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生在乡下,在家排行老三,辈分极高,村子里的人们,在他那里,大多都是孙辈、曾孙辈,后来大家总觉得三太爷爷叫起来过于显老,便也不再注意那些繁文缛节,都尊称他一声三爷。
三爷人至暮年,发已花白,精神头更是大不如前。他经常提着个鸟笼在村子里遛弯,鸟声啾啾,白发被风抓了好些下,他才慢慢踱回家,那步子,就像裹了小脚的老太,撼撼悠悠地,一下下碎落在青石板路间。
有时他也会遇上几个回老家探亲的年轻人,他们还认得三爷,都向他问好。三爷看着他们,像看着自己的闺女和儿子,眼中放光,慈祥地笑,脸上的褶子可以夹碎片枯叶,笼里的鸟儿卯足劲地叫着,像是因了那笑高兴,又像受了那褶子的惊。
街上的人们看到这场景,总是叹口气,又摇摇头。
“三爷,作孽啊。”
“可怜的紧。”
“都是因果循环啊。”
这些话,把人嘴皮磨破,让人耳朵生茧。
只是三爷这一生,真真是应了那句“因果报应”,再落魄再让人生怜,也都是尝了自己种的苦果。
【一】
三爷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叫树枝,儿子叫树本,皆是承了那一辈人的“树”字,三爷三奶皆不识字,取这名字,便是想让子女像一棵树上的枝叶和根,和顺亲密,又不忘本。
树枝大树本两岁,两人也都曾在学堂中读过几年书,老师总是谆谆教诲:“知识改变命运。”树枝听了,也信了,学起来很是用功;树本听了,嗤之以鼻,知识又不是真金白银,能改变劳什子命运。
三爷世代都住在这个村子里,他脑子里的思想,和这村子一样腐朽,陈旧。他想着女娃娃终究是泼出去的水,读再多书也是便宜了别人家,于是树枝读完小学,便辍了学在家和三奶一起忙活。她虽喜欢那书里纷杂多趣的知识,却也只能认了命,在家中忙碌,走不出这百平米来的院子。
而对树本的学业,三爷看得却是紧的很,他想着树本有天可以考上大学,变成飞出这个小山村的金龙,那可真是光宗耀祖,无限风光。
奈何树本不喜学习,整日和一群捣蛋鬼们耍在一起,下河摸鱼,爬树掏鸟蛋,每日晚晚地才回家,回家又必是满脸的污泥,哪有半点上学的样子。三爷恨他不争气,常常操起棍子就打,只是那满身的伤痕,没惊醒树本荒废学业的心,反是让他愈发叛逆,整日地不归家。
三爷太顽固,逼爱学的树枝回家,又逼不爱学的树本去学校;三爷又太不懂教育,不然怎么都不会和树本讲讲道理,只会拿着棒子逼他就范呢?
【二】
树本十二岁,回家的那晚,手里拎了一只鸡。
他把鸡扔进空着的猪圈里,随手抓了把麦糠洒进了食槽。 “树本,哪来的鸡?”
三奶听到鸡叫声,先出了屋,她心里疑惑,却又掩不住欣喜,看着小巧的鸡头上上下下,慢慢地啄着食,鸡肚子一下下地鼓起,她仿佛已经闻到了炖熟以后四溢的肉香味儿。
“野地里捡的。”树本笑得憨厚,“娘,炖了吃吧,我都老久没闻到肉味了。”
上次吃鸡肉,还是过年的时候了,吃了大半年的咸菜窝头,这下有了只鸡,光看它动就觉得馋得慌。
三奶也笑:“便宜了你小子,捡这么只鸡。等着,娘现在就给你炖。”
说完便招呼树枝出来,一起杀鸡。树枝干了几年的家里活,做这些很是麻利,她让三奶抓住鸡翅膀,钳住鸡爪,然后自己捏住鸡脖子,拿起刀在上面开了一刀,放血,拔毛,又快又稳,一会功夫鸡就干干净净的躺在了水盆里。
树本看的直鼓掌,说着:“姐你真是好手艺,不知道谁那么好运能娶了你。”
树枝笑,一会门吱呀一响,三爷下工回来了。看着灶台上光溜溜的鸡,他一阵傻眼,三奶走过来,说话笑眯眯地:“树本从野地里捡回来的。今儿咱有口福喽。”
三爷心里清楚得很,野地里鸡哪有这么好逮,肯定是从哪家跑出来的家鸡,倒了霉让树本抓了住,但他也是个喜欢占便宜的主儿,看这鸡毛都拔净了,也是管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了。吃便吃吧,还怕有人找上门来不成。
于是当天晚上,三爷家里肉香四溢,竟和过年无甚区别。
【三】
麻烦却真找上门来了。
第二天早上,三爷吃了饭正要去上工,大西边的二嫂走进了门。
“三儿啊,看没看到我家的一只鸡啊,昨晚就没回鸡舍,我心慌的很呐。”二嫂满头大汗,一看就是大早起就挨家找鸡。
三爷心里也慌,那只鸡现在就在他们一家四口的肚子里,可他又不敢把实话说出来,市面上买一只鸡可是要花不少钱,说出实话把钱给二嫂,那不是在放他的血吗,三爷心一横,说:“没见着,二嫂你再去问问别人吧。”
二嫂郁郁出了门。
树枝树本走出屋,低声问三爷:“爹,是我们昨天吃的那鸡不?”
三爷脸一沉:“别跟人说昨天吃了鸡。”
三爷走后,树枝叫住树本:“你说实话,鸡是从哪里逮的?”
树本低头,鞋子翻着脚下的土,半晌才嚅嗫道:“西边二赖家的草垛边上。”
二赖家,那不就是二娘家的邻居吗,树枝脸一下冷了:“你偷了人家的鸡,知道不?”
一听到“偷”字,树本委屈地嚷嚷:“我又不知道那是二娘家的,再说了爹都不追究,姐你还说我干什么。”
树枝叹一口气,想说出些大道理教育他一番,但看他不甚在乎的模样,到底还是不再做声。。
【四】
过了两年,树枝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
春天,墙下的草绿了,马齿笕上开出了小花,黄的红的,很是欢喜。而就是在这个生意盎然的时节,树枝却埋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两只眼肿成了核桃。
三爷给她觅了门亲事,男人家远在祭城,和树枝的村子隔了几百个城几千个镇,听说还是个瘸子,脸也不好看,半边脸上都是黑黢黢的麻子,但人家里说,只要嫁过去,就给三千块的聘礼。三千块在那时,金贵得很,能给树本盖一栋好房子了。
这哪里是让树枝嫁人,这就是要卖女儿啊。
她早就听说这媒婆还找过村里一个别的姑娘家,那家人觉得路太远,又不知未来姑爷的脾气属性,怕闺女嫁过去受委屈,便回绝了。
而媒婆找到自家门上时,爹一听有三千块钱就乐的合不上嘴,一口就应下,树枝这心,碎的真成了喂猪的渣料。
她和三爷三奶吼过也闹过,甚至离家出走过,到后来都是被捉了回来。
树本也不愿姐姐嫁到那边受苦,整日地闹,不消停,但三爷就心意已决,任凭姐弟俩闹得多凶,他都不为所动。
院子里第一朵桃花张开花瓣的时候,树枝被塞上了去祭城的车子。那一刻,春风拂过了她的脸,带来了微微的桃花香,而她的心,却冷成了冰。
长恨身未死,难嫁好儿郎。
三爷三奶一直劝着,说嫁谁不是嫁,这人虽然丑了些,但给的聘礼多啊,也得为弟弟想想不是。
这些话都随风散了去,一句也没进树枝耳朵里。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三爷三奶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下,他们看着一言不发的树本,眼睛又跳了跳:“树本,有钱给你盖房子了,怎的也不见你笑一下。”
树本一下站起来,气急败坏:“用这钱盖房子?我嫌脏!你们这样,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滚!”三爷也气了,儿子骂老子,他还真是头一次听见,“再胡说你就给我滚!”
树本抹了把泪,夺门而出。
【五】
树枝到那人家一年多,就给他家生了个胖小子,婆婆公公欢喜的很,待她也很好。
第一年因为树枝肚子里有了孩子,不能奔波,过年也没回家。
第二年,孩子已经半岁了,过年时,树枝男人要带她回家看看,树枝却不愿意,她说,那不是我家。
男人非要她去,说女婿哪有不去给老丈人拜年的道理。树枝拗不过他,只好跟着去了。
几天的风尘,三口人终于到了树枝的娘家。三爷三奶看到他们欢喜的很,忙迎进了屋里。三奶抱着半岁的娃娃,笑得很慈祥,她舍不得摸这个娃娃,因为她的手,粗糙的像块树皮。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高兴,于是嘴里一直念叨,真是给树枝寻了一门好人家,是一门好人家啊。
树枝却听得心里难受,自己的老父母卖了女儿,竟然丝毫没有悔改的心思,还在口口声声地证明自己当年的决定多英明,树枝的头上简直要冒出火来,她抢过三奶抱着的娃,说话说得咬牙切齿:“人家对我好,是我的造化;你们卖掉我,就是你们造孽。”
三爷听了,气得站都站不稳,手颤巍着指向大门口,比树枝还大了一个音量:“你给我滚,滚,别再进这个门。”
新姑爷想劝,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树枝连拖再拽地拉走了,到门口时,树本默默地望着树枝,想上前来说些什么,却又怕惹她更恼,他总觉着,姐姐被逼着嫁了人,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要盖房,要娶妻,要拿着姐姐卖身的钱,去过日子。
树枝像读懂了他的沉默似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比她高出许多,她现在想摸他头,也只能踮脚了。
“树本,姐不怪你。以后的日子,你好好过。”树枝撤回手,拉着姑爷走出门,刚走几步却又回了头,飘下句:“这样的父母,也教不出什么好孩子。”
她古怪地笑起来,看了眼树本,看了眼这座老房子,再往前走时,除了苍凉的背影,再无其他。
【六】
自此以后的很多年,树枝都没再回来过,开始时旁人还会问三爷,大闺女怎么过年都不回来。三爷总是冷冷地回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只当她死了。旁人见他面不善,都不再继续问下去。
三爷三奶拿那三千块钱给树本在村西盖了栋房,只是树本娶了亲以后,常年待在自己的房子里,除了逢年过节到三爷三奶家里看看,意思意思以外,从不曾尽过什么孝。
三爷三奶老两口,本以为守着树本,守着这两套房子,便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也享一享子孙满堂的福,不想却落到这般田地,悲凉的很。
这几年,三爷心脏衰弱,常常是喘完上气,就接不上下气,三爷的几个侄子凑一块,说几个人每人出几千块钱,凑一凑给三爷去医院在心脏上搭个支架。
老二去找树本,说不需要他出一分钱,只让他做完手术就守着三爷,尽尽孝。却不想被树本一句话堵了回来:“你们别管。”
老二气坏了,他跟其他哥几个说:“那是他爹,咱们瞎操啥心,人家可能都不愿意三叔活着呢,咱还去凑啥热闹。”这事只好不了了之。
【七】
话这样说,可真到了发病上,侄子又不能不管。那天三爷病又犯了,吸一大口气也喘不出来,胸闷得厉害,他给老二打电话,老二开了车来,赶紧送他去医院。
“你叫着门口的圈子,让他跟着。”三爷哆哆嗦嗦地说。
“叫他干啥。”老二不懂老爷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让你叫你就叫。”
见三爷急了,老二只依了他。他又去西边的房子里,拉上了树本。
到了医院,三爷的病稳定下来后,护士催着去交住院费。老二让树本赶紧去,树本却不动。
“二哥,我兜里只有二百块钱,怎么交。”树本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老二恨恨地望了他一眼,抽出几张崭新的大红票子,递给他,让他拿去先交费。
树本却不接,还是站在原地,眼睛却瞅着躺在床上的三爷。
三爷叹口气,费力起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白布,慢慢展开,露出一叠薄薄的红票子,他颤颤地数了十张,递给树本,树本立刻接下,出了门去交费。
看这场景,老二心里酸的厉害,三叔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大,却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莫不是上辈子欠他什么,这辈子才来讨债的?
折腾了一下午,老二家里还有事,只能先回去,树本笑嘻嘻地追上:“二哥,带我一块儿回家。”
老二这才明白三爷为什么非要带着门口的圈子,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不会在医院里陪着自己,只能另找一个外人跟着来医院。这树本,做的也太过分了。想到这儿,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也不搭理树本,径自上了车,而树本到底是屁颠屁颠地追上来,上车回了家 。
三爷住院的那几天,村子里风言风语,传得厉害。
人们说三爷住了那么多天院,树本却一次都没去医院看过。
也有人说,几十年没回家的树枝去了医院,却是找三爷要债,让他还那三千块钱,把三爷气得直抹泪。
三爷住院回来以后,气色大不如前,瘦的只剩皮包骨。
有人捉了只鸟,给三爷解闷,三爷专门编了只鸟笼,把鸟养在里面,常常带着那鸟在村里转悠,时不时地会喘一阵,又时不时地会发会儿呆,孱弱的身影,像丢了魂的鬼魅,缓缓地在路上移动。
【八】
夏日晚间的树荫下,老人们常摇着蒲扇,给孙儿孙女讲着千奇百怪的故事。三爷的故事,也成了谈资。
一位奶奶讲完以后,拍了拍小孙子的头,蔼声教诲着:“你可不能像你树本叔一样不孝。”
小孙子仰起稚气的脸,说话奶声奶气:“三爷爷为什么要逼着树枝姑姑嫁人呢。”
奶奶沉默了,而后又叹口气,只道了声“造孽”。
是啊,谁又知道,谁更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