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方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事实上,说是唯一的也不为过。
主观原因是我和他的确合得来,说俗点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客观原因是我们是狱友,眼皮子底下,除了对方也没别人了。
确切的说,这里并不是监狱,但我们的的确确被关在这里不允许离开。
好在除了不能翻越将我们包围起来的围墙外,在围墙之内还是有比较充足的自由的。这里会不定时组织些娱乐活动,但对我来说,最有意思活动的还是听老方扯淡。听他说些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事。
其他人都不喜欢老方,只有我愿意跟他说话。也正因为这个,老方只给我讲那些他脑中的故事。其中最棒的,莫过于老方对自己来历的讲述。
02
“说出来你可能不得信。我,不是地球人。”老方语调缓慢,故作神秘。
类似的话也听过,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喝了口茶,没搭理他,等着听后续。
老方也不摆架子,见我没捧哏的意思,自顾自的说起来:
“我其实来自月亮。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只能记起一点零星的事情。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月亮就是神仙的天宫,只有那些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神仙,才能到月亮居住。几千年甚至几万年过来,神仙早就不见了,但我们这些神仙的后代依然住在月亮上。
月亮上有很多环形山,每个环形山就是一个聚居地,也可以叫一个村落。村落的人数,得看这个环形山大不大了。我家就在月亮阳面最大的环形山里。”
“神仙后代,你会法术吗?”我啧了啧嘴。
“在这不行。要是在我家那边,是个人都可以飞来飞去的,脚往地上一踩,一蹦就是百米高,千米远,你懂个毛。”
“你要能是神仙后代,我就买彩票去”
“算了吧,买彩票路上死的概率都比中奖概率大。”
“啊行行行,继续继续。”
“我家里有4个人,除了爸爸妈妈,我还有个姐姐。姐姐长什么样我都忘了,就记得挺闹腾的,跟个小男孩似的,整天带着我去这边逗逗兔子,去那边爬爬桂花树。
在环形山中间,有一棵最大的桂花树,每年太阳最热的时候,就是那棵树开花的时候。满树的桂花一起盛开,这边一朵,那边一簇,跟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一样。每次姐姐都带着我跳到最高的那个树冠上。坐在一朵地毯那么大的桂花上,看着环形山外面的世界。环形山又大又深,像一个碗深嵌在地面上,所以只有在树冠上,我们才能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
虽然一直想出去,走出环形山去看一看,但传说外面有很可怕的怪物,会吃掉每一个外出的人。所以一直没有人出去过,这件事也像一个禁忌一样,村里人都不曾谈论。
“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这就是另一个事儿了。我记得那是所有年里桂花开的最灿烂的时候,地球把太阳挡住了一半,蓝色的星球融化在红色的太阳里。姐姐和我站在桂花树下数花瓣。
突然,姐姐说要不我们去外面吧。我吓了一跳,这事爸妈不可能同意的。姐姐说我们不走远,就走到山边缘,亲眼看一看外面到底什么样子。没等我点头,姐姐就拉着我开始往外走。前面说过,环形山像个嵌进地面的大碗,所以越往上走坡度越陡,最后都快要直上直下了。
到最后,边缘就在我们上面一点点,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力的地方了。姐姐一把抱起我,让我踩在她肩膀上,她再用力一跳,把我送到边缘之上。我刚站稳,就想回去拉姐姐,但姐姐刚才跳的一下,把她站的地方踩踏了。
姐姐就这样掉了下去,环形山边缘没有灯光,我只能凭借微弱的星光往下看,但完全看不到姐姐的踪影。我大声的喊姐姐的名字,也没有回应,回答我的只有许久后我自己的回音。”
老方说到这,眼睛里像有泪光。
我愣住了,没想到还有人编故事把自己说哭了。
老方没看我,继续说:“我当时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该往哪去,也不知道姐姐到底怎么样了。放眼看过去,环形山外一片虚无。这里没有什么怪物,也没有人的踪迹,外面的世界原来什么都没有。我不敢走远,就沿着环形山一直走,希望可以找到下去的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肚子早就饿的没知觉了。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直愣愣的躺在地上。眼里看着地球一点一点的把太阳遮住。当太阳最后的一丝光芒被掩盖时,我也闭上了眼睛。再醒来,就已经在地球上了。”
老方说完,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我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我震惊的张大了嘴巴,这个世界有人为了吹牛,居然可以编这么个故事,最离谱的是还挺像模像样的。
03
“吃药了吃药了,别发呆了,吃了药快点睡觉。”房门外的看护开始日常给我们送药了。
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药,不过说是吃了药能安抚心情,我倒也不排斥。老方不知道是不是关系户,他一直不用吃药,也没人管他,我还挺羡慕的。不愧是神仙后代,来地球了都能走后门。
不知道月亮那边怎样,反正地球是日复一日的更新着时间。
随着我吃的药越来越少,老方也越来越奇怪。每天都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白天找个墙角蹲着,看着墙角也不做别的事。晚上就直直的看着月亮,也不睡觉。我睡前他看着月亮,我睡醒了他还在那。
我寻思着他好歹换个姿势啊,一直这样抬着头,脖子不累吗。为了不得颈椎病,我给老方想了个招。我弄了个盆,盆里装着水,晚上就可以看着水里的倒影了。
老方倒没什么表示,只是跟我说:“我要回家了。”
“啊?回家?回哪?”
“月亮啊。我感觉时间差不多了。”
我用手摸了摸老方的脑袋,“这也不烫啊,不应该是脑子烧坏了。怕不是精神上得什么病了,这可咋办。”
老方一把拍开我的手,“你才精神病。我是真的要回家了。”
“你咋回家?啥时候回家?跳回月亮啊?”
“下个十五,有月食。”老方拿起每天发的报纸,指着一条新闻给我看——“震惊!百年难遇的超级月亮,伴随罕见的月食将一同在夜空出现,下个十五,一起见证历史!”
见我半天没说话,老方跟我说:“这次你得帮帮我,我越来越没力气了,但我想回家,真的想回去看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在地球待了这么久,但天上最多几个月。几个月见不到孩子,我爸妈肯定急死了。”老方说着眼睛里有了些泪光。
我不忍心,好歹也是这么多年朋友。 “行行,我帮你。但你要我怎么帮你?”
“到时候把我带到阳台就行。我身体有点僵,不大能动。”
“怕不是得什么病了?要不要找人给看看?”
“不要找人,我只是要回家了。”
我想了下,最终还是答应帮他。想着等十五过了,给老方圆梦了,再叫医生给他看看。
04
报纸上的日期不断增加,在老方越来越虚弱的目光里,终于到了十五这天。
白天我跟隔壁老王头借了个轮椅,想着晚上用来推着老方走。老王头比我来的早,大半辈子都是在这过的。在我和老方来之前,老王头没什么玩的好的。后面和我倒还聊的下去,只是经常忽视老方。
听说我借轮椅,王老头问我要干嘛,我说想试试漂移。老王头一乐,说这你可不行,论漂移我专业的。当年就是漂移撞死个人我才进来的。我懒得跟老王头扯,什么开车撞死个人,什么方向盘没了还坚持踩油门,什么其实没撞到,车子自己从人身上飞过去了,类似的胡言乱语听的多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看护的走向。所有钥匙都在门卫室放着,包括楼顶的铁门钥匙。好不容易门卫吃完饭,去厕所了。我赶紧跑到门卫室,安保去厕所去的急,没关门,简直天助我也。拿完钥匙,我还放了个假的挂在钥匙扣上。老方说了,做事要仔细。
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看护看着我,眼神很是怀疑。我没理她,哼着歌,当做无事发生走过去。看护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等走过去了,她也没问话,我这才长出一口气。老方啊老方,你这可得欠我一个大人情。
太阳落山后,照例是吃药时间。我和往常一样用舌头抵着药,猛喝了一大口水。看护见我吃了药,就去下一间了。我早就发现了,这药吃了就困,不睡不行的那种困,高中下午第一节数学课的那种困。
等到夜深人静,我叫老方,老方根本就没睡,一直等着呢。今晚的老方好像突然恢复了活力,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收拾好。我把老方搬到轮椅上,小心翼翼的推着老方上顶楼。
这栋楼不高,也就3层,顶楼一直没上去过,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等到好不容易到铁门前,我也深呼吸了下。虽然老方不重,不过推着轮椅上楼也不是个轻松活。一边喘着气,一边慢慢的掏出钥匙。老方也看着钥匙,眼里有些叫希望的东西。
“噶啦。”糟了,铁门太久没开过,生锈了,导致拉开门的时候发出的特别大的声音。我和老方对视了下,我干脆一口气把门拉开。
“谁?谁在上面?”有看护的声音传过来。
“老方,走。”我推着老方,不理会下面的看护,直接进了顶楼。看护已经跑了过来,还大声喊着其他人一起。
我把老方推到顶楼中间,然后冲到门口,死死顶着铁门。很快铁门那边就有看护到了,他们不断拍着门,喊着让我开门一类的话。一开始还是好言相劝,后面就是一些听不清字词的咒骂,估摸着和爹啊娘啊有关系,骂人骂来骂去也就这么几句了,一点创意都没有。哪像老方,编个故事还能把自己编进去。
我用后背顶着门,眼睛看着老方,老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正月十五了,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白堂堂,明晃晃的挂着。兴许是太亮了,我恍惚间好像都能看见月亮上那一个个环形山。我相信老方也看得见,毕竟那是他的家。
突然,月亮左下角缺了一点,光线好像也随之暗淡了一些。老方浑身抖了一下。我这时想,老方可能真的要回家了。
铁门的撞击越来越剧烈,我也顶的越来越吃力,几乎整个身子都是倾斜的,就为了能多顶一会。门外面声音嘈杂了起来,好像其他人也被吵醒了。看护分了几个出去安抚其他人睡觉,我压力也减轻了些。老方还是一直看着月亮,看着被那个黑影一点一点遮盖的月亮。
05
印象里的老方一直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又有趣。
和平常人不一样的是,老方经常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但细想之后又觉得有些道理。比如什么生命是一场通过性传播的疾病;比如蚂蚁是以蚁群为单位的生命,每只蚂蚁都是一个活动的细胞;比如地球其实就是装着所有物种的诺亚方舟;又比如给水浇水,水会长大等等。
在我的记忆里,老方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跟个小孩一样,脑子里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趣很有意思。让我没想到的是,其他的笑话,我是当故事听的,而月亮这个故事,我却当笑话了。
当看到老方一点一点离开地面,慢慢升到空中,我才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月亮真的是他的家。
“嘎啦”,老方飞起来的时候,门也被撞开了,可能我太过于入迷了,没有全力挡着。看护们一拥而上,把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没有反抗,只是直直的看着老方,看着那个随着月亮被慢慢遮住、导致光线渐渐消失而同样逐渐变得透明的老方。老方在半空向我挥手,脸上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也开始和他一样的笑。
“方岳良,你到底想干嘛?”
身后的看护吼我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阻止老方。不愧是外星人,在地球都能走后门。
这件事情很快告一段落,老方也的的确确从地球上消失了,应该是回到月亮上了吧。此后的一年里,我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也一直服从看护的安排。因为表现正常,以至于一年后获准外出探亲。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这天刚好是中秋。
说是探亲,其实也就是和唯一的一个家人聚聚。
比较愉快的一点是,时间和地点都不用事先约好,因为我知道,她一直都在那里等我,也只会在那一个地方。
来到她面前时,也不忙着寒暄,先扫扫地上的灰,再一屁股坐下。
我抬头看着照片上那张略有点稚嫩的脸,笑了一声:“姐姐还是这么年轻嗷。”
06
中秋那天,方岳良是早上第一个来到墓园的,也是晚上最后一个走的。也不做别的,就说话,一直在说话。从絮絮叨叨,说到泣不成声;从晨曦醒目,说到月色朦胧。
最后实在是太晚了,墓园的人让他明天再来。大晚上的,公墓里有说话声有点不像话。
至于他祭拜的那个人,墓园的也听说过一点:“好像是个小女孩,小时候为了救自己掉进河里的弟弟,小女孩跳下去,把弟弟托出水面,但自己却一直留在了水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河两岸的桂花树那年开的特别漂亮。”
隔天,方岳良来到医院做最后的检查。
经过检查,医生笑着说:“方岳良先生,你人格分裂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恭喜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