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吕原明对花草特别有研究,著有《岁时杂记》,里头有段话:“立春:一侯迎春,二侯樱桃,三侯望春……惊蛰:一侯菜花,二侯棠棣,三侯蔷薇。” 显然,在百花齐放的春天里,蔷薇的出彩是摆在很后面的了。
蔷薇给我的深刻印象也是很迟。
本来在乡村,漫山遍野野花香,哪会有几家人闲情逸致地去种花花草草,即使有种花草也是讲究个实用的,比如种能吃的黄花菜啊,种能做药的指甲花啊。
初识蔷薇是在外婆家。
整个村庄只有外婆家这么一丛蔷薇。这蔷薇是从哪里弄来的?外婆家为什么会种这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的蔷薇?这些疑问,因外婆没说,至今仍无解。
外婆家和我们同在一个村子,她住在村头,我们住在村尾,因而一年会去她家好几次。但每年隆重盛大地去,一般就是正月初二这一天。按照老家习俗,正月初一是不能出门的,一家人要呆在一起吃年饭。初二一早才能出门,去的就是外婆家。
因此,这也是最期待的一天了。这一天,外婆不仅准备好了压岁的红包,还准备了好吃的——一碗粉干、一把鸭腿加两个鸡蛋等。
这些食物对于现在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来说,无异于饕餮盛宴。因此,那时对外婆不仅充满了向往,还有着深深的眷恋啊!
春节时,乡村的大地是萧瑟的,清晨的风带着霜的寒气,割在裸露的肌肤上,刺痛刺痛的,田野里的水,白晃晃的,水面上的稻草桩子孤寂地伸向天空。
但火热昂扬的童心、路边火红的鞭炮残渣把这萧瑟给盖下去了。路上所遇的穿新衣的小朋友们,不用问也知道是到外婆家去的。不相识的不用打招呼,彼此心照不宣,大家都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路过熟悉的人家门前,人家就会故意笑我们这些人:“外孙狗去外婆家骗好吃的啦!吃好不记好就跑喽!”我们不懂什么意思,就报以嘿嘿的傻笑。
外婆家临山而建,那丛蔷薇就长在后门山上的土坎上,它静静地立在桃树边上,枝叶翠绿,浑身长着刺。像一丛散乱的野草,既不显眼,也不可爱,因此很难入眼。
看它安之若泰的样子,应该是比我更早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是以往,我不关心它而已。
直到八九岁时的四月,一次临时有事到外婆家去,一走进外婆家的客厅,我就闻到一股馥郁的香味,不浓烈,但热情,还有丝丝的甜蜜,让人心情瞬间清爽起来。
透过门窗的栅栏,便弄清这香气是从这丛盛开的蔷薇来的,它那从绿叶中探出的满枝头淡红花朵,就像是画家在绿叶上面涂了一层水彩红似的。
其实啊,更像是外婆拄着两只颤巍巍的小脚,手端胭脂罐,用把刷子一点一点慢慢地给它们涂上去的,使这绿叶上的红成片接连,毫无漏罅,傲娇地把叶子浓浓的绿给压了下去。
一些落下的花瓣,将地上铺得华贵神圣,给人传递出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信号。虽然好奇,纵然一身调皮捣蛋的因子,我也愣是没有冒冒失失地去采摘。
蝴蝶和蜜蜂则不受此限,嘤嘤嗡嗡地绕在花枝头上,向人显摆似的飞来飞去。
第一次见识如此美丽之尤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兴奋异常。
“外婆,这花好漂亮啊!”
“宝宝和这花一样的漂亮哦!”
坐在灶膛前的外婆,总是笑眯眯的,膛火把她素净的圆脸庞映得红扑扑的,慈爱又端庄,让我很想亲近。
工作后,第一个单位的小院子花圃里也种着蔷薇,时节一到,开得轰轰烈烈,芳馥满院。但仍不懂它叫蔷薇,傻乎乎地在月季、玫瑰的名称中徘徊着。
谈恋爱的时候,我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把小院的蔷薇折几朵送给妻。那时的她也不懂月季、玫瑰和蔷薇的区别,开开心心地收下,闻了闻,认认真真地插到花瓶里。
直到有一天路过花店,仔细地询问了一下,才知道此花与彼花。但蔷薇的花瓣已为我们搭建好了幸福大道,可是结婚生子后,激情烂漫褪去,柴米油盐涌来。庸庸扰扰的日子里,渐渐地把蔷薇给忘却了。
接着,在一个深秋,外婆被瑟瑟秋风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外婆一生也没弄懂这丛花叫作蔷薇,只叫它“红花”。
慢慢地,外婆慈蔼的样子和蔷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稀薄了。
昨天加班,累得我腰酸背疼,决定步行回家,借机放松一下筋骨。埋头走到家附近的“十里廊”小巷时,一股久违而熟悉的蔷薇花香冲进我的鼻腔,我心头一震,抬头张望,才发现小巷两边的墙根不知何年筑起高高的花圃,上面种满了蔷薇,大的都爬上墙头了。此刻,它们正欢天喜地地绽放着,两面墙上着了火似的,难怪这么香咯。
哎,我也不是第一次走这条小巷,之前为何没有看到这些蔷薇呢?想想,我现在基本都是埋头走路了,路上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作工作生活压力之下的低头思索状,低着头走路怎么能看见脚面以上的物体呢?
况且,我如今的日子也不需要蔷薇这样低廉的花朵来为我锦上添花了,想它何用。若不是它的花香强袭而来,惊醒了我,我怎么会特意去关注它哩!
猛然,我想起了外婆。
要是没看到蔷薇,我差点连外婆也忘了。