者他经验丰富,知道先坐在地上缓一缓。看他戴着头盔就知道了。裤子擦破了一块。没事,冬天穿得都厚,外卖员常在室外送货穿得更厚。而且他还很年轻,身子骨硬棒,摔一下和挠痒痒差不多。没事。外卖箱子倒了,可惜,不知道谁的早餐又吃不上了。你应该原谅他,他不是不拿你的早餐当回事,他是被车撞到了。虽然是他自己撞了红灯。他可着什么急呢?

李红感到身后的人群正在往路口涌。她自己也被这股力量带得往前迈了两步。她仰头看了眼信号灯,红灯的倒计时还有十六秒钟结束。十六,十五……。每一次变换都像在施展一次魔法,把丢失的控制力重新聚集起来。信号灯的灯杆被漆成了深沉得暗黑色,直挺挺的插在路口两边,十四,十三。它此时响起了“嘟嘟”声。它在催促人们把眼睛扭到这边来。“这边!这边!嘟嘟……”。你不得不称赞它的法力高强,它把人们的目光重新集结到路口。并且越过路口,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地铁站。渴望,焦急,不安。

李红的目光也随着众人看向那边。那是一座由大理石柱和玻璃组成的地铁站。李红很熟悉它,因为工作日的早上她都会从那里进入。然后沿着自动扶梯去到地下。她以为在这个时间点上,冬日的阳光是照不到地铁站的。它会和信号灯柱似的,显示出一种深沉的黑色。从而让这一小段路达到一种和谐,虽然这种和谐有些压抑。可是她错了,或者她之前没有注意到——谁会去注意一个地铁站呢?有一缕阳光躲过层层的高楼,照在大理石柱间的玻璃上,发出水晶般的光芒。真奇怪呀!之前从来没有发现。有人看到了吗?大概没有吧?人群都被信号灯的倒计时和声音控制了。十二,十一,“嘟嘟”。他们迫不及待地要钻进那座地铁站里,踏上自动扶梯。甚至嫌扶梯的速度太慢而小跑着下去。让那列满载的列车带着他们去做和昨天,上礼拜,上个月甚至几年之前一样的工作。

她当然也一样,人总归要跟随着众人的步伐,这是她刚刚已然想到的。她将会像昨天和几年之前一样,在绿灯的注视下,走过人行横道。然后进入地铁站,避让过一两个人后站到自动扶梯上(总有人要挤到她前面去,她只好避让。因为她的一举一动和众人不合拍嘛?是嘛?)。

她记得有一次扶梯坏了,也许是检修?她是沿着旁边的楼梯走下去的。她走得很稳,一步一个台阶地匀速走。前面有一位老人,穿着件红色的女士上衣。佝偻着背,拽着楼梯的扶手很慢很慢地往下走。她想过去扶着老人,把她扶下楼梯。应该的!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但是时间会很久,会让她错过一两班地铁。也许适当的活动更有利于老年人的身体健康?身后忽然响起了高跟鞋的哒哒声,“哒哒”。她没有回头看,因为找不到理由回头。可是通过女人的直觉知道,那个声音来自一双五厘米以上,锥形尖跟的红色高跟鞋。它一定被穿在一位身材高挑且风情万种的女人脚上。她平常都是自己开车或者男朋友送她。得了吧!这种女人从来不会上班,只要玩就好了!今天,她因为某种原因——鬼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被迫坐了地铁,又恰巧赶上扶梯检修。于是她踩着高跟鞋踏上了楼梯。就在自己身后,响起了“哒哒”声。

“哒哒”。自己只是穿了一双平底旅游鞋,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哒哒”。自己的衣着是那么朴素无华,毫无吸引力。她叫李红,可是很少穿着大红色衣服。那对她来说太扎眼,仿佛在勾引着谁。

“哒哒”。她拒绝了一个男人的邀请,她太保守了。她以为应该循序渐进地慢慢来。由朋友到爱人,然后厮守终生。

可是……,看吧!路口这些拥挤的人群。哪个不是在争分夺秒地想要冲过去?“嘟嘟”。信号灯在鸣叫,它紧跟着人们的想法,为他们加油鼓劲。这就像一阵狂风卷起了无数枯叶,她想。她和周围所有人都被一股什么力量卷到了空中。不知道原因也没有目的地,只有不由自主地前进,前进。直到某一天坠落在地或在空中被狂风撕碎。

“你很文静。”——这是那个男人对她最后的评价。

绿灯即将亮起,可是那场路中央的事故怎么样了呢?她扭头看去。看到外卖员正准备站起来,那位女司机正在拉开车门。

他必须要站起来,因为还有外卖要送。去医院多贵呀!他也许连保险都没有呢。他不能指望着司机给他出钱,司机只会把这些事交给保险公司去扯皮。而且还是他自己闯了红灯。他在想,算了吧!坐在马路中间好像个小丑。生活已经如此的艰难,干嘛还要把最后的尊严供给人们取乐呢?站起来,戴好头盔,把摩托车扶好。即便有一点损坏也自己去修,谁让是他自己闯了红灯呢?只要尽快离开这里,就当没这回事发生。那个女司机也终于下车了,她……。

绿灯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她前进。快走快走!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在对她说着这句话。你没看见吗?那个绿灯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十五,十四,留给她的时间只有这些。顾不得别的,她紧跟着人流走过了路口。地铁站就在眼前,她应该和往常一样,心无旁骛地站到那个自动扶梯上。可是今天,她没有任何理由的回头看了一眼。在她回头的时候,绿灯即将熄灭。对面的路口,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行人了。

仅仅在几分钟之前,她还站在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场事故。几分钟之后,那里已被一束阳光所占领。那场事故呢?她用余光扫了一眼。如她所希望的,外卖员扶起了摩托车,那位女司机站在他的身边。快走快走!地铁站在呼唤着她。她拉了拉领口,快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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